56.招魂乐典

玄乙回过神来, 骤然一拂衣袖,唤动千秋鉴翻篇,别过脸去轻喝道:“好了, 我已知道这段的意思, 快些向后吧。”

俊卿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回忆中, 嘴边一丝满足笑容, 毫不在意地对她笑道:“你拂过去便是, 这可不是我想要看的。”顿了顿,他闭上眼睛,指指自己的脑袋:“反正都刻在这呢, 我随时都可以回看。”

见玄乙羞恼,他警觉道:“我现在是伤员, 你可别对我动手动脚啊。不过, 此处也幽静, 你若想回味一番,为夫愿意带伤配合……”

玄乙脸上作烧, 并不理他,只顾看下去,顺便岔开话题:“看你从前倒正经,不似现在这般油嘴滑舌。只是,你本是停云山的继承者, 为何又拜在师父门下?”

俊卿仍就沉浸在方才那旖旎画面中, 没个正形, 笑道:“那自然是为了遇见你啊……”

见玄乙甩袖起身要走, 他忙拉住:“别恼啊, 我身上正伤口痛,不过开个玩笑减缓一下嘛。其实原因很随意, 师父与我叔祖交好,从前经常去停云山下棋。有一次两人打赌,谁输了便要叫另一方为师父。结果我叔祖棋输一着,却不肯愿赌服输,闹了一阵,当下随手指了我这个小辈,拜东临为师。师父便带了我去落花院,其实多数时间就是做苦力罢了。如今别说我叔祖,连我父母也已经归于天际;三万年前我认识的人,如今只剩一个你。”

他抬眼一笑,似是感叹似是庆幸:“还好,还有你在。”

三万年,他目送身边的人逐一离去,他却固执地留在原地,守候着不知身在何处的自己。当初总是脸红的少年褪去青涩,历经一道道真火加身,成为族中长者。

千秋鉴中阿彤的过往,终于唤动玄乙神魂深处的记忆与感情。

镜中、镜外,自己与俊卿,玄乙一时百感交集,是甜还是苦,捉摸不著;却忽地回想起从前风邑陷入沉睡时,俊卿对采熙说过的话:“你心中有这个人,等上数万年也不过似弹指一挥间;只是在这数万年之中,你的身旁却没有这个人,等待的每一天都艰难似亘古长夜。”

那时他的神色中淡淡惆怅,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有多深沉。

他这三万年来,就是这样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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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彤的记忆并不漫长,画面流转着,很快翻到了尽头。

两人端正庄重地穿着落花院白色弟子服,走在灵气缭绕的一片山明水秀之中。

阿彤东张西望,看起来似是有些紧张,俊卿拉着她手宽慰:“不要害怕,此次乐礼是专门为那濯天之战的千年之祭举办的招魂典礼,停云山中所有人都必须得参加,我也不能例外。不过今日山中会来很多人,我家的长辈都会很忙,没空注意到你。乐典之后,我悄悄带着你去拜见我叔祖——我叔祖最是和蔼,和师父一路性子,不会为难你——然后咱们就回家。”

阿彤仍是紧紧拽着他的手:“我听紫蝶说,你们家在仙界地位颇高,会不会很多规矩?我不懂礼数,也没关系吗?”

俊卿灵机一动,笑道:“怕什么,反正你是以落花院弟子的身份前去,代表师父,若是真的丢份,也只是丢师父的脸面。”

阿彤放松下来:“也对,师父根本就不要什么脸面的。”

俊卿啼笑皆非:“这虽是实话,可也不能这么说……总之待会你尽量少开口,便不会出错。”

花草茂盛的宽阔山路尽头,凤尾形状的山门挂满玄绛巾帷,装点一新。阿彤跟着俊卿,端容正色,走上前去。

阿彤自报为落花院弟子,走进山门。忙碌往来的人果然很多,几乎人人都身带各色羽毛装饰。她很快就发现,来来往往中,凡是衣袍上绣着翎羽的人看见她身边的俊卿,都会留意着多打量她几眼,眼神中似是好奇探究也不乏轻蔑和不满。

她不禁悄悄拉拉俊卿衣角:“穿着翎羽衣服的都是你家的人吧?你家的人都生得极是好看,可他们为何都这么看我啊?”

她说着扭头一瞧,见俊卿此时已变换了一身精致红色衣衫,正和迎面而来的几个羽族子弟相见行礼。俊卿来不及回答,只以眼神示意她待会再说。

与俊卿见礼的人中有一个身穿隆重彩衣、襟前别着金色羽毛的年轻女子,挑着细眉打量了她一眼,语带不善:“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看起来倒像凡间那些个修仙之人的打扮,并非咱们羽族仙类啊。”

阿彤想着俊卿的嘱咐,照葫芦画瓢地还礼道:“我是落花院的弟子,此番代表我师父前来的。”

那女子嗤声而笑:“落花院?那是什么地方?从来没有听过。”她身边的几个羽族青年也隐隐露出不屑的表情。

俊卿早已面色不善,此时沉下脸来:“你们重明鸟族一向固步自封,没听过的多了,我便是落花院的弟子。”

那几个羽族闻言一惊,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正在山门迎客的一个凤族子弟见状,忙走过来解围:“俊卿,快些先去见过你父亲,吉时就快到了,别耽误了祭典。”

俊卿应声欲走,又停下脚步,拉着她手,抬起下巴,大声对那几个灰溜溜的羽族说道:“还有,她的确不是羽族,是我妻子!”

说完,丢下一众面面相觑的羽族众人,带着阿彤就走。

两人相视一笑,阿彤顿觉心中轻松。俊卿这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猜的没错,我家是凤凰一族,以火凤为尊,所以衣服上绣着翎羽图案的都是我的族人。至于他们为何看你,那自然是因为你好看呗;所以啊,我现在先将你藏好,不让他们看了去。”

阿彤开心起来,抬眼看见一处最高的亭阁前的空地上已端正坐了不少凤族子弟,正纷纷调试着手中各种乐器,人人面色庄重,不闻喧杂。空地前站着一个身量修长、面容与俊卿有几分相似的红衣男子,与众人不同,一派长者威严。他袍袖边缘绣着黑色醒目翎羽图案,气质非凡,此刻正皱着眉向这边看来,面露不悦。

俊卿视若无睹,不作回应,带着她无声地绕过座座热闹亭阁,来到一栋偏僻少人的小楼,嘱咐道:“你且乖乖留在此处,不要乱走,乐典时间会长些,不过一等结束,我就立即过来找你。”

阿彤乖乖点头,俊卿在她眉心红点上印下一吻:“乖,等着我。”便匆匆关上门离去。

她百无聊赖地在屋内打转,正打量着为数不多的摆设,闻得远处乐声渐起,想来是那祭祀乐典开始了。

据说凤族礼乐在三界中最为悦耳,横竖俊卿交待她不要乱走,她便趴在门边听着乐声。

祭乐开始的部分平缓安宁,她仔细聆听,数着其中乐器,有笛子,有琵琶,有箜篌……

来此之前就听俊卿说过,凤族受天庭委托,在从前那场轰轰烈烈的神魔濯天之战结束后的千年之日,也就是今日,举行一场隆重的祭祀神族战士的招魂乐典。

她当时好奇问道:“你们凤族的招魂乐音真的能召回那些逝去的魂魄吗?”

俊卿随口答道:“自然是不能,那些神魂已经归于天际;不过是因为凤族司掌音律,又不善征战,也只能派上举行乐礼这个用场罢了。”

乐典冗长,中间又穿插着各种祭文祝祷,阿彤靠在门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待她一觉醒来,天色已暗,俊卿还没有回来。倾耳一听,乐声仍在继续,只是渐渐激越起来。

一片错落起伏的乐音中,有一丝琴音卓然超群,脱颖而出,似一只凤凰逸出了鸟群;慢慢地,其他乐器停下,只剩那琴音有力地回响在天地之间,想来是乐典临近了高/潮。

越来越多的琴弦响起,附和着起初那丝琴音,共同奏起同一支曲调。雄壮又哀切,恢弘又细腻,一声一声,似在呼唤着哪些已经弥散在天际的神魂……

琴音力量愈发强大雄浑,仿佛在停云山顶织起了一张无形音网。

阿彤听在耳中,不觉中呼吸节奏慢了下来。恍惚间,她觉得不止是自己的心脏,就连脚下地面也跟着那琴声震动。

待所有乐声都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中,这种震动也并未停止,而是越发强烈。阿彤却没想太多,只一心等着俊卿回来,带她去拜见叔祖,然后就回家去。

然而过了很久,天色全然黑了,俊卿还是没来。脚下地面仍就震动着,但她并未觉出太多异样,只闻得远处嘈杂声音传来,似有很多纷乱的脚步声、议论声远远近近。

其实她若是留心,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地面震动的节奏出奇地一致,不过她此时只在脑中反复回想着俊卿提点的那些拜见长辈的礼节,埋怨着俊卿太过拖拉,还没过来。

终于,地面的轰然震动,打断了她正预演着的拜见叔祖的礼仪,一个玄衣女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立在她面前。

面前人虽是站在半透明的光影中,那脸庞却与自己一模一样,她尚在疑惑:“你是……谁?竟如此熟悉?”

心跳差了一拍,几乎是立刻,她的整个身心便感觉到了与面前女子无比的契合,猛然间似醍醐灌顶:“你是、是……我?!”

玄衣女子点头:“不错,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合整之后,我们便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她此时一心只惦记着俊卿怎么还没来,无暇理解玄衣女子的话,忙道:“能否等等,我现下在等人,他还没来……”

说话间,玄衣女子周身光芒已快速地黯淡下去,来不及解释便急急对着她一勾手——她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