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日全食过了大半,剩余的残日早已不足以照亮视野,但边境的顶空却笼罩在白昼般的明亮当中。
整个战场正在燃烧,每一片空气都留着火药划过的气道和子弹出膛的硝烟。军方出动了仓库里积灰的移动炮台和导弹车,甚至连坦克都被提上了预案,这些大家伙在人群的推动下缓缓移动着,爆发出足以将普通一级种碎尸万段的力量,与空中力量呈上下包围之势,掩护着人们一寸寸向前推进。
空军原本的作用是用来奇袭的。任何人都在防备着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母上”,这支力量最擅长闪电战,旨在她一露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一次不计后果的轰炸。但现在的情势已经把这张底牌逼了出来,剩下的就只能是一场硬碰硬。
并非是人类的力量太过薄弱,而是原兽本身的状态限制了许多现代兵器的发展。有的爬行类专门进化出了堪比防弹衣的表皮,有些原兽能通过橡皮一样改变身体形态的方式化解掉高爆武器的冲击力,历史上还出现过几头飞行原兽一同发力,将40吨以上的重型坦克一同缚抓上天又抛下摔成火球的先例。
不仅如此,作战范围还被刁钻地控制在了边境的边缘线上,原兽群与失效的达格网相距不过几十米距离,这导致指挥方无法启用破坏范围巨大的电子打击导弹,当然更无法派人前去抢修,这样的情况下只能靠着人力将原兽压回边境内再另作打算,任务的重中之重到底是落在了外围的猎人身上。
额头冒血的王庆被一众队员簇拥着,强作镇定地吹响口中的哨子,就像是狼王仰天长啸收拢着他麾下的战将。混乱的人群中不断有队员发觉那一阵哨音围拢过来,迅速以他为中心聚合成了一个小队。
他们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集体,或者说举目望去的所有领导者都在如法炮制。刚才的那一阵突击打乱了猎人们的计划,兵力分散,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关键时刻他们终于抛弃掉了为利益分配而造就的小队分工模式,学着军队那般成排向前推进。
没人再注意各自的队伍或出身,几十个人围住几头原兽,靠连续的射击压制敌方,即使这样仍有人不断倒下,伤员只是被简单地拖到隐蔽处,留下一支用于自保的步枪和备用弹匣,然后空位很快便被新补充的人员取代。
现在的情景完全可以称之为是一场真正的战争,猎人和军人间早已经丢失了差别。他们抱着各式枪支在壕沟间穿行,身边不断腾起高爆手雷和榴弹炮的烟尘。
每个人都是浑身沾满鲜血和碎肉肚肠,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将后背紧紧靠在一起,素未谋面的人此时惺惺相惜得如同兄弟。
王庆一抹脸上鲜血向前看去,就见临时指派的通勤员点过了人数,迅速跑到了他身边:“王队,已经统计完了,现在可充当战力的有113人,有82个原本队伍的人还能联系上,正在往这边集合。剩下就是黑狼里失踪的…有60人上下,情况无法确定。”
王庆点点头,思虑了片刻,将一枚达格弹从弹匣里取出来,交到他手里:“我知道了,拿上这个,记得只有遇到二级种的时候再使用。顺便,把李航给我找过来,我需要他配合。”
通勤员接过那银白的子弹,手都有些抖。对他们这个等级的猎人来说,达格弹是绝对珍贵的保命武器,就算是作为分队长的王庆,配发的数额也不会超过五十枚。真正是“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多一枚达格弹就约等于多一条命。
他小心地将子弹放入弹匣推入手枪,听到王庆点出的名字却是别过了脸:“王队,李航教官也…”
王庆脸色微变,沉默了一下:“是么,那就再找个和他资历相当的。推进战线的时候,别忘了留意一下生还者。”
“明白。”
王庆转过头去,重又开始指挥着手下人守住防御线。他们用三成的伤亡才换来重建火力网的机会,战况还处于逆风,他没有多余的哀伤用来分给逝者,能做的也只有在心中无声地默念。
就在他在心中念着悼词的时候,他哀悼的对象正被马福来架在肩上,奔波在最北段的战场边缘。
他们已经从极端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但由于失去了老队友赵子腾,配合出现了缺口,无奈之下与另一支同样缺人的队伍临时组合。说来也巧,他们一道走了半天后才发觉两队曾经还为城中歼灭原兽的奖励分配争吵过,到这个时候也就都心照不宣。所谓的团结,只有在这等情境下才真正实现。
然而临时拼凑的队伍到底是磨合度不足,原兽的狂潮下他们很快便被冲散,两组人失去了联系,李马二人只得向着约定好的大致方位走去,过程中李航被突袭的一级种挫伤了左小腿,马福来只得架着他走。
他们拿着望远镜看着四周的情况,不自觉间却离大队伍愈发地远,渐渐地周围没有了枪声亦没有了原兽的叫声,路边的探照灯旋转,照出的小树林枝上树叶稀疏,隐约可见炸痕和弹孔。
“有争斗的痕迹,应该是有人刚经过,把这里的原兽清光了。”马福来说着放下望远镜,“先在这边躲一阵,打一发信号弹试试。”
“不对,有问题。”李航拉住了他,“看地上,这么多原兽的足印,都是朝里面去的。按这个数量,要清光他们,起码需要一个队的战力,但这里根本没留下多少人的痕迹。”
“这…”马福来听罢也看向了地上,果然只见两道隐隐约约的车辙,连绷带、衣服乃至鞋印这些常见的遗留物都找不到多少。
李航摸了摸衣兜,掏出的指南针的磁极像是被钉住了似的纹丝不动。这玩意在强效的磁场边缘基本等于废铁,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走了错误的方向。
“小心点,我记得战略图上并没有往这个方向布置兵力,这不是我们负责的领域。”李航说,“而且现在整个边境都在暴乱,这么安静的情况恐怕有诈。”
“原兽能有什么诈…”马福来的话刚出口一半就咽了回去,显然这一次的情况不能用常理来推断。他想了想,望向了黑暗中微微闪光的塔尖。
“但不管怎么说,只有这边还能走了。”他改了口,“那边有指示的航灯,还能捕捉到里面人发出来的信号。就算求不到能帮一把的人,有个安静的地方能待到和队伍汇合就够了。”
李航默默地点了点头,最后扫了一眼地上若隐若现的车辙,沉思着蹒跚向前走去。
而他们交流的时候,这些痕迹的真正主人正将半个身子挂在野战车上,在黑暗中的原兽群间大喊大叫着飞驰而过。
“让开让开让开!大爷我今天没空陪你们玩!放开大路饶命不死!”
迷彩的车身以超过160迈的速度直撞入一片腥气的原兽群之间,这等险境下司机竟然只用单手控车、一腿踩油门,另外半个身子杂技演员似的站在座位上。他没有开车灯,那双与原兽相当的红瞳因此而融入黑暗之中,空出的手上银光微闪。
仔细看去,那辆车所经之地赫然已经布满了闪光的线网。原兽被人息吸引追逐着他,往往是自投罗网,把自己撞在那锋利的杀手线上。即使侥幸有几只逃过,千米之外建筑中的巴雷特也会适时炸响,重狙的威力足够一枪开花。
于小楼放开车把,向头顶鸣枪作饵吸引原兽的注意力,眼睛却始终盯着黑幕之中高耸的电波塔,轮胎滚过压出血红的印痕,歼灭速度之快堪称收割机。
并不是他有意炫技,而是白狼所有人都在抢时间。
另一端的黑暗中传来隐约的炮声,林燕扬也在行动。两人加上江桦刚好组成了三角形,三面包抄那座塔。任何事物的启动步骤都是最难的,他们必须要抓住夜莺的心思还在主战场的分身时刻,出其不意地一举拿下她。
一公里外的两名黑狼队员一定不会想到,他们所做出的种种推断之中,最接近真实情况的,居然真是这个不可思议的“一人挡下整个原兽群”的猜想。
“这数量比我想象得少啊,难不成都对付外围去了?”他看着周遭逐渐安静的丛林说着。未愈的伤口让他无法使用对体力要求大的重火力,但尽管这样他的杀手线配合高超的车技也让天罗地网的威力开到了极限,足以让外围猎人发憷的数量,在他手下不出十几分钟便被清光。
“原兽群的行动改变了,她在集中兵力,大概是已经发觉到我们的行动了。”耳机里荆明的声音冷冽地回响,“预定时间8分钟,在坐标(13,22)处集合。另外,狼爪你还有50米离开狙击手的有效射程,注意保存火力。”
“这怎么还玩出刺客的感觉了…”
于小楼嘴上吐槽着,手上却已经是拨开了一边的枪囊,将里面的手枪打开了保险。那是铁色的格洛克17型手枪,由于伤势影响他无法使用冲力巨大的重武器,但并不妨碍这种重量轻装弹快的居家产品的发挥。刚才一圈跑下来,周围已经看不到多少原兽活动的痕迹,而凭他的能耐8分钟是可以散步的时限。
“等等,边缘有人。”耳机另一端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正在往塔的方向走!拦住他们!再往前的话…”
耳机在这时传来一阵沙沙的电流音,尖利得让人耳膜发痛。于小楼喊了半天也没个回应,举起手正要调整,一股寒意却忽然爬上了脊背,某道目光像是毒针那样在他身上一触即走,留下的尽是冰冷的杀机。
不祥的预感让他条件反射地一打方向盘,侧飙着转向身后被火光映亮的天,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余光中晃过,那感觉转瞬即逝,他看了半天也没抓到什么线索。
“都这时候了,可别再给我添乱了吧…”
他自语着化解心中的不安,手却无意识地摸向了后车座的高倍望远镜,准备看个清楚。但他的手指触到冰凉的筒身被便一阵剧震给掀开了,突如其来的晃动却让他险些没从车上滚下去。
大地像是被锤击的鼓面那样震动着,抓地力极好的越野车在一瞬间被掀得两轮离地。于小楼死抓着扶手和方向盘试图调整车的方位,对空鸣枪威慑着黑暗中不知名的存在。还没等他稳住车身,晃动的视野就忽地瞥见了地上不寻常的新土痕迹。
那微小到几不可查的异状让他心脏骤缩,想也不想地松开车把,脚一蹬从车座间一跃而出。就在他身后,深埋地下的指示灯在瞬间由绿变红,越野车在地雷的冲击中化作爆裂的火球。
“喂喂,这可起码值百八十万…真不识货啊。”
于小楼在热风的冲击下退后几步,低声嘀咕着,语气中却全无心疼之意。相反,他背靠掩体蹲下,将大口径的子弹推入手枪的枪膛中,血瞳一斜,背后景象尽然入眼。
机械运作的嘎吱声传来,林间的阴影退后着露出异动的源头——那是洪流般密密麻麻的“白塔”,近百个铁疙瘩全部出动了,有些为器型,有些为人形,他们如同铜墙铁壁般横在电波塔之前,合成二级种在他们周围徘徊,范围覆盖陆空,从天到地将缓缓立起的身影覆盖。
几秒后兽吼与枪鸣掀起了成片的落叶,那困兽犹斗的局面被远方那双不起眼的眼睛一览无余。
小小的女孩望着连绵而起的火光,从瞭望台上慢慢站起身来。空军战机从她头顶掠过,带起黑发在空中柔顺地舞动。
她不带感情地扫视着血腥中的战场,拿下了嘴上叼着的匕首,眼中独属于“第三代”的、纯正的红芒在黑暗中如焰光亮起。
“诶呀,多余的家伙是不能进场的啦。”她开口说着,声音清脆得和背景格格不入,“因为妈妈想要找的人…只有一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