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之前曾与俊卿两次对饮, 对他倒颇有些欣赏,此时总算神色缓和,瞪他一眼, 哼道:“什么同仇敌忾, 我不过是想跟在你们后面, 去瞧一眼那位三万年来不曾露面的昊空大神如今是何模样罢了。你们是死是活, 与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青竹说完, 折扇利索一收,对玄乙作个手势:“巽朔龙女,你先请, 我殿后。”
随着云障被破解撤下,玄乙便感应到流波山深处乾魁龙族的气息扑面而来;想来与此同时, 山中的昊空必然也感到了她的到来。
昊空与玄乙, 乾魁与巽朔分别仅剩的两个后人, 两股龙族的敌对气息在看不见的半空中狠狠相撞,整座流波山顿起肃杀夜风。
报仇之事, 玄乙本就没指望有他人相助,眼下青竹虽不能确定是敌是友,但多他一个不多;她并不在意,索性不再掩藏,变回巽朔法身, 玄袍招展、凌厉裹风, 径自沿着辟出的道路向山上行去。
元白却开口问道:“此时还是夜间, 你们两位神族是否要等到天亮再进去?”
俊卿一直对元白心怀耿介, 一句话也不肯与他多说;此刻听得他如此说来, 略微惊讶,下意识拱手道谢:“多谢提醒, 但时间紧迫,还是立即进山要紧。”
玄乙使用的乃是巽朔至阴法术,是否有日光照顶对她并无影响。但凤族法力却只有在日光下方能更添威势;若是夜色之下,则难免会抑制法力的施展,所以元白此话其实是针对他的提醒。
元白并不领情,冷冷回应道:“小凤凰,你们凤族所擅长的不过是些吹拉弹唱,本就不是打架的料;我看你还是量力而行的好,可不要硬充面子,到头来拖累旁人。”
俊卿闻言本是恼怒,但大战当前,还是压下火气:“不劳你费心,我自然有数。”
眼下几位之中,玄乙三万年来在混沌境中战遍魔物,元白本就是魔军将军,青竹的身躯从前亦是身经百战;而凤族法力主守护治愈,向来平和处世,若论打斗,恐怕俊卿并没有太多经验。玄乙本也有此担忧,见俊卿如此态度,便不再多言,加快了脚步。
山路旁一片黑暗寂静,看不清路旁景色,连虫鸟之声也不曾闻得。
眼下大仇就在前方,玄乙一心只顾赶路,目不斜视。元白在旁一言不发,青竹也只是心事重重地跟在他们身后一箭之地。但走着走着,俊卿忽然道:“不对劲,为何这里的黑沉之气始终半分不退?”
玄乙于行走中环视四周,这才发觉俊卿所言有理:他们本是夜半时分进的山,到此时已经走了不短时间,流波山云障已破,按说天光照下、此时高山之中应该是晨曦初升才是;可周围却仍是夜色笼罩,倒像那满是怨气的永夜城一般。
是天庭已经将自己的消息知会了昊空,因此他布下了防备?
不管是何种情形,总之当下只有拼力一搏、你死我活一条路。玄乙尚未答话,元白提醒道:“犹记当年濯天之战,昊空手持长弓‘良图’,立在栖鹿峰顶,开弓连珠、箭无虚发;现下既是天色黑暗,务必要小心提防他的箭矢。”
一片黑暗之中,前方地下隐隐有苍青色微光自脚下散出。原来乾魁龙族数万年来一贯居于此处,从前又在龙族中处于鼎盛之势,长久浸染,山石皆带龙气光芒。
见得山顶渐近,身负的潜渊剑与镇魂鞭同时激荡嗡鸣,震动身上的每处神经。玄乙极目远视,不由地绷直脊背,握紧双手,指甲掐进掌间。
从前被施以裂魄之术的疼痛、被困于镇魂鞭之内的窒息、在混沌境搏杀的艰辛、在堕魔边缘的挣扎,以及那全族被屠、燃烧了三万年的仇恨火焰,此时一齐在心中分毫毕现。
即将到来的这个浴血黎明,无需太阳来相照;只等她心中的业火一旦溢出,就已足够让这整座流波山绽开三万红莲、烧个精光!
前方忽起数声尖锐呼啸,一阵箭羽迅疾破空而来,先于呼啸之声更早扑到眼前。
不消相互沟通,几人立即提脚跃起,分别朝不同方向分散,纷纷闪身避过箭锋。
天空无月无星。抬眼之间,只见黑暗苍穹之下,一片高耸连绵的屋脊如一条苍色丝线,将天与地切开。乾魁龙族的宫宇顺延山势、傍山而建,处处飞檐吊角,恍若一条巨龙傲然昂首,下一刻就要借风跃起,飞入云层之中。
——天幕之下,屋顶之上,一个傲岸笔直的身影于天地之间、迎风而立,苍青衣袍烈烈翻飞;他手中一张长弓正弯如满月,瞄准了这群不速之客。
玄乙全身的血液都嗡嗡沸腾,沸至极点,反而冷沉如冰锋般凛冽。
流波山顶,夜空浩大。昊空居高临下,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只见一双亘古深潭般的眼睛睥睨望过来。
元白缓缓抽刀出鞘,首先打破沉默:“昊空,三万年不见,如今我登门来领教,你却不肯认真待客,连‘良图’也不肯拿出来,只用这寻常破烂来搪塞我;莫非我竟配不上你们乾魁龙族的传世弓箭不成?”
昊空手中一松,弦上又是一箭射来;同时他开口,声音如天空层层积云,厚重又轻灵:“元白,没想到你还存于世间,别来无恙否?若知今夜来的是你,我必擦亮‘良图’,郑重招待。”
元白举刀将飞来的箭矢削断挑落:“怎么?你并不知我要来?我在章尾山闹出那么大动静,天庭竟没有知会你?”
昊空微微一笑:“我这里与天庭早已没有往来。只是山上云障被破解,传来了巽朔的气息。”他漫不经心地瞟一眼玄乙和俊卿,目光却转向站在暗处的青竹,原本平静的声音透出一丝紧张:“是……风邑来了么?”
青竹愣愣抬头看着昊空,张了张嘴,并未作答。
昊空这才重新看向玄乙,点头致意,语气波澜不惊:“巽朔后人,我等你很久了。”
他仿佛对玄乙的到来早有准备,甚至隐隐带着些许期待。
玄乙浑身紧绷,在旁听他们叙旧,早已不耐;见昊空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怒不可遏。一刻也不欲耽搁,潜渊咆哮一声,直接冲出剑鞘化为龙形,攻向昊空。
昊空不避不退,并不搭箭,对准潜渊,空手拉满弓弦,一放一收,数条无形龙气从弦上迸出,将潜渊拦在空中。
——只此一击,高下立分。
玄乙咬牙,一抬袍袖,早已按捺不住的镇魂鞭跃至空中,一卷鞭梢甩了个响,震得流波山四野轰鸣。镇魂鞭裹起强大朔风,玄乙即刻也腾空而起,在半空接住潜渊,身形如黑色闪电,全力刺向昊空!
昊空将手中长弓抛入云中,拔剑格挡。
一瞬间,玄乙已冲到他面前。两把剑狠狠相撞,都发出沉闷的嘶吼。四目相对,只见昊空面容与三万年前几无变化,只有眼中淤积了三万年岁月痕迹。他看着玄乙,神色复杂:“巽朔后人,咱们龙族战斗之时,首要的便是保持冷静,你今后可要记好。”
这场你死我活的打斗,玄乙一开始便已用尽全力、毫不保留;但昊空对上她却并不显吃力,反而如长辈般传授起龙族打架的经验来。如此一来,玄乙怒火更盛,手中剑不停攻下,招招都恨不能将昊空一剑斩下,碎尸万段!
镇魂鞭呼啸而来,昊空骤然后退,捏诀召唤云中长弓放出箭矢射向玄乙,挺起手中剑凝力向虚空一刺,剑气如龙,与镇魂鞭在空中对撞——
镇魂鞭受阻,两下撞起强劲震动,脚下屋宇渐渐崩裂。
两个龙族相斗,招招强力,却一触即分,转眼已过手了数十招,整座流波山随之震荡。
檐下观战的青竹看得目不转睛,喃喃叹道:“原来这便是龙族之间的打斗……”——如两道刚强的龙形旋风相互撕咬,旁人若擅自靠近,一个不慎被卷进去便会遍体鳞伤。
元白倒是镇定,手握弯刀,只冷静观战,并不急着上前。
自玄乙猝然出手,俊卿就一直捏着一把汗,此刻见此空隙,立即跃上前去助阵。掌中琴弦逸出,飘飘洒洒,如同以天幕为琴木,架起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古琴。他伸手一拨,如在虚空弹奏,一股音浪猛然袭向云中弓箭,将那弓射出的箭矢尽数挡住,僵持在空中。
玄乙乘机驱动潜渊,再向昊空刺去。
昊空站定,待在原处迎战,斜刺里却忽然飞来一把板斧,铿锵一声撞在潜渊上,虽对玄乙并未造成半分伤害,却也成功地阻住了她这一击。
斧头的锋刃上立即被潜渊撞出了碗大缺口,痛苦鸣叫一声,硬撑着残躯飞回到它的主人手中——激战之中,在场未曾有人留意到这个满面髭须的人是何时来到的流波山,眼下他正从台阶下抬脚狂奔过来,对昊空大叫道:“元帅,属下乃从前魁旗下旧部,前来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