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窗台,眼睛望着佟大庸刚才坐过的沙发。沈放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着烟,脑海里回想着刚才的那番对答,他知道佟大庸从未放松过对自己的警惕,也知道杨家祠堂的横插一腿,加深了佟大庸心中的疑虑,而执行任雪灭口行动时遭遇到的反击,无疑让佟大庸再也按奈不住,不得不亲自从黄州赶回上海。
可是,兴师动众地跑来,难道仅仅是为了下达落日的最后通牒吗?仅仅是为了最后一次警告自己,告诫自己要置身事外吗?
沈放不信。
毋庸置疑,他知道佟大庸很欣赏自己,当初如果不是自己堵住话头巨人千里之外,现在为落日洗钱的那个人就不是董正和,而是自己了,但这份所谓的欣赏在落日巨大的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晒,佟大庸完全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跑这一趟。
沈放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最后只得自我膨胀地想,“恐怕佟大庸是对我过于忌惮了吧,呵呵。还真是瞧得起我呀。”
自嘲地笑了笑,沈放扔掉烟头,“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去自寻烦恼了,佟大庸如果信我,那自然好,如果不信……无非就是多花些手脚在安全上罢了……”
想到这,沈放不由朝木头桩子一样立在门口的黄飙看去,发现这个跟罗唐在部队上下铺的铁哥们,还真是有几分高级保镖的味道,身上得体的黑色西装,双眼精光四射却一脸萧杀,连那紧闭的嘴唇也仿佛随时能往外吐暗器似的,给人一种很值得依赖的安全感。
“可惜就是少言寡语了些。”沈放记得罗唐说过黄飙是个闷肠子,最烦的就是跟人说些客套话,于是放弃了跟他攀谈几句的打算,径自回到办公桌前,这时听到“嘟嘟”两声,却是手机响了。
黄飙单手拿着手机递过来,沈放冲他温和地笑笑,然后接了过去,问道:“上飞机没有?”
“快了。长话短说,老鲨刚刚来了消息,时间定在了三天后的凌晨。”罗唐那边隐约传来候机大厅内嘈杂的声音。
沈放微微沉吟,说道:“付骏这家伙明明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怎么就不能安生点,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呢?既然任灵儿花了大力气大价钱想要弄他出来。就绝对不是单单的想要厮守在一起这般简单。”
“我明白了,我会通知老鲨,让他尽量配合行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暴露身份。”罗唐说完并没有挂了电话,似乎是在等沈放进一步的指示。
其实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直接断了任灵儿的心思,让付骏剩下的日子在囚笼中度过,毕竟沈放不喜欢自虐,特别是在与落日对峙的这种敏感时期,多一分变数就多一分凶险,但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付莲,想起了付莲曾说过的话,然后又想起了与付骏曾经的交手,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看看那个曾经创造了新泰这头怪兽的男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嗯——”沈放长出一口气,“如果可能的话,让老鲨在不威胁到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量把付骏弄出来吧,我,也有点想念这个老朋友了。”
将手机还给黄飙,沈放见他嘴巴张了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便亲切地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来,我知道你不喜欢讲话,咱们到那边坐坐喝喝咖啡,让你这样紧绷着神经站一天,你是不累,我瞧着心里也累。”
在罗唐组织起来的这个团队中,真正知道幕后老板身份的,绝不会超过三个,而黄飙也是临时被抽调过来给沈放当保镖的时候,才知道大东家竟然是这位不到二十的少年。
黄飙退伍后的境遇比罗唐好得多,他虽然是个私生子,从小就受尽了同乡族人的白眼,但不管怎么说,他那个只见过几面高高在上的父亲,还不会短了他的衣食,哪怕什么都不做,每天游手好闲混吃等死,他也不用像罗唐那般,为了生计而混迹于社会的底层。
之所以出山,黄飙图的不是高报酬,也并非完全冲着罗唐这个好兄弟,他有自己的抱负,他不想一辈子躲在那个男人的影子里。而这次他的选择,无疑是明智的,起码在见到沈放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等了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已经习惯了,站着反而舒坦些……”少言寡语的黄飙竟然咧嘴笑了一下,虽然还很生硬。
沈放也有些意外,高兴地拽着黄飙的胳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边倒咖啡一边随口问道:“听口音,黄飙你是福建人?”
“是。”黄飙接过咖啡喝了一大口,想起什么来似的,手忙脚乱地放下咖啡杯,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揉了揉后伸到沈放面前,“这就是我家,福建的一个小山村,我们那穷山恶水,什么都没有,就一样东西多。”
听到黄飙口齿清晰地说话,沈放更加的好奇了,心想,怎么跟罗唐说的完全不一样,这黄飙还是个挺喜欢聊天的人嘛。
“什么东西,说来给我听听?”沈放合适地表现出了自己的兴趣。
黄飙显然还不大适应自己的转变。脸蛋毫无征兆地涨红起来,半天才从嘴里挤出来一个字,“官……”
“官?”沈放愣了有那么几秒钟,转瞬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越穷越偏僻的地方,作威作福的各种官老爷难道不是越多么,什么村长、组长,什么宗长、族长,就是一个旮旯里的两家三户,只要能跟乡里、县里某个公务员扯上点七大姑八大舅的关系,那就敢堵在你家门口骂娘。一副当官家的做派。
沈放笑了半晌,发现黄飙脸红得越来越厉害,便捂着肚皮说:“黄飙,你真是太逗了,太合我的胃口了,我要是知道你是这么个趣人,早就问罗唐把你要过来了。”
黄飙讪讪地挠挠头,刚想要说点啥,整个人却猛地一紧,右手飞快就摸到了腰间,扭头朝房门看了过去。
被黄飙冷峻的神情吓了一跳,沈放心道佟大庸不会如此着急吧,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派了杀手过来?
这个时候黄飙绷着的身子忽然又迅速松弛下来,不好意思地冲沈放摇了摇头,而沈放也听见了门外嘎达嘎达欢快的脚步声,一听便知道是张妍回来了。
……
一桌子好酒好菜,风卷残云半小时就吃了个干干净净,茅台酒开了一瓶又一瓶,白开水似的往喉咙里倒,仿佛过了今儿,以后便再没有机会一起喝到昏天暗地了。
纪风挽着袖子,一只脚踩在桌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遥遥跟对面的关董平大呼小叫,非得跟他连喝三杯,而端着杯子想要过去救驾的罗中贯,被销售部一个姓罗的副经理半路截住,生生灌下去半斤后,哭上心头竟是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边厢左宏斌也是拉着郭德凯的手,左一句“郭老珍重”,右一句“郭老珍重”,噙着老泪硬是让老成稳重的郭德凯喝了个脸红脖子粗。
满满一屋子人,喧哗吵闹大笑的声音不绝于耳,抓对厮杀的拼了个旗鼓相当,凑成一团的也是越喝越高,而今晚的主人。本不善喝酒的沈放,也愣是拼着年青身子骨壮实,连轴转了三圈,现在正趴在邱清荷肩头,美滋滋地喝着她手中的牛奶,时不时意犹未尽地冲鬼精鬼精的萧文喊一声,“你个座山雕,还不赶紧把杯中酒喝了,再让我看见你养鱼,明天一大早就把你给撸了!”
邱清荷也喝了不少,脸蛋白里透着一股子魅惑的红晕,脸蛋擦着沈放的头发,一边替他将那些还要过来劝酒的人挡回去,一边跟沈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悄悄话儿。
“左叔又在往这边瞅了。”邱清荷忍着笑说道。
“让他瞅,让他瞅个够——”沈放舌头有些大了,“我可没亏欠他的,机械厂,我给他保住了,技术部,我给他留着了,他要是这样还不满意,我就学我哥,把他家宝贝闺女拐走,呵呵……”
“左叔应该是气你这件事瞒着他呢,白天在公司的时候,他翻来覆去就一句话……”邱清荷清了清嗓子,模仿左宏斌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说,“让沈放这兔崽子来跟我说!”
沈放咯咯笑了两声,往下一哧溜滑到了邱清荷的大腿上,双手很不协调地抱着邱清荷的纤腰,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清荷,我们回家吧。”
要说邱清荷在美国最大的收益,那就是坚定了自己对这段感情的信心,她早早就拿定了主意,这次回来后,如果沈放需要,自己便毫无保留地给他,只是没料到这些时日的事情是在太多太过繁杂,搂搂抱抱亲亲我我的机会是有,可真要做那事,漫说没那个时间,也得顾忌一下神出鬼没的张妍是不是会突然蹦出来。
邱清荷听到沈放含糊不清地说话,晶莹剔透的脸蛋顿时便羞得通红,她满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后,沈放终于是忍不住想要那个了,正在那期期艾艾琢磨着寻个什么借口提前离开回到两人的小世界,忽又听沈放非常高兴地嘟囔说:“今儿,王淼,王叔来电话了,他说呀,他说我拐跑了他的宝贝女儿也就罢了,却连娘家都不让回,也太不近人情了……”
邱清荷心里头一紧,低下头去看沈放,发现沈放眼神柔柔地望着自己,不由鼻头一酸,好不容易才止住涌出来的泪水。
“我们回家吧……”沈放抓着邱清荷微微颤抖的小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我们先去省城见你父亲,如果时间上充裕的话,让我爸妈也过去,到时候——”
“不要!”邱清荷仿佛被吓着了,不顾一切地打断了沈放,脸色刷地苍白到几乎透明,仿佛即将面临一场赌局,而赌局的最后,她可能会失去生命中的一切。
邱清荷满是惊恐地摇着头,刚刚忍住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哽咽着,用力抓着沈放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要,我不要,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