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百花落定

从前采熙曾告诉过她, 瞳羽是凤族法力的结晶,置于眼眸之中;他无限崇拜地说过,自家帝君眼中的瞳羽多的数不清。

凤族法力主为治愈与守护, 俊卿他这些年来必是不辍修炼, 在凤族法术造诣上已至臻境, 方能熬过一道道真火劫、积攒下这数量繁多的瞳羽, 竟能以区区柔软羽毛抵御九炼天雷, 护她毫发无伤。

昊空看向俊卿,眼神中尽是赞许与羡慕:“小凤凰,都说你凤族不善征战, 我倒宁愿只学你这一手;能保护心爱之人,胜过打败千军万马。”

随着说话时胸腔微颤, 昊空心口的血越来越多地涌流出来, 将青竹的华丽衣衫浸透。

那副长弓在半空摇摇欲坠, 昊空咬牙,聚起最后一点力气, 驱动弓箭,尽数射向一旁同样力竭的天帝。然后,他终于回眼看着面前青竹的脸庞,轻轻叹息一声:“风邑……对不起。”便闭上了双眼。

随着昊空气息消失,那柄空中长弓直直坠地, 碎为粉末。

元白唤回弯刀后, 天帝伤口失血已多, 此时已是无力躲闪, 身中数箭;鬓发散乱, 昔日威严只剩下一片狼狈。弥留之际,他却看向了正在战阵中着紧缠斗的风间, 似有所悟,自嘲一笑,对着风间遥遥叹息道:“吾儿,从前是为父疏忽了,十几个儿子里,原来你才是最像为父的。”

风间于激烈打斗之间,居然清楚地听到了天帝的声音,转头大呼:“父帝挺住!都是儿臣无用,儿臣拼尽性命也要救驾!”

天帝气息奄奄,看着风间脸上焦急关切的神情,似想说什么,却终是咽了下去。昊空已死,玄乙想起自己还未给天帝这个罪魁祸首添道致命伤,犹不解恨,冲上去待要补上一剑。

天帝却忽然运足气力,以纶音高声道:“帝子风间,待朕归于天际后,便由你承继御座之位。”简短说完这句,他便再无声息。

山外天边传来兵马喧嚣之声,想是天庭援兵终于姗姗来迟。玄乙提剑来到天帝面前,却发现他已然逝去,只好恨恨作罢。

天帝这句遗诏以纶音传出,想必山外兵马亦是听得清楚。在场中还剩下的寥寥几个天将见天帝已逝、新帝已立,此时不知如何是好,都停下手来,围在风间身边,列阵举刀防御,等他发话。

元白方才丢出弯刀、空手与众天将搏斗,身上已然多处挂彩,此时若无其事地看向风间,哂笑道:“哦,新天帝陛下,打了半天,您看此处要如何收场?”

风间不理他,先对着天帝遗体郑重行礼跪拜完毕,才站起身来,喟叹一声:“积年旧怨,何处是尽头。”

玄乙此时却无暇顾及其他,只专注看向浮在空中的镇魂鞭。昊空逝去,封印解开,七彻镇魂鞭渐渐重新化为水绵的流散形状,如同一滩无根之水,轻灵飘在空中。水滴之中,六个玄色光点若隐若现。

玄乙凝视着空中变化形状的水绵。太多太多情绪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旁边走来一人,慨叹一声:“三万年前本君做下愧事,今日就由本君来解这水绵吧。”

玄乙眼中泪水不停掉下,只愣愣站在原处,并未听见。俊卿转头,见来人身着深绿衣袍,紫珠为冠,襟前一朵银白浪花,原来是泽洋闻讯也来到了此处。

俊卿拱手行礼,轻轻揽住玄乙退后,示意泽洋施法。泽洋上前,双膝跪地,先郑重施礼,再由双手之间唤出无数碧色水珠,汇成一股水流,如喷泉般自下而上涌向浮在空中的水绵。

那团水绵便被无声地冲散,在艳阳照耀下,随着水珠一道,化为水气,越飞越高,消失在万里晴空之中。

仅余下那六团玄色光点,漂浮在空中。似还不适应去除了禁锢的自由,光点停滞了半晌;过了一会,才开始上下恣意飞舞,似是庆祝久违的自由。

在场众人静默,皆举头仰视着这些巽朔的精魂,心中各有感慨。

光点飞临玄乙头顶。玄乙泪眼朦胧,一一辨认着,叫出他们各自的名字。玄乙转头看着身边俊卿,心潮澎湃,拉起他手,对父母族人的精魂笑道:“你们看看,这便是我的夫婿!”

俊卿庄重向他们行礼:“诸位请放心,我定拼尽全力,护她一生。”

光点们在两人头顶绕行三匝,恋恋不舍,终于渐渐高飞,向天际飞去,融于天光,再看不见。

泽洋仍跪在地上,保持行礼姿势。这时才看向倒在青竹怀中的昊空,叹息道:“英雄昊空、乾魁龙首,却是这般结局……”

青竹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怔怔看着臂弯上的昊空渐渐失去重量,变得透明。面前停下一片阴影,来人飘逸宽大的袍袖下伸过来一只瘦削娟秀的手,轻抚着昊空仿若熟睡的脸庞。

青竹抬头,昭晴不知何时回到了此处,将昊空接过。不知此刻她是清醒还是疯魔,丝毫不畏惧在场的诸位神魔,只注视着昊空,笑道:“我想好了,孩子我不要啦,我还是回来守着你,可你却不等我了——我早就说过啦,哥哥你啊,真是个只会打架的傻瓜。”

昭晴说着,纤细胳膊将昊空深深搂在怀中。忽然间,香风扑鼻,不知何处而来的无数花朵飞旋而下。乱花迷人眼,空寂万年的流波山姹紫嫣红,众人眼前一片绚烂。

百花飞舞间,一苍一绯两个光点纠缠而起,相互依偎追逐着,向天际遨游而去。待花朵尽数落定,昊空与昭晴皆已不见踪影。

风间见状,不露痕迹地扫了一眼玄乙这边,便是敛容一叹,端正面色,肃然宣布道:“乾魁龙族昊空,三万年前嫁祸巽朔一族,误导天庭,更屠戮巽朔、长鞭困日,陷害帝子。如今竟在流波山反叛弑君,其罪当诛。巽朔龙族玄乙已将其诛杀,朕心欣慰。”

元白原本一直紧紧握刀,等着他的回答;见他如此说来,便稍稍将刀柄放松了些。风间作主将这桩延续三万年的纠葛中过错责任尽数推到已经逝去的昊空头上,已是善意最大的安排。

方才那几个幸存的天将立即面露愤愤不平:这巽朔龙女分明与昊空联手进攻先天帝,一同前来此处的天将也大多丧命在眼前这腾蛇魔君手中。难道这些竟轻轻带过、全不追究?!

元白眼露威胁,冷冷看着他们,意味深长地对风间道:“天帝陛下,处事妥当,我魔界心服口服。”

那几个天将面面相觑,最终没敢说话。不管风间出于何种动机,但很显然,风间作为先离阴龙君的亲外甥,背后有离阴龙族的支持。龙族如今虽不如从前强盛,但今日众人已经见识到了龙族的骇人力量:两个怀恨的龙族尚未联手,就几乎令天庭倾覆。新帝自己身带龙族血统,并不想打压龙族,惩罚巽朔遗孤、开罪今日在场的坎夷龙君。

而魔境如今的四个大君都或多或少站在了玄乙那边;凤族虽不善战,却从来在神族中地位尊贵稳固,在场的这位凤族帝君更是能以自己的瞳羽挡住九炼天雷。新帝若真想要认真处置这些反逆之辈,都要大耗气力;只怕自己连从此处全身而退都困难。而这位新帝被仓促之间口头册封,回到天庭要坐稳帝位,还要与自己的众多兄弟较量一番;此时明智的做法便是按下此处的真相,既节省自己力气,又送在场这些棘手神魔们一个人情。

元白亦是早将这些想的清楚,是以方才打斗时便对风间手下留情。丛峰已是筋疲力尽,盯着风间指示后来赶到的天兵们收拾残局,目送他们离去,这才谨慎地问旁边抱臂休整的元白:“大君,我今日方知天庭行事龌蹉,这个新天帝不会出尔反尔,离开此处就翻脸反悔、报复魔界吧?”

元白嘲道:“哦,你这会倒知道怕了?既是明知后果、害怕报复,你又为何要头脑发热来帮助昊空?”

丛峰嘴拙,正不知如何回答,元白已胸有成竹地笑笑:“放心,可不要小看这位天庭新主,他胸中向来自有丘壑。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他的母亲既不得宠又早逝,他却能隐忍至今;他一直伪装为普通天庭将领四处活动,更是早把阴阳锁悄悄交到了自己舅舅手中,显然对御座早有打算。”

元白看着众天兵簇拥着风间离开,微微眯起栗色眼睛:“况且,你怎么不想想,那老天帝向来机关算尽、处处谨慎,为何今日连人手都没带够,贸然便亲临流波山、以致丢了性命?我猜,许是他这位好儿子有意误导了他什么,让他连这里究竟有哪些人在等着他也没弄清楚吧。”元白微微扯动嘴角,嘲笑道:“这真可谓父慈子孝。”

风烟散去,玄乙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

三万年的夙愿今日达成。玄乙恍若在风暴中搏击,在喜怒的浪尖起落,浑身紧绷,此刻终于风平浪静。潜渊游回鞘中,安静栖息;满地花朵绚烂若锦绣,她转眼,专注地去看俊卿。

从今以后,她的世界便只有他,再不心有旁骛。

俊卿的目光本就始终停留在她身上,此时读懂了她眼中的心意,笑得灿若停云山上的赤心花海。

天空深处,此时却传来了一声闷闷声响。

一切都已了结,此刻这是什么声音?是方才太过激烈,安静下来之后反倒不习惯,听错了么?

但脚下地面确确实实开始了震动,如同鼓面被大力敲打,震得花瓣轻盈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