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教授名为胡启正,五十来岁的年纪,音色带一点苏省那边的味道,有点软哝。
语气中并未生气,而是真正的垂询,明显是之前和林介墨教授一起深入地探讨过这个问题。
方闲肯定需要组织一下语言,林介墨就提前开口道:“胡教授,之前我们也提过,毁损伤在我们外科,属于新病种。”
“我们医院,目前都还没有常规开展,这一次能够开展起来,还是有赖于华西医院我们创伤外科的学科带头人徐凤年教授。”说到这,林介墨微微拱手。
“是徐教授,在创伤中心过来交流学习的时候,带着我们医院的人,慢慢开始做的,到现在为止,也才过去了四个月左右时间。”
“我们科室的7床病人,是一个月前做的手术,那时候啊,徐凤年教授才刚走,而我们医院也是才正式地把毁损伤这个新病种,从创伤中心推进到我们创伤外科来,成为亚急诊。”
“胡教授,您应该知道,一个新病种的治疗方案推进,其实是很缓慢的,如果太快,所有的一切都一步到位,那肯定是不符合医学发展规律的。”
“所幸,这一次的毁损伤啊,有方医生在参与,我们科的方闲医生,医学基本功和天赋都不错,然后又在常市第一人民医院,接受了我们创伤中心的原教授方云教授的带教,得到了一部分神经功能与解剖学重建相关的真传。”
“这才有了大便功能重建这么概念,再在华西医院的时候,从那边进修过来了小便功能重建方面的思路,在上个月的月中开始,才视情况在毁损伤患者身上,开始进行大小便的功能重建……”
“绝对不是什么看人下菜。”
“说要看人下菜的话,那再怎么,也不会让胡教授您的亲戚,得不到最好的技术享受。”
林介墨摇头:“那这不可能。”
林介墨的长篇大论,属于总结性质。
胡启正是专业的教授,因此他来之前,也是做了一些准备:“所以说,林教授,就是这个毁损伤患者的大小便功能重建,目前只是一期做,二期是否能做的话,都还在探索之中?”
一期,就是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二期手术,则是在第一次手术和第二次手术间,间隔一段时间后,再行手术治疗。
“是的,胡教授。”
林介墨也不隐瞒:“其实啊,医院安排方闲医生从我们医院任务核心中的创伤中心走出来,单独去急诊外科的外科综合病房,就是为了探索和搭建一个二期功能重建的专科。”
“不然的话,医院要承担的首要任务就是救命,然后才是治病,再怎么也不会让方闲医生,从救命医生随意往治病的医生转变。”
“可您也知道,如今虽然医疗技术发达,诊疗水平得到了提升。”
“可不管是脑梗、脑溢血后,结肠癌后、神经性肿瘤、膀胱癌术后,大小便功能失禁的患者,甚至缺失的术后患者数不胜数。”
“占比例最大的,就是脑血管病变。”
“目前,还没有哪个医院说是在这方面取得了突破,那如果能够在这个专科方面,有所建树的话,那么我们医院打算新开辟的功能重建科,算是全国的第一个科室了。”
“当然,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去积累的。”
胡启正闻言就道:“这个我知道,医院的外科周例会上,不止一次探讨过这样的问题。那就是外科的方医生,到底是要当一个带组的教授,还是当一个病区的主任,还是当已有学科学科带头人,还是当一个新学科学科带头人的方向。”
“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架,我们科室的主任,都说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恨不得那些主任们打一架算了。”
带组的教授,就是如同林介墨教授之前一样,在一个专科,成为带组的教授,完成已有病种的成熟术式的开展。
而当一个病区的主任,则是成为一个亚专科的负责人,一边负责开展已有的成熟术式,一边去探索现有病种新的治疗技术或者药物,然后为科室内,开拓新的可治疗的病种任务。
至于成熟学科的学科带头人,那就定位更高,则是一个大学科的学科带头人,需要努力向着学科内的新病种、新治疗术式、新治疗理念,甚至规定本学科内的治疗标准指南方向发展。
新学科的学科带头人,就是在目前,还没有相应的学科方向去探索,比如说功能重建科这样的,所有医院都没有开展过的新学科方向发展。
胡启正就是带组的教授,属于比较低一点的定位,此刻也不禁笑道:“看来医院对方医生的期待,是十分高的。”
林介墨则点了点头。
之前的科主任郑教授卸任创伤外科主任前,就给林介墨讲过,医院里对方闲的预期,至少是学科带头人,然后则是开创出一个新学科出来。
比如说创伤中心这样的新学科。
“胡教授,医院的安排是这样,不过小方最后到底能够到哪一步,还是得慢慢看,人得生活,总不能因为工作,就把生活都给吊死了。”
“说起来,胡教授,咱们的方医生还单身着呢。”林介墨把画风立刻一转。
“哦?”胡教授很意外。
“方医生还单身?”
“是啊……”
话题一下子就歪了。
足足十几分钟后,才又回到了正常的讨论话题。
“方医生,这个现有的9床,是我媳妇儿的哥,我也得叫他哥。你觉得,他现在这样的情况,再想要做大小便的功能重建,到底晚不晚啊?”
“其实我们要求也不高,如果可以一试的话,那就没问题。”
“术后只要能够有感觉,只要有感觉,让他能够控制,或者是叫唤一声,不要让他像个小孩一样,只有闻到了味道,或者感受到了‘能量’才知道,那就是好了。”
“真的。”
“我也感谢你。”
“说实话,我大舅子也蛮不容易的,之前当过兵,退伍之后,便一直拉货,生活也不太容易,当然啦,现在儿女虽然都已经成年了,好不容易到了可以稍微消停一下的年纪。”
“却丢失了最基本的人格功能,我看着也蛮难受的。”
“如果没有这方面的先例或者治疗水平达不到,那是没办法……”胡启正真算是业内的人,所以要求相对而言,也不算特别高。
林介墨闻言则看向了方闲,然后又看向胡启正:“胡教授,主要是啊,目前这个方面,还没有进行探索,所以这个问题啊,还得小方来回答。”
“方闲,你就实话实说,咱们尊重事实。”
“如果不能行,那么就本本分分地回。在其他科室的教授面前,承认自己的学科发展不足,这并不丢人。”
“如果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话,伱也可以说一说可以期待的方向和位置,让胡教授和他的亲戚去好好商量一下。”
方闲还没回话。胡启正就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后,说:“方医生,我老实给你交个底吧。手术费用的问题,你完全不用担心。”
“如果没这个能力,我不会亲自过来为难林教授。就是,最坏的情况,是不是不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方闲想了想,点了点头:“胡教授,神经功能的彻底缺失,其实需要一段时间。神经性坏死,也不是一两日的时间就随便说死就死的。”
“不管是感觉还是运动功能重建,其实从神经细胞以及神经本身的特性而言,也是有概率的。”
“做到更坏,那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比如说术后感染啊?”
“您也知道,这两个地方的手术,都是三类切口。本来就细菌比较多。”
“肠道菌,尿道、会阴部位,本来就细菌残留极多,感染的几率非常大。”
“再则,目前我们的确也没有做过类似的择期手术,所以你让我预判一下,我连一个参考的方案甚至病例都找不到。”
“所以我也没办法回答,我们目前,应该只是在急诊手术中,选择常规做类似的术式。”
“但只要不继发感染的话,在运动和感觉功能都消失的情况下,估计也不会更坏了。”
正是因为对面坐着的是本院的教授,方闲才不敢大言不惭。
保证太多,术后若是没做成功,那有可能就产生院内的医疗纠纷。
这何必呢?
当然,方闲相信,胡启正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如果你想要死马当活马医,那就试一试,吃这第一口螃蟹。
如果不想的话,那就只能慢慢等了,一个月等不到,就等两个月甚至一两年去,那时候再想二期手术的话,手术时机还是否存在,方闲也不好说。
医学的发展,本来就存着未知性。
新病种、复杂病种的出现,永远比医学技术的发展更加迅速与汹涌。
“那就做一下吧,方医生,辛苦你了。”胡启正教授犹豫了一下,这般对方闲捧拳。
林介墨意外地看了胡启正,也没开口再多说什么。
把风险等都讲明白了,病人还有这样的要求,赌一赌,那这没什么好说的。
这个患者的术前谈话签字,肯定要去医疗安全办的,视频见证告知,存档,安全办的工作人员以及医务科的人员,也会在旁见证。
你同意就同意,有第三人见证并签字。
那你不可能耍赖。
“胡教授,谢谢您的信任,不过手术是否可以继续做的话,我们还是等看完了检查结果之后,再行议论吧。”
“说起来,我暂时都还不知道这个9床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方闲如实说。
虽然讲,这个手术方闲可能参与过,但是他参与的毁损伤患者,不止这一个啊,谁知道胡启正他大舅子是谁啊?
他额头上又没写名字。
林介墨马上就调阅出了他的病历资料,包括病历、实验室检查资料,医学影像学的检查资料等,都极为全面。
在方闲阅读病历资料的时候,胡启正还是老实说:“其实这些病历资料啊,我找过普外科的教授,也找过了泌尿外科的教授,他们都说啊,目前很难办。”
“毕竟功能已经存在了丧失,想要重新恢复的话,只能通过营养神经的药物去期待一下,半年之后,或许可以恢复一些。”
方闲在看完了这些病历后,眉头一锁:“的确有点难办。”
“当时,手术的时候,只想着保住患者的性命,所以在彻底止血后,赶紧做解剖学的重建,并未有特别多的,在功能重建上的准备。”
“这一条神经末梢,被缝线勾住了,当然可能在术中,就存在着解剖学的断裂,并未注意到。在毁损伤的情况下,任何结构,都可能离断,我们只能保证组织更多的残留。”
“要做功能重建的话,这些疤痕都要切开,而且这直肠周围的肌肉需要重新重建,还要做神经转位与缝合,甚至还要做神经末梢的包埋,期待神经末梢与肌肉间建立连接。”
“难度的确很大。”
“比起一期手术中,本来就存在着完好的神经末梢网相比,可期待性并不高。”
“胡教授,这样吧,这个手术安排,也不着急这一两天的,我先再好好地磨一磨,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
“如果能找到的话,我到时候再给你一个回复。”
“那就辛苦了方医生。”胡启正也没办法。
死马当活马医。
其实自己的大舅哥能够活下来,就已经颇显得奇迹,如今还要有大小便功能,就需要奇迹之上再加奇迹。
医生只是人,想要创造更多的奇迹,那根本不可能。
……
方闲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就发现,科室里有不少的病友家属都在那里讨论。
“听说14床也是毁损伤,术后还能自己解手啊?这好诶。”
“14床又插了尿管子,又接了粪管子,证明都有损伤,这样的情况下,拔掉管子后还有要解手的感觉,是真的蛮幸运的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家里那位她就是完全没感觉,拉裤子里了,也还没感觉,屁股都失去了感觉功能,只有闻到了味道。”
“哦,才晓得,拉了。”一个中年汉子在吐槽,却不是嘲笑,满脸的苦涩。
“能解手好。真好,我老公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即便我从不嫌弃。”有人点头,说话间抹了一把脸,语气满是辛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