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城,南淮区,灰狼总部。
和大部分松散的猎人组织不同,灰狼依旧保留着他们军事化管理的传统。即使是在处分期间,也依旧看得见身着制服的队员来来往往按部就班。但今天大部分工作都停止了,年龄不小的队员们沉默地围在桌边,甚至有几人正在违规喝闷酒,却没有人来阻止他们。
唯一还残余生气的动静来自队长办公室,负责打扫工作的队员正在进行清扫工作。他们将办公桌和书架上的资料一份份拿出来,清除表层的灰再放回去。从这些资料摆放的方式就能看出原本整理他们的人是何等的严谨,残留的气息让这些队员都不由得小心起来,像是怕惊扰了徘徊在房间中的幽灵。
在他们背后,一把办公椅空落落地立在桌边。原本它今天就该迎回那个雷厉风行的主人,但后者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躺在上面休憩了。放在桌上的病危通知书显示他现在躺的地方是ICU,只有用价格高昂的体外循环系统才能保证生命的延续。
这样的信息显然并不能被轻易地无视,两个打扫的队员手上忙活着工作,目光却频频转向那张通知书。在他们第十六次不约而同地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左边的队员终于忍不住狠狠将文件掷在桌上,像饿狼那般喘着粗气。
“孟队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会突然恶化了?”他的眼光看起来是没法接受这个事实,“现在情况怎么样?”
“监测显示病因是代谢的重度紊乱,是中毒的表现。”在他旁边的队友同样停下了动作,沉重道,“现在情况还算平稳,但人已经没有意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
队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在灰狼内的工作是情报员,几十分钟前正是由他取回了那份联系着孟长桥生命的通知,也正是这个消息,让本就处于谷底的灰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阴沉当中。
“以孟队的觉察力,如果真有人图谋不轨,不可能瞒得过他。”执行员低吼着,“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灰狼的队员都是经历过战争的老兵,本不该这么失态。但这个打击对灰狼太大了,如果说这支队伍是一台机器,那么孟长桥毫无疑问就是核心引擎,没有他的灰狼或许还能运转,但再也无法转出从前的速度。
“院方那边监测不出任何毒素残留,包括给他的处方也都查了一遍,用药和之前完全一样…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该出现现在这种情况。”情报员说着,面色逐渐变得铁青,“但如果是代谢紊乱的话….那种状态我们曾经有过相似的记载。”
执行员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猛地扭过头来,就见同伴正在翻着一份档案,上面贴着的标签显示时间是一年多前,正是夜莺初现的那个时间段。他一回来便直奔办公室要求负责这次清扫也正是因为如此,灰狼每个人的执行力都是孟长桥一手带出来的。
“相似的记载?”
“没错。还记得追击夜莺的起因么?就是那次黑狼小队遭遇人形原兽的事故。”情报员的目光幽深,向他扬了扬手上的资料册,“当时对人形原兽的解剖结果就在这里,这样对比着看来…孟队的这些身体表现,和当时磕了药的人形原兽有很多相似之处!”
“你…确定吗?”执行员瞪大了眼睛,“要这么说的话,夜莺流通毒品的范围不都是海洛因之类的平常货么?而且流通的范围是全城,吸食了他们货品的普通人也没有出现这种状态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普通人没出现特殊症状,人形原兽却出现了。”情报员抬头盯视着他的眼睛,“你觉得,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在哪里?”
“原兽细胞…”执行员的脸色变了,“你是说,那些毒品里还混杂着其它专门作用于原兽细胞的成分?下毒的人是专门针对携带者而下手?”
“夜莺制作的东西,怎么想也不可能和原兽细胞没有联系。”执行员低声说,“他们有上时代的遗落技术,其中恐怕也包括让外面查不出来的毒吧。几十年前不是有过先例么?资源急缺期间有势力曾经公开抗议分配问题,游行闹得很大,结果正准备聚集武装的时候首领就意外身亡了…身上没有外伤,同样是不留痕迹的暗杀。”
面前人僵硬地点头,脸上神情更暗几分:“但就算真是这样,现在夜莺已经倒台,是谁拿到了这种技术?而且手这么狠会想要孟队的命?”
他的话中满是不解。孟长桥平日里社交手腕强悍,在圈内的人脉也是相当之有名,甚至有传言说任何一支队伍只要跟他谈过一场都会甘愿归其麾下。他背后的流言很多,但大多都是出于低层仰视高层的嫉妒,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落到实处地出手,而且一出手便直指其性命。
如果放在他们爬到首席层面的时候倒也罢了,树大招风的道理谁都明白。但现在灰狼已经跌落神坛,孟长桥本人更是因为精神障碍几个月都没有出面,为何那个隐藏的刺客现在才出手?
“对方在城里的确还有残党,这个很正常。”情报员的脸上淌下冷汗,“问题在于…行凶者居然有能力接近孟队,还没有留下一点证据。光是这一点,实力就绝不简单。”
执行员敲着自己的脑袋:“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会做这种事?这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或许,孟队也只是同样被骗了。”情报员的脸色慢慢变了,双眼幽然如枯井,“在孟队没法再指挥灰狼的情况下,会得利的人是…”
他的深邃在这里被打断了,刚刚还目露沉思的同伴突然脸色一变,猛拍了一把他的脖子让他清醒过来。两人激灵着向后看去,就见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甲的身影无声地挪了进来。
“队长。”两名队员登时挺直身体微微行礼。甲继任临时队长的时间并不久,而且这种继任还是自动上位而并非孟长桥直接指派,但在灰狼的团队文化当中,上下级关系永远分明,因此队员们面对他也一贯地拿出对待领导的态度。
甲朝他们点了点头,随后径直向里走去:“先出去吧,我在这找一些东西。”
两名队员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怪异。孟长桥出事后这间办公室便被队员们心照不宣地保留着,即使是甲也从未提出过想要占用这里的打算,这是灰狼全体对于前任队长的敬重。
“队长,这里的资料以前都是需要孟队特别批准才能浏览的…”情报员微皱眉头,“您这几日始终独自外出,是有什么新情况么?如果有什么变动的话,还请您一并告知全队。”
甲与他们正面相对着。说是敬重上级,但他的威望显然还没有被队员们所认可,从这句话就可见一斑。孟长桥已经不在,队内却处处都留有他的条条框框,就算是甲也不例外。
“现在城里一潭死水,想要新变动的话,也需要我们自己去求得突破。”他拨开二人向办公桌处走去,“如果灰狼这样一蹶不振,才是真的违反了孟队的意志。无论如何现今我需要这个权限,等事成之后我再去向他谢罪吧。”
两位队员再度陷入了沉默,在无声中嗅着空气中的异样感。几秒钟过去后他们到底还是迈开了步伐,向着门外而去,将这间死寂的办公室单独留给他。
甲望着他们走出房间关上门,这才缓缓摸向了孟长桥惯用的那张办公桌。动作轻手轻脚,似乎也在敬畏着办公室家具上的余威。最终他挪到了边角抽屉边,拉开柜门露出里面的保险箱,连开三重加密锁。难以想象这件看似平常的办公室里居然也有着这样的加密,但这次“窃贼”的水平看起来更要高明。
最后一层指纹解锁被破,他从中摸出一块形似U盘的铁片揣入怀中,又迅速将现场复原,手法看在任何人眼里都不会怀疑这是个惯常的老手。待到一切规整完毕后他也同样恢复了平常,正要向外走去,门外却传来了轻轻地叩击声。
甲上前开了门,外面站着灰狼现今的副手。无名队全灭后这个位置变得可有可无,他也只是挑了队内相对年轻的一个从旁辅助——尽管这个“年轻人”也已经有三十多岁,但此时那张脸却真涨得如同毛头小子一般。
“队长,这是我们收集的资料。”副手将一个袋子递到他手里。
甲看了一眼面前那双仿佛有幽火燃烧的眼瞳,淡淡地打开袋子随意翻动着:“我不记得我最近有叫你们搜集什么资料。”
“这是我们主动为之的。”副手的颈上青筋跳动,“单凭这里聚集的证据,我们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最近的白狼有问题!”
“还在关心白狼的事情么?”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眼问道,“他们有什么问题?”
“他们的队长狼牙…似乎在包庇什么人!”副手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有眼线汇报说看见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以他的警觉性我们很难跟踪他,所以没法完全确定。但根据这两天扒取档案和历史,可以说那个女人绝不简单。甚至有可能,她就是夜莺!”
他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听得出是在强压着情绪才能正常说话。但可惜他劝说的对象却没什么表示,依然是那副死人般的漠不关心。
“这样么。”甲简短地回应一句,打开封条拉出里面的纸页,“你们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我们去看望孟队的时候,从医生手里发现了一份没有署名的病历,但身体指标都是女性,而且活性在70%,现今城内有记载的携带者没有任何一人符合这个情况。”
“所有的报告都显示夜莺已经死了。”
“但她的死并没有被任何东西证明!”
“所以你们就打算用曝光的方式扳倒狼牙?”甲斜眼瞥着他,“上次我们和白狼相斗付出的代价所有人都看得见,这种手段还是收一收为好。”
“这已经不是我们队内的问题。”副手使劲按捺着语气,“现在白狼掌握着几乎全部的猎人势力,如果他们真的和夜莺为伍,后果不堪设想。”
甲听着他说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们这次是出于所谓的正义感啊…都已经是自顾不暇的程度,还要去顾及这些不在份内的闲事么?”
“这不是什么闲事!”副手一时气结,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队长,请你收回刚才的言辞。这已经违背了灰狼作为猎人的力场,如果孟队在的话…”
激昂的话卡在了这里。就在他面前,甲将所有的资料取出了文件夹,随后一转身,将其尽数扔进背后的碎纸机中。
“队长你?!”副手一下没拦住,情急之下不由得大喊出声。但已经迟了,甲做这个动作就像出门扔个垃圾那么流畅自然,珍贵的情报在瞬间就变成了雪花般的纸片。
“这件事到此为止。”甲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剩下的事情我来负责,你们不要再多加干涉。”
“可是!”
“现在曝光白狼没有什么意义。”甲斜眼看着他,“以我们现在的情况,维持现状尚难,更经不起其它变动。如果白狼手里真的掌握着夜莺,那我们刚好可以顺意为之,通过合作的方式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这比对抗的方式要易于掌握得多。”
“你…”副手涨红了脸,“你这是…助纣为虐!”
“或许吧,我并没有孟队那样的觉悟,如果必须要舍弃什么的话,我不介意舍弃所谓正义。”甲说着看向了他领口上的灰狼标记,“这样说来,队里始终无法前进的原因就是因为莫须有的束缚太多不是么?这样想的话,灰狼这个名号本身也并不需要。名号只是名号,那些荣耀也并不能拯救现在的我们不是么?”
“你到底还在意些什么?”副手低声道,“这样的作为…不会被队里接受的。”
“无妨,我只是完成我自己的任务罢了。”甲耸了耸肩。
大约是气极失声,副手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位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的队友。几秒的死寂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去,离去的脚步轻缓而沉重。
“如你所愿,队长。”他的声音中带着苦涩,“从今天起,我辞去副手的工作。”
“批准。”甲不假思索地回答。
副手的身体剧震,手指紧握成拳,却如同话语所说那般再未回头。甲目送着他离开,依旧没有流出多余的情绪,只同样转身走去,独身的影子被晦暗的灯光投在墙上。
影子最终在转角处停下,那是他自己的隔间。他在外面挂上了免打扰的标识,接着走入房间,一个包裹盒正放在他的桌子上,从包装方式看来是悬赏任务的物品,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他将盒子放在正中央,专注而谨慎地划开包装,从中取出两只装着鲜血的采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