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本来事情不大,发生的经过也很简单,临市的几个猪贩子去邻省贩运了几车活猪,车行到东州黄北区地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几个猪贩子便寻了一处饭馆喝了几盅,酒足饭饱,又继续赶路,在行到平原镇的时候给车加了一次油。
事件就从这里开始了,车还未离开加油站不远,其中一个醉醺醺地猪贩子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乱,突然怀疑加油站没足量给他加满,不顾司机劝阻坚持下车查看,打开油箱盖,见黑乎乎地看不清楚,这位仁兄便打着火机凑了上去。结果可想而知,大火顿时把车淹没,车上的二百头活猪立刻变成了烤乳猪,据说凄厉的嚎叫在寂静的深夜飘荡出很远很远。同车三人,猪贩子与司机当场死亡,另一人去路边解手侥幸逃脱。最倒霉的是另外两辆车的三个猪贩子下车赶过来询问停车缘由,也被大火烧成重伤。
当然这是事后的结论,在当时还没人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本来这样的事情一般也惊动不了省里的领导,但巧地是国家一个安全检查组过来,在因熊熊大火而造成了中断通行的国道上堵了近三个小时,省市领导非常重视,立即做出了重要批示,要求黄北区政府迅速妥善地处理好此事。
分管农业和安全工作的副区长姚子辰气得拍了桌子,人、车、猪跟黄北区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偏偏就在黄北区出事了,前期区里已经发生过几起安全事件并死了人,眼看人数就要突然红线,分管安全的他担心呢,谁料到外地的人和车又来添乱。
面对着姚子辰的暴跳如雷,平原镇的镇长刘占真低头不语,比起姚子辰,他更恨那个猪贩子,甚至把猪贩子的祖宗八代咒骂个遍也不解恨,只是他已经没有心情去骂了,心里只盼望着上面能公正一点,别把他当替罪羊给免职。
“占真啊,今天我在市里开会可是被训了个狗血喷头,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我就不喷你了。但是,一定要按照市里要求,妥善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现在他们情绪不稳定,一定要盯紧,以防其他意外情况发生。”姚子辰看了看耷拉着头的刘占真,叹了口气说道:“占真啊,我也知道你心里委屈,但现在从上到下都是讲属地管理属地管理,在谁的地盘上出事,就追究谁的责任。不光你委屈,我也委屈啊。”
刘占真抬起头来:“姚区长,您放心吧,绝对能妥善处理好。只是上面怪罪的时候,您可要为我说几句公道话啊。”
姚子辰起身走过去,轻轻地地拍了拍刘占真的肩膀:“放心吧,本身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国道中断才引起的重视。还是那句话,安抚好家属。”说完又笑了笑:“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多亏是柴油,如果是汽油,车爆炸不说,估计连加油站也保不住了。”
刘占真听得直流汗,想想都心颤啊,告别了姚子辰赶回到乡里,立刻召开会议,要求三个副镇长靠上抓,两个副镇长负责两个死者家属,另一个副镇长负责伤者及其家属,并抽调多名乡镇干部二对一、三对一盯住每个家属,并一再嘱咐要进行三陪,陪吃,陪住,关键时候,甚至可以陪哭。
幸运的是,两个死者家属都是明事理的安分人,虽然伤心欲绝,却也明白事因己起怪不得政府,几天来看着这些乡镇干部忙前忙后,有的竟然消瘦了好几斤,心里很过意不去,也不想再给政府增添多余的麻烦,便带着死者回乡了。
整个事情处理得如此顺利,有关人员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出完,一个新情况又出现了。
人的事刚解决,猪的事又冒出来了。
在这几天里,刘占真带领着乡镇干部把精力都集中在了解决人的问题上,却忽略了那车“烤乳猪”。在姚子辰和刘占真眼里,是人的问题高于一切,但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却是猪的问题高于一切。
自从事故发生以后,车的附近就常常聚集着三三两两的人,对着那车“烤乳猪”指指点点,动着小心思。
这些人都是当地的一些屠宰户,正逢生猪出栏锐减的年景,生猪价格不断攀高,但收购活毛却极其困难,有些屠宰户甚至已经几天没有开张,这时见到满满一车的“肥肉”,怎么能不红着眼睛垂涎三尺。
有部分心思比较活络的人想联系家属洽谈,但死者家属被乡镇干部包围的水泄不通,根本靠近不了,偶尔有个短暂的机会,可那边正在伤心欲绝,也没有心情谈这些事情。其他两个猪贩子都躺在医院里,一时也难以找到,事情便拖了下来。
还有部分胆子大的,想趁月黑风高来个简单明了的。可事发后,被烧车辆就被吊车给弄到了乡农机站的院子里,那里的传达二十四小时都在,很难得手。
几天下来,那车猪已经开始散发难闻的气味,农技站的站长沉不住气了,见死者家属都走了,便去找刘占真:“刘镇长,这车猪得赶紧处理了,已经臭气熏天了,再不处理农技站没法办公了,”
刘占真没当回事,点点头:“你去处理吧。”
消息一传出来,来找农技站站长的人开始络绎不绝起来,都想低价买走这批猪。人情都有个远近亲疏厚薄,在众多的屠宰户中,这位站长情有可原地选择了与自己沾亲带故的一位。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有叫的,有闹的,有骂的,农技站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农技站长赶忙出来向大家保证,这猪绝对没有卖,请大家明天一早来商量。私下又对那位亲戚说晚上十二点以后赶紧派车来拉。
一干人闹了半天,看没什么效果便全撤了。人是撤了,举报电话却漫天飞了起来,电视、广播、报纸的记者都来了,区公安分局、工商分局,区农林局、商贸局、卫生局一干单位也都收到了市里的命令:接群众举报,你区平原镇有批劣质肉要出售,请抓紧实地调查,按相关规定处置。
陆春晖接到市畜牧局的通知后,立即向乔玉莹做了汇报,乔玉莹提起笔了批示道:请逸云同志办。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摸起电话亲自给赵逸云打了过去。
赵逸云眉头紧锁,事不大,但时机敏感,上上下下都在关注着这个事呢。因为前期死人的事市里对媒体下了封口令,把那些记者急得一个个抓耳挠腮的。现在出了这个事,那帮记者肯定会来钻空子,只说人的事不让报道,那猪的可以报道吧?
他马上叫来动检所长朱兆强问怎么办?朱兆强犹豫了半天说咱们的职责是处理病死畜禽,还真没处理过烧死的动物呢。
商量了半天,也没拿出个可行的方案来。赵逸云不耐烦地站起来:“走,去看看再说。”
朱兆强想了想说道:“赵局,这事挺大的,别都砸到站上,局机关不是有综合科吗?让他们也去。毕竟还是局机关水平高啊,我们站上还是以配合为主,听局里指挥。”
赵逸云想想也有道理,有黑锅得他和乔玉莹一起背,便让陆春晖通知萧何吏一起去平原镇。
萧何吏接到通知时,心情是十分高兴的。
虽然段文胜和温叶秋甚至是已经调走的陈玉麒跟随分管局长下乡早已是家常便饭,但对萧何吏来说却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这时见赵逸云主动让自己随行下乡,心里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回到办公室收拾好纸笔并整了整衣服,还破天荒地擦了擦皮鞋上的灰泥,整理妥当,这才急匆匆下楼。
一行三人驱车赶往平原镇农机站。
离农机站还有老远,就看见站里站外围满了人,各式各样的车辆也顺着路停了长长地一排,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朱兆强只好把车停在了远处,三个人步行着走进大院。
赵逸云与朱兆强大步向办公室走去,却被人迎面拦住了,原来有几个记者一直在这里等着,一看朱兆强穿着动检的制服,马上就围了上来。
怎么忘了换衣服呢?朱兆强有点后悔,赶紧连连摆手,先别录,先别录,我先进去问问情况,边说着边挤出一条窄路冲了进去。
萧何吏在后面慢慢地走着,在车上的时候,赵逸云把情况简单地跟他说了说,所以下车后他就特别留意起来,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和车。这一看,萧何吏不由暗自乍舌,真是什么车都有,警车、新闻采访车、各单位的执法车,还有一些乡民的面包车和三轮车,最醒目的是几辆大货车。萧何吏凑过去看了看,有一辆是一家著名火腿肠企业的冷藏运输车,还有一辆是一家著名香肠企业的冷藏运输车,不由摇摇头叹了口气,这才向农机站走去。
一进屋,就见赵逸云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质问他哪去了。萧何吏朝赵逸云笑了笑,扫了一眼屋里想找个地方坐下,却见满满都是人,工商的,公安的,商贸的,卫生的、镇上的,起码有一半是站着的。
最后萧何吏的目光定在了居中桌子左面坐着的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身上,四十左右岁上下的年纪,一副弥勒佛的面相,胖乎乎的笑脸上一直荡漾着暖暖的笑容,两个眼咪咪成一条缝,不笑的时候也跟笑似得。
屋里一片混乱,弥勒佛样的中年人也不着急,很有节奏地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直到屋里静了下来。
“弥勒佛”说笑眯眯地说道:“这不,咱们区里
的有关部门都来了,这个这个,在座的都是咱们区里的领导,啊,都是专家,你们就下命令吧,我保证,领导们指到哪,我们就打到哪,绝没二话,绝不含糊!”
“弥勒佛”说完便用一副很诚挚很尊敬的表情看着众人,屋里静悄悄的,有的人望着屋顶,有的人低着头,有的人在默默地抽着烟,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弥勒佛”把头转向中间桌子右面的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慢慢地,其他人的目光也随着“弥勒佛”的目光逐渐向这个人身上集中。
估计这个人是被“弥勒佛”和众人的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了了,气恼地摆摆手:“冯镇长,你老看我做什么?”
原来这个胖子“弥勒佛”居然是镇上的副镇长,萧何吏心里暗暗惊奇,这样的领导真好,一点架子都没有,比一般工作人员还要谦虚呢。
“弥勒佛”冯乡长还是一脸尊敬与虔诚:“苏局长,你们卫生局是管食品卫生的,您就下命令吧。”
“老冯,你就别赶鸭子上架了,我们只负责熟制品。”说完看着另一个人,“好像是商贸局负责生猪管理吧?”
那人赶紧摆手:“苏局长,不是这么说,我们只负责屠宰场的定点屠宰,这应该是流通环节了吧?”说完看着一个穿着工商制服的领导模样的人。
穿工商制服的领导倒没有慌张,端起保温杯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市场上的肉品质量一直是动检部门把关。”
朱兆强咳嗽了一声:“我们负责查处病害肉,可烧死的好像不归我们管吧?”
胖乎乎的“弥勒佛”冯副镇长依然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笑嘻嘻地对着众人说:“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领导们发话了,你们不发话,我们没法干啊。”
众人七嘴八舌又是一通推诿,眼看也争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冯副镇长说:“时候不早了,要不去吃点饭,边吃边研究?”
众人好似解救了一样纷纷起身往外走,嘴里都客气地说不用了不用了,赵逸云也站了起来随着向外走,却被“弥勒佛”冯副镇长一把抓住了:“赵局,你等会,我还有话说。”
赵逸云无可奈何地坐回座位,一看满屋的人全走了,整个屋子就剩下了冯副镇长和自己这边三个人,便带有点埋怨地说:“都跑了,你偏留下我干嘛?”
“弥勒佛”冯副镇长依然是一副嘻嘻哈哈地模样:“别人随他去吧,但你是坚决不能走的。”
“咱俩多少年的老感情了,这个节骨眼你不让我走?”赵逸云有些恼怒。
“就因为老感情,所以这个节骨眼你才不能走!”说完扫了一眼朱兆强和萧何吏,然后征询地看着赵逸云。
赵逸云知道他有话说,看了萧何吏一眼,想让他回避一下,谁知道萧何吏正在盯着冯副镇长津津有味地听着,根本没看他,微微一犹豫,说道:“没外人,你说吧。”
冯副镇长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向赵逸云探了下身子,压低声音说道:“可靠消息,有人组织晚上硬抢这批猪。”
赵逸云算是个沉着的人,一听这话也有点失色:“谁胆子这么大?”
冯副镇长意味深长地看着赵逸云,微微地点着头。
可能是刚才惊出了一身汗,赵逸云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如果真拍拍屁股走人,晚上又果真出了大事,追究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里,不由略带感激地看了冯副镇长一眼。
冯副镇长脸上没有了笑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弥勒佛了:“没外人了,咱们一块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赵逸云和朱兆强都不说话,冯副镇长看了萧何吏一眼:“小伙子,说说你的想法。”
萧何吏犹豫了半天,征询地望着赵逸云,赵逸云点点头:“大胆说。”
“肉已经发臭变质了,肯定不能食用了。我认为坚决不能进入流通环节,不管哪个部门都应该有权进行无害化处理。”萧何吏略有点紧张。
赵逸云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朱兆强冷哼了一声表示不屑,冯副镇长却很感兴趣,弯着腰探过身子来:“有依据没?”
“动物防疫法第二十五条规定,禁止屠宰、经营、生产、加工、贮藏、运输不符合规定的动物或者是动物产品。”萧何吏显得非常熟练。
赵逸云略有点吃惊地望着萧何吏,又回头看看朱兆强,朱兆强一脸的不自然。整个黄北区就他一个高级畜牧师,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专家,业务上的事情,他说一,没人敢说二,这也让他慢慢养成了他桥横自大却惫怠学习的习惯。
冯副镇长更有兴致了:“都有哪些不符合规定的动物和产品?”
萧何吏信手拈来一般给分副乡长一一做了解释,然后说:“一般情况下,用第四条和第五条都可以解决,第四条是有病或者怀疑有病的动物,可烧成这样了,咱们凭什么怀疑呢?第五条是死因不明的动物,一般来说,这条最好使,但今天却不好使,因为很明确就是被烧死的。”
冯副镇长皱起了眉头:“那怎么弄?”
萧何吏低下头,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怎么弄都行,这批肉不能流入市场,咱们阻止肯定是对的。我刚才过去闻了闻,已经很臭了。如果被运走,肯定不是做成香肠就是做成火腿肠,然后再流回市场让老百姓吃。”
冯副镇长有些古怪的笑了笑,仿佛是觉得萧何吏太天真:“我们先不管别的,就说这批肉怎么处理,根据哪一条?”
萧何吏犹豫了一下:“那就用最后一条,其他不符合国家兽医部门有关规定的。”
“国家还有什么规定?”胖乎乎的冯副镇长做事还很谨慎。
萧何吏很坦诚地说:“我也不清楚,但别人应该也不清楚,估计没人会追问。”
冯副镇长轻轻地摇着头,仿佛不是很满意。
正说着话,门一开慌慌张张进来一个人:“冯乡长,记者非要进来,拦不住了!”
冯副镇长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萧何吏看在眼里暗暗称奇,脾气这么好的人也有生气的时候。
还没等冯副镇长说话,两个人已经硬挤了进来,一个拿着话筒,一个肩膀上扛着录像机。拿话筒的人一进门就说道:“我们是时报记者,希望各位领导不要拒绝采访。”
冯副镇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又出现了弥勒佛般的笑容:“哎呀,哎呀,你看你看,哪会拒绝呢,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顿了一顿:“你们刚到吧?”
两个记者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估计吃闭门羹好长时间了,拿话筒的那位冷冷地说:“来了好久了,外面的情况录得差不多了。”
“你看你看,那怎么不进屋里来坐啊。”冯副镇长虽然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但丝毫不能影响他表现出诚挚的内疚,又转头带着笑容责备守门的人:“怎么回事啊?不是告诉你记者尤其是咱时报的记者来了要马上通报我么?怎么这么怠慢呢?”
那人忙不迭地点着头,诺诺地说:“一忙给忘了。”又转头对记者说:“实在是对不起了,刚才忙昏头了,把领导交代的事给忘了。”
萧何吏静静地望着冯副镇长,看着那张表情丰富变化纷呈的胖脸,心里觉得很好笑,但在心底,却又隐隐有几丝敬佩,尤其是记者进来以后,胖脸上虽然一直挂着笑容,但笑容里的内疚歉意和责备埋怨却都表现得那么淋漓尽致。
两位记者同志的心情显然不好,冷冷地不答话。冯副镇长再三恳请他们坐下,两位记者坚持不坐。
萧何吏连忙去倒了两杯水送了上来,两位记者估计是渴了,都接了过去。
冯副镇长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欣赏,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马上就消失了,依然热情地劝着两位记者休息一下。
两个记者阴着脸半天没说话,最后实在拗不过冯副镇长才淡淡地说到:“你们领导先忙,我们站着就可以,我们不饿,也不累。报社领导催稿了,可在现场我们发现一直没有采取行动,这样报上去怕对你们不负责任,所以想问问咱们有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
冯副镇长一看这架势,知道外面的人把记者得罪的不轻,就连忙说道:“好,那我们就不客套了,说正事。”说着一指赵逸云:“这是我们农林局分管畜牧的副局长,我们刚才已经商量过了,马上采取果断措施,是不是赵局长?”
赵逸云有点恼怒地看了冯副镇长一眼,还没来得及张嘴,记者已经把话筒递了上来,镜头也已经对准了他:“那请您讲讲吧,到底怎么处置这批猪。”
赵逸云连忙站起来用手挡住了镜头:“这件事是我们局里和乡里共同研究处置的,具体的法规依据由我们局里的法规专家萧何吏同志给你们介绍一下,下一步的具体工作呢,由镇上的冯镇长给你们介绍一下。”
记者手中的话筒和镜头又转了方向,冯副镇长无奈地笑了笑:“小萧先说,我准备准备。”说完拿出笔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
两个记者又转向了已经被封为法规专家的萧何吏,萧何吏笑着站了起来,可一看到那黑黝黝亮晶晶的镜头
,竟莫名地紧张起来,平时记得很熟悉的法规竟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了,心里一着急,头上的汗就刷刷地滴了下来。
其中一直表情冷淡的那个女记者这时候却表现出莫大的善解人意,把镜头放下,对萧何吏说:“别紧张,想想再说。”
萧何吏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也学着分副乡长把要说的记在了纸上,也怪,对着镜头说不出来,在纸上写却很流畅。对着纸念了好几遍,萧何吏常常地吐了一口气说到:“开始录吧。”
记者把话筒递了上来,萧何吏努力平稳着语气以免发出颤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防疫法第二十五条规定,这批腐烂变质的猪肉需要全部进行无害化处理。”尽管念了好几遍,这短短不到四十个字的两句话,还是被念得磕磕巴巴。
记者转过身去等着还没准备好的冯副镇长时,萧何吏抹了抹头上的汗,脸上有些羞愧的神色,心想这种场合如果是段文胜来讲,不但会流畅,而且会有风度,也会有力度。同样的话,自己讲来就是白水煮白菜,段文胜讲却仿佛是经过了煎炒烹炸而色香味俱全。
冯副镇长终于准备妥当了,对着镜头一脸庄重:“按照区农林局的指示,我们一定……一定……坚决杜绝不合格的猪肉流入市场!坚决保证市民吃上放心肉!”
听着冯副镇长的讲话,萧何吏有些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按农林局的指示办的,那就意味着出了问题不是他的责任,怪不得大家都推三阻四地尽力推脱呢。看看赵逸云,也是一脸轻松,仿佛出了事也有了替罪羊。萧何吏稍微有些怪自己太欠考虑,但心里仍很不以为然,处理这么一批猪肉至于这么严重么?
冯副镇长讲完,笑呵呵地问记者:“可以了吧?”
拿话筒的记者还是冷冷的表情:“我们要全程采访,直到全部处理完。”
冯副镇长脸色变了一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呵呵的表情,摸起了电话“兽医站么……”“工商所么……”“农委么……”“派出所么……来两辆警车。”“无害化处理厂吗……什么下班了?不行,马上调一辆挖掘机上去!”
冯副镇长的工作效率还是很高的,一会就来了二十几号人和三辆大货车和两辆警车,几个年轻人穿上隔离衣,带上橡胶手套就爬到了车上,却发现笼子已经被烧的打不开了,只好又派人去找电气焊工来把笼子切割。
冯副镇长对这点小插曲看来不是很满意,不过并没有发火,依旧是乐呵呵地笑着,终于开始抬猪了,却又发生了点小情况。那些团在一起的死猪,放在那里倒还没有什么,可这一搬一动,立时就发出了熏天的臭气,只好派人又去给抬猪的人买口罩。
冯副镇长有点坐不住了,对记者说:“我看弄完还得有一会功夫,大家也都还没吃饭,不如先去吃个饭,回来我们一起去无害化处理场。”
赵逸云对冯副镇长说:“看来一切都进入程序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了,这样吧,我和朱所长先回去,小萧在这里盯盯,有什么情况我们及时联系。”
冯副镇长笑着说:“吃晚饭再走吧?”
“不了”赵逸云说完也不等冯副镇长回答,转身对两个记者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两个记者或许是真饿了,也或许是刚才生的闷气在冯副镇长的笑脸面前渐渐地消了,也或许是现场的气味确实太难闻了。但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两个记者同意去吃饭了。
冯副镇长很高兴,安排到了乡里一家比较高档的酒店,又嘱咐农委主任去把当地的特产弄了几箱硬塞到了记者的汽车后备箱里。
两个记者坚持不喝酒,不过脸色缓和了很多,在冯副镇长的幽默下,甚至出现了笑容。萧何吏倒是被连哄加逼地喝了不少,吃罢饭,已经有些身形摇晃了。
回到农技站,猪已经装好,满满三大车。冯副镇长下令,前面警车开路,三辆货车紧随,后面一辆警车押后。上路以后,记者的车很快就插进了车队,可能要录运输的情况,冯副镇长怕他们弄出别的花样,赶紧跟着插进了车队。
二十分钟后,车队到达了无害化处理厂。
萧何吏刚一开车门,就被迎面扑来的一股说臭不臭说馊不馊的味道熏了个半死。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听名字还以为是个工厂,等下了车才发现其实就是个大型垃圾场,什么垃圾都有,就如一个垃圾大海,这几车猪散发着臭味的不过是几条小溪而已,一旦进入这个大海,马上就被吞并的无影无踪。
一辆挖掘机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坑,用那铁臂轻易地就把卸载地上的猪拨了进去,然后又在上面盖上了散发着臭气的浮土。
萧何吏终于没有忍住,难闻的气味和腹内翻腾的酒意使得他哇哇吐了半天,等吐的差不多了,这才上了冯副镇长的车。
车驶出无害化处理场的时候,萧何吏摇下玻璃又想吐,却突然发现路边停着几辆车,其中一辆赫然就是下午在农机站门口停着的那家著名火腿肠企业的运输车,路边的树林里隐隐绰绰有好些人影在晃动。
“是不是那些人准备挖出来运走?”这个念头让萧何吏骇然,他看了一眼冯副镇长,还是一脸笑容地开着车,仿佛什么多没看到。
萧何吏急切地说:“冯镇长……”
话刚说了半截,就被冯副镇长堵住了:“小萧啊,工作几年了啊?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萧何吏口不应心地回答了几句,又张张嘴想说,却几次都被冯副镇长给截住了。
萧何吏正在着急,手机响了,一看赵逸云打来的,说派了司机到乡政府接他。
放下手机,萧何吏又想开口,冯副镇长慢悠悠地说:“小萧啊,今天一见到你,就觉得咱俩投缘,你还年轻,很多事不明白,我告诉你几句话,也算是我半生的经验了。”
萧何吏有点愕然也有点兴奋地点点头,很少有领导对他这么亲切。
冯副镇长脸上不见了惯有的笑容,出神地望着前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很多事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有的事能做,有的事坚决不能做。”
萧何吏看着冯副镇长那张好似无奈的表情,心里有些明白了,其实那些车和人他都已经看到了,只是装作没看到而已。
到了镇政府,与冯副镇长告别,上了赵逸云派来接他的车。虽然今天辛苦了一点,但待遇还是很高的,居然有专车接送。
回到租住的小破屋,萧何吏还在反复回味着冯副镇长的话,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如果当时说了做了呢?下车阻止?报警抓人?无论哪种情形都可能将会导致一个新的突发事件,这或许是各级领导都不愿意看到的。
领导重要?法律重要?人民生命安全重要?想的头疼的萧何吏终于迷迷糊糊睡地进入了梦想。在梦里,他看到许多人在坑里向外抬猪,他大叫着跑过去阻拦,却被那些人抓住丢到了坑里并不停地向他身上填土,他大叫,但没人听见,就在土就要漫过嘴的时候,才突然从梦里惊醒,一摸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第二天东州时报用不大的篇幅正面地报道了此事,大家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但谁也没想到,中午的时候,东州新闻电视台对生猪事件也进行了报道,冯副镇长的镜头没有出现,萧何吏的讲的那句话却完整地播出了,而且旁边赫然打着几个字:法规专家。
区里有些领导也看了新闻,很高兴,说农林局不简单啊,居然有这么年轻的专家。
萧何吏听说后,喜悦的成分不多,窘迫的成分倒不少,因为他知道自己讲的那几句话磕磕巴巴的,实在是不敢恭维。到了晚上,赶紧回到租屋,一头钻进陈玉麒的房间打开了电视,迫不及待地等着晚上的重播。等画面出来后,却惊奇地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磕巴,而且好像很流畅的样子。看着萧何吏迷惑的样子,陈玉麒笑道:“傻熊,人家有剪接啊。”
萧何吏很想去一趟无害化处理厂,看看那些猪到底被挖走没有。各方面的原因,拖了好久也没成行,后来渐渐去看的欲望就淡了,估计早就被做成火腿肠或者香肠了吧。
有了这个念头,萧何吏半年之内对香肠火腿之类是望而生畏。
萧何吏因在电视上露了一个小脸,而且是以专家的名义,这让几个领导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起来。其中郝书记的态度变化最明显,在一些场合多次说年轻人就要敢说敢做敢负责任,我看小萧这方面就不错。
赵逸云也因了这件事与萧何吏关系密切起来,开始让萧何吏参与站上许多重要的工作。虽然工作多了,但萧何吏的心情却异常地愉快起来,终于摘掉了综合科第一闲人的帽子,也是有工作可干的人了。为了不辜负赵逸云的期望,萧何吏对每一件工作都是尽心尽力务求完美。
可是就在萧何吏很有信心与温叶秋一较长短的时候,却发生了点小变故。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都不错。
科级竞争终于要登场了,然而,萧何吏和温叶秋却同时成了看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