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动物家庭

肇洗完脸走进餐厅时,家人都已到齐了。“你可算起来啦!赶快把早饭吃了,妈妈今天还要出门。”狐狸犬劈头便是一阵尖厉的狂吠。

肇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对面的狸猫身穿衬衫,系一条皮尔?卡丹的领带,一手端着咖啡杯,正在看报纸。因为近视,狸猫戴了副金边眼镜。他正眼也没瞧肇一眼,狐狸犬的汪汪怒吼似乎也没传到他耳中。

“妈要出门?去哪儿?”坐在狸猫旁边啃吐司的鬣狗问道。他穿着短袖T恤,袖口露出苍白细弱的手臂,显然从未锻炼过。为掩饰瘦弱,出门时他总是穿上黑色皮夹克。他相信这样就会让自己看起来像只狼。

“去看朋友。”狐狸犬答道,一边把盛着培根蛋的盘子搁到肇面前。培根的边缘焦黑,蛋黄也煎破了。“是去和服展览会吧?”坐在肇身旁的猫说,“这回要花多少钱?”

“只是去看看。”狐狸犬一反常态,只回了短短一句,接着迅速瞥了狸猫一眼。看来去和服展的事她没对丈夫透口风,所以提防着他会发下什么话来。只要狸猫一开口,她肯定马上呛回去,把骂街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类似这种场面,肇不知见过多少回了。

但狸猫照旧看着报纸,不,应该说是装作在看报纸。他不想一清早就听狐狸犬狂吠,也心知肚明,自己不动声色反而更能抑制妻子挥霍。这正是狸猫狡猾的地方。

狸猫慢悠悠地合起报纸,看了眼手表。“啊……该上班了。”他把咖啡一口饮尽,欠身站起。

“老公,今天晚饭想吃什么?”狐狸犬问。

“噢,今天不用准备我的晚饭了。”说完狸猫走出餐厅。

“是今天‘也’不用准备吧?”猫撇了撇嘴说。狐狸犬只当没听见。

“我也走了。”鬣狗跟着站起身来。他是个大学生,但现在要去的不是大学,而是驾校。下个月他将迎来二十岁生日。如今的成年男性几乎人手一本普通汽车驾照,他唯恐自己沦为不会开车的非主流,否则才不会起这么早。

“哥,等你拿到驾照,上哪儿弄车啊?”猫问,言下之意是要他说清楚,买车的钱从哪里来。鬣狗被问得有点措手不及,望向母亲问道:“买车的事你跟爸提了没?”

“没有。”狐狸犬没好气地答道。

“干吗不帮我说?”

“你要的可是跑车啊,我怎么开得了口!”

“跑车?”猫登时挑起眉,“你要爸给你买跑车?太过分了吧,为什么只给你买!”她气得全身的毛都倒竖起来。“吵死了,你也可以搭我的便车啊。”“谁要坐你的车!妈,要是给哥买跑车,也得给我同样数额的钱,不然就是不公平。”“你给我闭嘴!”鬣狗狠狠瞪了猫一眼。猫毫不让步,呜呜地低声咆哮着示威。

狐狸犬一脸厌烦,伸手按着太阳穴说道:“家里不是有车吗?你就开那辆吧,反正你爸也很少开。”“就是嘛,开那辆就行了!”“那么土气的车,怎么开得出去啊,那不跟开辆出租车没两样吗?”“总之跑车的事我没法跟你爸开口。”“嘁,小气!”鬣狗不满地咂了咂嘴,一脚踹开椅子出了门。

猫也站起身。因为在念高中,她穿的是学校的制服。她对着餐柜的玻璃频频整理发型。她的发型模仿自某位如波斯猫般气质高雅、美貌出众的女明星。她不顾自己只是个廉价杂种猫的现实,千方百计要打扮成波斯猫的模样,却不知再花心思也难望其项背,只会让自己显得很滑稽。

“妈,给我零花钱。”

“前几天不是刚给了吗?”“那么一点,早花完了。”狐狸犬叹了口气,不情愿地给了猫一张五千元的钞票。猫接过时还不满地撇了撇嘴。“我刚才可是说真的。”“刚才?”“你们要是给哥买跑车,就要给我同样数额的钱。”“谁会给他买啊。”“我……”肇开口说,“我想要新、新书桌……”嗓音沙哑得语不成声。他正处在变声期。但两人对肇的话毫不理会,狐狸犬转身走向流理台,猫掠了掠头发,丢下一句“什么鬼声音”就出了门。“那个……妈……”肇费力地发出声音,“我的书桌……”“啰唆什么,还不赶快吃饭,再磨磨蹭蹭上学该迟到了。你不快点吃完,我就没法收拾,别连我出门都给耽误了啊!真是的,你也太慢了吧!哎呀,又把面包屑撒了一地,麻烦死了,真是受不了你!”狐狸犬汪汪地叫个不停。

这种现象是从几时开始的,肇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周围的人在他眼里几乎都成了动物。

如果他还不了解对方的性格,看上去就只是普通人,但通常只消看上一眼,对方原本的形态就会逐渐崩坏,最终变成某种动物。这并不表示他当真看到了动物的形象,确切地说,他眼里看到的是人类的样子,脑海里却自动生成另一副动物形态,两种信息糅合在一起,最后就产生某人等于某种动物的认知。因此眼前究竟是人类还是真正的动物,他还不至于分不清楚。

对方在他眼里是哪种动物,主要取决于他的第一印象。肇看人的眼光奇准,几乎不会有交往密切后发现对方又变成另一种动物的情形。

肇离开家门,走向中学。他就读于一所公立中学,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没上这所学校,他们从小就进入某私立大学的附属小学,一路直升上去。哥哥现在上的就是那所私立大学,姐姐则在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两人都没有经历过升学考试,姐姐明年春天就将和之前一样,免试直接升入大学。

肇没能像他们那样上私立小学,原因其实很简单。当时经济不景气,父亲供职的公司业绩恶化,生活自然不如从前优裕,子女的教育费用也不得不相应削减。那所附属小学的赞助费和学费比公立小学高得多,更重要的是,要进入那里就读,还得找某位实权派托人情。他的哥哥、姐姐上小学时,家里舍得花这么一大笔钱,是因为经济实力允许如此。到了肇上学时,家境已大不如前了。

“只要好好念书,想进什么好学校都考得上,不是也很好吗?”母亲如此安慰他,不,该说是敷衍他。另一方面,或许因为肇上公立学校象征着自家生活水平的下降,她很想忘掉这个事实。

至于肇的哥哥、姐姐,因为自己上的是私立大学的附属学校,免不了在弟弟面前抱有优越感。当然他们也不是完全不明事理,心里多少还会有点儿过意不去,但他们一心想抹杀这种让人不舒服的心理,总是极力无视肇的存在。

肇的父亲对家庭已漠不关心。对于长子、长女的教育,他还稍微花过些心思,到了小儿子,他就只剩下厌倦了。他的兴趣都在家庭以外的事情上,例如在公司的地位、新泡到手的情人等等。对于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家庭成员其实都有几分察觉,肇也心里雪亮,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身上的气味改变了。那气味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来自于精神。

肇的家里还有一名成员,就是住在一楼六叠大的一个房间里的祖母。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的她,在肇眼里是一只白狐。她的皮毛已脱落殆尽,老丑不堪,眼神却总透出一股奇异的神采。她常常念叨“都这把岁数了,只想早点解脱算啦”,但这其实正说明她对人世还恋恋不舍。

白狐很厌恶狐狸犬,不消说,狐狸犬也同样憎恨她。

肇刚踏进教室,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大鲵(日本大鲵(Andriasjaponicus),因身有山椒味道,俗称大山椒鱼,实为水生、习惯于夜间活动的两栖动物)身旁。满脸青春痘的大鲵不光在这个班,在整个二年级的不良学生中都是老大。

他们在玩花牌(日本的一种传统纸牌游戏,纸牌上画有十二个月份的花草,每种各四张,共四十八张牌)。变色龙一边发牌,一边拍大鲵的马屁。大鲵伸直跷在课桌上的脚,轻轻戳了戳变色龙的脑袋,变色龙不但不生气,反而嘿嘿傻笑。在肇等普通同学面前,这只变色龙可是全身火红、气势汹汹呢。肇打定主意不看这帮人。如果不小心同他们对上视线,就会被抓去玩花牌,而他们老是随意变更规则,想赢是根本没指望的,一旦输了,还得赔上零花钱。

班主任山羊走进教室,大鲵等人照旧玩着花牌。山羊见状皱起眉头。

“喂,我说你们,上课铃早就响了,快回到座位坐好。”山羊咩咩叫唤了一阵,发现根本没人理他,只得咕咕哝哝地点了名,走过场般交代完通知事项便离开了教室。

其他教师也都和山羊差不多,只是象征性地警告几句,完全制止不了不良学生的喧闹。只有当这群人公然集体逃课的时候,教室里才会安静下来,而那时讲台上的教师非但不去追究,反而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教师们态度如此消极,是因为前几天刚有一位年轻教师遭到不良学生突然袭击,被打得腿部骨折,原因就是他曾和不良学生作对。

到了午休时间,肇想去买面包,走出教室后,又决定先去厕所小便。厕所里弥漫着烟味,但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肇并没放在心上。洗手时,他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只灰色的爬虫类动物,不,或许该说是两栖类动物。总之,这种动物他从未见过,眼神战战兢兢,异常滑溜的皮肤上,又黏又滑的油脂闪闪发光,姐姐总说他气色很差。

每次照镜子,肇都忍不住思索自己究竟是什么动物。是像姐姐说的,仅仅只是气色不好,还是会变成其他动物?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如果可能,他希望变成别的动物。他很厌恶自己,觉得自己胆小、不起眼,简直一无是处。每每想到班上究竟有几个同学认可他,肇就自信全无。班上的女生几乎都当他不存在。在肇眼里,那些女生和姐姐一样是猫,他压根就没同她们讲过几句话。有的猫甚至在两三年后变身为山猫或豹子,对他来说更加遥不可及。

越是对镜细看,肇就越讨厌自己。正要转身离开时,一个隔间的门打开了,出来的正是大鲵和变色龙,两人周身笼罩着灰色的烟雾。

“喂,站住!”肇赶紧想溜,却被大鲵叫住。大鲵早过了变声期,声音像个中年男人。肇被逼到墙边,大鲵和变色龙轻蔑地打量着他。“借点钱花花。”大鲵说。

肇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我没带钱……”声音还是那么嘶哑。在两个不良学生听来,只当是猎物被吓得胆战心惊,但的确也有这个因素。

变色龙一把揪住肇的制服领口。

“少蒙人,怎么可能没带!”

“钱包呢?”大鲵粗鲁地问。变色龙马上从肇的裤子口袋里搜出钱包,里面有一张千元钞。“这不是有钱吗?”变色龙说。这时大鲵早已出了厕所,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那是我中午买面包的钱……”

“少吃一顿饭又不会死!”变色龙撂下这句话,回身去追老大。

肇把空空如也的钱包塞回裤子口袋,无精打采地沿着走廊往回走。他心想,如果上的是私立大学的附属中学,就不会受到这种欺负了。

放学后,肇回到家门口时,忽听背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是个化着浓妆、三十左右的女人。“你是这家的孩子?”女人问。肇点点头,回了声“嗯”。声音还是那么沙哑。无法顺畅地出声说话,让肇心烦意乱。“哦。”女人目不转睛地瞧着肇,涂得血红的双唇间,红色的舌头依稀可见。就在这一瞬间,女人在肇眼里变成了蛇,一条全身散发着妖气的白蛇。肇惊得直往后退。白蛇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四方包裹。“麻烦把这个交给你爸。”“给我爸?”“是啊,要偷偷地给他,千万别拿给你妈哟。”说完,白蛇别有深意地嫣然一笑,径自离去。肇拿着纸包,呆呆地目送她好一会儿。家门锁着。肇端起门柱内侧的盆栽,找到花盆底下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屋。肇没有自己的房间。二楼有三间房,但哥哥、姐姐各占一间,还有一间是父母的卧室。以前他还能和姐姐共用一间房,姐姐一上中学,他就被赶了出来。现在二楼的走廊上摆了张哥哥用过的旧书桌,那就是肇学习的地方,晚上他在父母两张床的旁边铺被子睡觉。

肇把书包放到书桌上。这张书桌加上旁边当做书架的组合柜,就是肇全部的家具了。书桌旁竖着根球棒,组合柜上摆放着一个装有凤蝶标本的玻璃盒,那是肇念小学时,同学桥本送他的礼物。桥本是他唯一的知心朋友,两人曾经一块儿去捉昆虫。这枚凤蝶标本就是桥本转校时送给他的,肇也回赠了他碧伟蜓的标本。

那以后肇再没有交到朋友,对他来说,这只标本是弥足珍贵的宝物。桥本转校后,两人还曾书信往来了一阵子,后来终究不了了之,现在早已没了联系。尽管如此,肇依然当他是好朋友,相信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同样精心保管着那枚蜻蜓标本。

在父母的卧室里换了便服,肇开始思索怎样处理那个纸包。得把它藏在母亲找不到的地方,但在藏起来之前,他想知道里面的内容。

肇用指甲小心剥开封口的透明胶,谨慎地打开纸包。里面是一盒录像带。

父母的卧室里有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和录像机,肇怀着不安又期待的心情将录像带放进录像机,按下播放键。

电视屏幕上出现一张床,床上是一对一丝不挂的男女。光这一幕已经吓得肇心脏差点跳出喉咙,没想到下一秒还有惊吓在等着他。那的胖男人是狸猫——肇的父亲,与此同时肇也认出,那女人就是刚才见过的蛇。

狸猫晃着啤酒肚猛扑到蛇身上,蛇嘶嘶地吐着血红的信子蜷起身体。狸猫低声呻吟,野兽的本性彻底爆发,对着蛇的全身狂舔乱摸。蛇舔舔嘴唇,将身子缠上狸猫。转眼间双方的身体都被彼此的体液弄得又黏又滑,光看都令人觉得恶心。狸猫被蛇缠住全身,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蛇看似很享受狸猫的反应,自己也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狸猫和蛇的紧密交缠,乍一看简直难以分辨。狸猫亢奋得翻起白眼,蛇则嘴角含笑。

肇勃起了,这让他打心底厌恶自己。看到父亲偷情的场面竟会感到兴奋,他觉得自己同他们一样龌龊下流。他把录像带倒回去,照原样用纸包好,藏在书包里。

晚餐的菜色是炸猪排和炸虾,都是狐狸犬从超市买回来的。她早上说只是出去一下,结果却直到傍晚才回来。要不是肇今天要上补习班,她肯定回来得还要晚。补习班七点上课,所以一周除了周六周日,其他五天肇都是六点多时一个人吃晚餐。他不清楚狐狸犬是什么时候吃饭的,多半是和晚些回来的鬣狗或猫一起吃吧,但他们俩也时常玩到深夜才回来。总之,这个家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全家一起吃晚饭了。

似乎是没能在和服展上以希望的价格买到中意的和服,狐狸犬一脸不悦。肇决定把录像带的事按下不提,他不想因这件事搅得鸡飞狗跳,而且他根本就不同情母亲,因为他曾亲眼看到母亲瞒着父亲做出同样的事。当时肇还在念小学,一天他忘了带绘画用具,向老师说明后回家去拿。那天白狐也出去了,家里应该只有狐狸犬,客厅却传出异样的响动。肇偷眼一觑,发现狐狸犬正和一匹马裸地交缠在一起。马就是那一阵经常上门的推销员,长得高大壮硕,看起来是个空有一身体力的家伙。他正在卯足全力大干狐狸犬,而且就像真正的马一样从背后****,狐狸犬也像真正的狗一样趴伏在地,汗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毯上。看到她肚子上的赘肉不住晃动,一瞬间肇觉得她化成了一头母猪。

想到当时那幕丑态,肇心里很不舒服,但更让人心烦的事还在后头:那只白狐出现了。每到肇的晚饭时间,她就来餐厅找吃的。

“唉,又是这么油腻腻的东西啊。”白狐看到炸猪排和炸虾,故意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边说边抚摩肚子。但家里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白狐拿手的演技。

“酱菜的话倒是有的。”狐狸犬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酱菜啊,也对,反正都七老八十的了,吃酱菜就吃酱菜吧……”白狐打开冰箱,朝里看去,“哎呀呀,里面什么都没有啊,这是要怎么做菜哪?”

她显然是在讽刺狐狸犬只会偷懒买现成的,狐狸犬登时竖起眉毛。白狐关上冰箱,顺手在门上轻抚了一下,皱眉道:“哎哟,黏糊糊的都是油污。”

狐狸犬想必在狠狠瞪着白狐,白狐却好似浑然不觉。“没办法,我就吃这些算啦。”

说完,白狐拿碟子盛了炸猪排和炸虾,连同一碗米饭、酱菜一起端上托盘,走出餐厅。狐狸犬马上从椅子上站起,砰的一声关上门,带起的风把灰尘都卷了起来。

餐厅里弥漫着狐狸犬的怒气,肇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的预感不幸地应验了,狐狸犬站在门口问他:“肇,上次补习班考试考得怎么样?听说村上考进了前十名,你考了第几?”

“呃,二十……”说话还是很费劲,他干咳了一声,低着头说,“二十三。”“什么?二十三名?”狐狸犬一屁股坐到肇对面的椅子上,“怎么又下降了?你到底在搞什么啊!”她伸手猛一拍桌子,杯里的水也跟着晃动。“你有没有好好念书啊?你以为我送你上补习班是为了什么?人家村上、山田成绩都上去了,只有你反而退步,妈妈的脸都给你丢光了!你整天在想什么啊?给我振作一点行不行?万一考不上好高中看你怎么办!”她不断地狂吠。

补习班九点下课。回到家附近时,肇看到路旁停着辆宝马。车门打开,下来的正是他的姐姐猫。肇赶紧躲到旁边的邮筒后面。车里有人伸手抓住猫的手臂,想把她再拉回车里。她也没有不乐意的样子,撒娇地喵了一声就又回到车内。

肇定睛细看,只见两人的影子在玻璃窗后厮缠。之后猫再次下车,制服衬衫绽开,露出胸前春光。她向车里的男人挥了挥手,宝马一溜烟开走了。“喂!”有人从另一个方向叫住猫,是鬣狗。他跑到猫跟前问:“刚才那人是谁?”“跟你不相干吧。”“少瞒我,那男的看样子倒是个金矿。”“还好啦。”猫迈步要走。“等等,你身上有烟味。”“咦?糟了!”猫闻了闻衣袖,“确实有,那就待会儿再回去好了。”“刚才那男人的事我替你保密,但你要帮我跟爸要车钱。”“哼!”猫嗤之以鼻,“别做梦了,我们家哪有这个钱。”“怎么会没钱,我们家又没多少房贷负担。”这是事实,肇家盖房子的地皮是祖父传下来的。“往后就要花钱了,他们好像打算把老太婆送到养老院。”“老太婆?”鬣狗皱起眉头,“何必这么费事,只要不理她不就完了,她还能有几天好活。”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歇斯底里’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了。”所谓“歇斯底里”是指狐狸犬。鬣狗啐了一口。“老妈也真是的,既然不顺心就赶快离婚啊,干吗死抓着老爸不放。”“她哪有这个胆子。什么能耐都没有,一个人她根本活不下去。”

“烦死了!老妈也会活很久吧,就跟现在的老太婆一样。”

“老头恐怕也差不多。”

“老头”是对父亲狸猫的简称。“两个老不死的……”“等他们老了,由谁来照顾?”猫用一种事不干己的口吻问道。鬣狗盘起双臂:“房子我是很想要的,不过我可不想伺候他们。”“哪有这种便宜事!”“那就这么办:先由我来照顾他们,所以房子就归我了。我马上转手卖掉,卖得的款子也会分你们一点。”“什么叫分我们一点?我们本来就有份!”“你听我说完嘛。等拿到了钱,我就另外买套房子搬过去住。”“那爸妈怎么办?”“我才不管。如果你也懒得理,那就只剩一个人负责了。”

猫咯咯一笑,唱歌似的说了句“好—可怜哦—”,然后问:

“万一肇不同意呢?”“你放心,要骗他还不容易。”“也是。”猫表示赞同。

晚上十一点半,狸猫回家了。狐狸犬、鬣狗、猫和白狐都窝在自己房间里,谁也不露面。这个家向来如此,只有肇一个人待在走廊上学习。

他下到一楼,发现狸猫正在厨房喝水。看到儿子过来,狸猫显得有些吃惊。肇暗想,他多半是刚和蛇见过面,蛇跑到家附近的事他可能也知道了。“这个给你。”肇边说边递出纸包。“这是什么?”“今天一个女人给我的,要我转交给你。”

听到“女人”二字,狸猫顿时脸色大变。

“你妈知道吗?”

肇摇摇头,狸猫似乎松了口气。

“大概是公司的同事吧,你就不用跟你妈提了。”狸猫轻晃了下纸包,脸色又是一变,看来已经发觉里面装的是录像带。至于内容,他心里应该也有数了。

“那么,晚安。”肇说。“嗯,晚安。”狸猫答得心神不定。肇假装回到二楼,实则躲在客厅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狸猫最近经常连卧室也不回,裹条毛毯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听到打开电视的声音,接着咔嚓一声,应该是狸猫把带子放进了录像机,但没多久就响起取出带子的声音,似乎只是确认一下录像带的内容。

“喂?是我。”过了一会儿,狸猫打起电话,“儿子把录像带交给我了。为什么刚才见面时你不跟我说……什么话,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万一被老婆发现了怎么办……哪有你这么乱来的,开玩笑也不是这种开法。总之以后别再搞花样了……知道啦,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她也巴不得要离婚哪……嗯……嗯,小孩的事不用放在心上。”肇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某个周日的早晨,白狐被送进了养老院。她似乎是前一天晚上才得知自己的命运。肇心想,她那晚对着佛坛念经到深夜,应该就是因为此事。那念诵的语调里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怨恨。

当天晚餐时,全家人难得地齐聚在餐桌前,因为要商量怎样处理白狐空出来的那间房。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家里有新变化,必须尽早提出主张才不会吃亏。

但这次的问题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狸猫劈头便说:“我一直没有个可以安静工作的地方,那个房间就给我平常当书房用吧。有客人来的时候也可以作为客房。”

狐狸犬、鬣狗和猫登时沉下脸,表情分明在说“你从来就没在家工作过,要什么书房”。最沮丧的还是肇,好不容易有房间空出来,家中格局要重新调整,他本来还期待自己也能拥有一个房间。

“还有,”狸猫继续说,“刚才我看了一下壁橱,除了奶奶的东西,还塞了很多杂物。那里又不是库房,各人的东西要拿回自己屋里。”

鬣狗和猫都一脸不情愿。他们总是把自己房间里用不到的东西胡乱扔进纸箱,塞到白狐的壁橱里。狐狸犬也做过同样的事。“我房间的柜子太小了。”鬣狗说。“我也是。”猫随声附和。“那就好好整理啊!该扔掉的扔掉,该收起来的收起来,这点事都做不到怎么行?”

鬣狗和猫的脸拉得老长。他们向来看不起狸猫,现在却被教训了一通,显然很是伤自尊。这两人的自尊可比体形庞大得多。

我也想要个自己的房间—肇很想这么说,却死活发不出声音。到底是不是因为变声期的关系,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于是肇继续保持沉默,他心里明白,就算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才不会给他单独的房间。狐狸犬只会冲他吼,说‘光会要这要那,还不先把书念好’,鬣狗和猫只会冷笑,而狸猫多半会装作没听见。

上厕所时,肇在洗手台前照了照镜子,镜中依然映出一只爬虫类动物,但肤色有点变化,微微有些发黑,皮肤表面变得凹凸不平。

他对着镜子张开嘴啊了一声,感觉出声容易了些。

第二天午休时,肇被叫到教师办公室,班主任山羊和教导处的牛头犬都在等他。牛头犬单刀直入地问肇,大鲵他们是不是找他要钱了,肇一口否认。

“怎么会没有?”牛头犬晃着脸上的横肉,“有同学看到你在厕所给他们钱了。”肇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当时还有目击者。看到他的反应,牛头犬似乎已了然于心。“跟老师说实话,你借钱给他们了吧?”肇点点头。“这就是了。”牛头犬也点了点头。山羊没有做声,只在一旁听着。

“借了多少?”

“一千元。”

“还你了吗?”

肇微微摇头。牛头犬再次点点头,语带批评地说:“好,你可以回去了。以后如果不愿意借钱,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明确表态拒绝。”

肇回到教室时,大鲵正和手下聚在一起胡闹。他怯生生地缩着身体坐在位子上,这时山羊忽然进来,战战兢兢地叫大鲵和变色龙去教师办公室。二人起初流露出一抹不安,但为了掩饰心虚,马上又趾高气扬地出了教室。

第五节课上到中间,两人回来了。讲课的教师似乎知道缘由,什么也没说。肇不敢去看他们,因为事情明摆着,他们一定因为肇的证词被牛头犬责骂了一顿。

第五节课后的休息时间,肇也一直缩在座位上,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他们随时要过来找碴,但他们并没有过来。

第六节课和班会结束后,肇混在同学中离开了教室。一路上他低着头留意周围的动静,始终没有发现那两人的影子,不由得暗自庆幸,看来不会遭到报复了。

然而几分钟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何等天真。那两人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他无处可逃,呆立当场。“过来!”变色龙揪住肇的制服袖子,把他拖进窄巷。大鲵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千元钞,塞进肇胸前的口袋,“现在还你!”他声音凶狠,用阴冷的眼神狠狠瞪着肇。肇不禁双腿发抖。

大鲵稍微退开一点,肇心头一松,以为可以平安脱身,却不料大鲵倏地变脸,几乎同一时间,肇脸上已挨了一记重击,眼前漆黑一团。回过神时,他已跌坐在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挨揍了。脸上先是肿胀僵硬,很快就疼痛起来。

变色龙揪住肇的衣领:“要是把挨打的事捅出去,看我不宰了你!”肇不敢吭声。变色龙不屑地甩开手,扬长而去。

那二人离开后很久,肇仍站不起来。心有余悸的他甚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左脸颊又热又麻,火辣辣地疼,想开口说话都很困难。他感觉脸颊在不住抽搐。

肇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迈步向前走。屈辱的怒火在他内心熊熊燃烧,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也厌恶自己的软弱。走在路上,他面容扭曲,左眼流下泪水,擦身而过的行人无不对他侧目而视。

晚上六点多了,肇依然留在公园。虽然用湿手帕敷了脸,肿胀却丝毫不见消退,嘴里也破了皮,舌头一碰就阵阵刺痛。

肇走出公园,看到路上停了辆汽车,便对着车窗察看脸上伤势。车窗上映出一只黑色的爬行类动物,不,已经不是爬行类了,皮肤如同岩石般坚硬粗糙。这到底是什么?他很想放声大叫,却又不知要叫什么。

回到家时,门口难得地摆着全家人的鞋子,只有父亲的没看到。肇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正要像平常那样把书包放到书桌上,忽然愣住了。

他的书桌旁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纸箱和盒子,看起来就像物流公司的仓库遭了地震。肇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鬣狗、猫,多半还有狐狸犬,他们把自己房间里用不到的杂物全都打包堆到这里了。

肇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切,最后目光落到地板上。他蹲下身,把压在箱子底下的东西抽出来。那正是桥本送给他的凤蝶标本,此刻玻璃盒已经破碎,里面的凤蝶也压烂了。

他拿着凤蝶标本冲下楼梯。“这、这是、这是谁干的?”一跑进餐厅,他劈头就问,声音比平时响亮得多。狐狸犬、鬣狗和猫面面相觑,尴尬地沉默了约三秒。“谁叫你偏要放在那地方啊。”鬣狗回避着肇的视线说,“不过,这事儿跟我可不相干。”“哥你好狡猾—”猫嘻嘻一笑,伸手掠了掠头发说,“坏了就坏了呗,反正那东西跟蛾子似的,看着就恶心,还不如没了的好。”“姐……是你弄坏的吗?”“不是我啦。”“那就是……”肇瞪向狐狸犬。

正在做饭的狐狸犬皱起眉头:“闹什么闹,我还没问你刚才跑哪儿去了呢!现在都到上补习班的时间了,你就是这么磨磨蹭蹭的,成绩才会老是退步!”

肇拿着标本走出餐厅,耳朵嗡嗡作响,全身火热发烫。来到二楼,他把残破的标本放回书桌上,眼泪夺眶而出。就在这时,楼下响起吃吃的笑声,肇听在耳中,只觉是冰冷无情的嘲笑。

肇内心有什么东西砰地断了。他一把抓起桌旁的球棒,比刚才更冲动地飞奔下楼。

肇撞开餐厅的门,三个人一开始都没理他。最先看到他的是猫,本来满不在乎的她陡然瞧见弟弟的模样,当场“喵—”地尖叫出声,其他两人也跟着看向肇。

“啊!杀了你们!”肇用力一挥球棒,餐桌上的餐具顿时碎裂四散。“杀了你们!”肇再次挥棒,餐柜玻璃应声破碎,四处飞溅。他的怒吼已不是少年的声音。

狐狸犬急忙想逃,却从椅子上直接滚到地上;鬣狗上前想制止肇,不防腰上重重挨了一记,痛得昏了过去。猫向客厅逃去,腿却不听使唤,跌了一跤,肇抡起球棒紧追上来,猫吓得嘤嘤哭泣,裤子也尿湿了。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肇疯狂地挥舞着球棒,将家中的一切破坏殆尽。玻璃碎片四下飞舞,日光灯也打碎了,室内一片漆黑。砸毁电器的时候,冒出犹如电焊般的火花。

肇转向临着庭院的玻璃窗,瞄准窗子挥起球棒。“杀了你们!”玻璃窗上映出一头怪兽,怒吼的口中喷出青白色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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