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彪一行回到拉萨后,胡风和宋小梅就先乘飞机返回K省了。其实,出来这一趟,胡风的手机天天都响个不停。山阳市的常务副市长白松音大事小事都要向他汇报,胡风对她讲,50万元以下的款项她可以全权做主。但不行,别说是50万了,就是5万元的事,就是某某来山阳视察的事,她都要一件不露地向胡风通报。
胡风他们从日喀则返回拉萨的路上,胡风又接到了一个电话。不过,这一次倒不是白松音打来的,而是市委书记高中生同他通了话。说让他尽快赶回山阳,因为省委最近要到山阳宣布重大的人事任免。
当他们来到曲水县的雅鲁藏布大桥后,车停了下来,丹珠说这儿有一个水葬台。下车一看,这个水葬台就在路边,台上立着一大扎经幡,台下是滔滔的江水。有人说在这闻到一股怪味……回到车上,丹珠介绍了藏族的丧葬风俗。在西藏,藏族同胞的葬礼一般分为天葬、水葬、土葬、火葬、塔葬五种。塔葬级别最高,只有两种人才能用此葬法,一是班禅,一为达赖,就像他们在布达拉宫看到的达赖们的灵塔,还有在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看到的历代班禅灵塔。天葬是地位还算尊贵的人们的死后的去处,需要有天葬师把包裹好的人背上天葬台,然后,大卸八块,用来喂秃鹰,最后还要把人的头骨敲碎,拌上糌粑喂给鹰吃。
近年由于环境的破坏,秃鹰越来越少,它们都是吃腐肉的,所以藏民会把牦牛放生,让他们自然老死,给秃鹰提供食物。火葬多为地位一般的人们的死后采用。水葬是孤儿寡妇等地位低下的人们死后采用。死人用哈达包裹以后,抬到水葬台,经水葬师解剖以后扔到河里喂鱼,所以藏民一般是不吃鱼的。土葬属于地位最低下的人,如杀人犯、强盗等。另外,在林芝那边还有树葬。
丹珠说,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她还可以带大家去一个天葬台去看一看。她认识一位在藏区非常出名的天葬师。
宋小梅是记者,对什么都感兴趣,她缠着胡风说,咱们就看一看天葬,然后立马就回到山阳。
胡风说,好吧。组织上的话得听,老婆的话更得听。
丹珠就带着他们来到了拉萨附近的一个天葬台。在这里,他们看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天葬。
但见那十二个喇麻尼个个儿头披红黄色的绫子,不知夜来何时就汇集在旷野之中念经了。当天色还十分深浓之际,会让人误以为他们是一丛篝火;晓色渐开,看得见真正的篝火在她们中间,已经是一坑余烬,断续升起一抹白烟,朝拉萨的方向飘散。
她们所等待的天葬师叫巴桑,听说不肯来,因为传言今日要送走的死者是给毒死的。平素在喀林布露村,要是忽然死了个人,都说不是病,非是毒的不可。而且要是死者属于康博家族,就会说是安多瓦家人毒的;如果死者属于安多瓦家族,就会传出是康博家人毒的。
谁下的毒说不准,但是天葬师揭开包裹尸体的哈达,往往一眼就看得出来,究竟是毒是病。毒死的人不能发付天葬,这是绝大的禁忌,一旦拆开哈达才叫人知道是中了毒,那可是要招天葬师们公谴的。
于是有着累世深仇的两家往往使坏,一旦知道对头家里有人过世,便四处张扬:那人是给毒死的。无论天葬师地位如何低贱,总还有个起码的尊严:你真让他唤了鹰来,吃下发毒而死的尸骨,那可是对佛祖最大的污蔑了。是以不论确实与否,一旦传言某死者中了毒,天葬师总是宁可信其有,往往执意不肯来。喇嘛尼一夜煨桑围火,就算是念透了十万遍渡亡经文,也没有用。家人只得寻个僻远无人的所在,或是刨个坑儿掩埋了事;或是投尸于河,示意永不复返。
喀林布露村那边的尸体也还没见踪影,山腰上黄岗这边的天葬师背着他的那一袋糌粑面儿来到自己的天葬台。这老者叫泽旺仁增,他的天葬台是方圆数百里内规模气势最出色的一座,人称黄岗。此地地势朝东南倾斜,坡地广袤,迤逦三十里长宽,平旷如镜,单单天葬台的所在,是一方三丈方阔的黄石,石高三尺,像是佛祖爷爷特为着招呼泽旺仁增这门生意而给安置的。
说起过佛祖照顾的事,泽旺仁增就笑着摸摸头,他曾经是个喇嘛僧──这经历在天葬师里并不多见,当年他师傅毗卢福生仁波切圆寂之前告诉他:“你该还俗了!”
泽旺仁增没提防这个,还以为自己无意之间违犯了重大的戒律,不可宽贷,必须逐出佛门,听着时当即被自己吓了一跳,双膝自然而然朝地一跪(当下挫伤了韧带,以至于终身不能疾走):“师傅!”
毗卢福生仁波切看出他的惶恐和沮丧,立刻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是个有慧根、有见识的僧人,不过你的功果不在寺庙之中,而在旷野之上。”
这活佛所指的,就是主持天葬、超渡亡魂之事。因为能够从头到尾熟读深识渡亡经文的天葬师已经不多了,它们往往将念经的功课委托僧人,自己只负责整理葬台、支解尸体、呼叫秃鹰,诸如此类尽属劳力的勾当,能够挣钱,但是用毗卢福生仁波切的话说,是:“根本不明白送死迎生之意。”
泽旺仁增终究还了俗,成为拉萨市里市外唯一当过喇麻僧的天葬师;而且是少数没有执照而仍旧能够生存的天葬师。他送走的第一具尸体就是他的师傅。
一般转世大活佛圆寂之后,应当要举行隆重而繁缛的仪式,遗体得用香料和药物醃干,盘坐如生,外敷香泥,另建灵塔。毗卢福生仁波切是一般活佛,遗体上也得涂满酥油火化,将骨灰和成泥,置于上寺中保存供养。然而毗卢福生仁波切自有遗言交代:他要举行鸟葬(也就是天葬),而且要由泽旺仁增亲手为之。
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了。毗卢福生仁波切让他跟一位老天葬师历练行事,整整学了三个月,再问他:“成了么?”泽旺仁增的头发都长得塌了下来,一摇头,满脑袋草波浪晃荡,毗卢福生仁波切又摸了摸他的头:“再不成,师傅可等不及了呢。”
见师傅说这话,泽旺仁增忍不住掉下泪来,可毗卢福生仁波切却神色和乐地说:“你下刀的时候就知道了,师傅是叫你一刀、一刀给活转过来的。”
天葬之礼不能出死者往生三日。泽旺仁增在之前半夜起身,沐浴更衣之后,将经文小心念过,已经近拂晓了。他独自步行到黄岗(就是老天葬师传道授业之地)点起引灵的篝火,人称煨桑的便是;他刻意多点了些,让一个接一个的火束绵延而西,竟有百多尺长。当柏木屑作底的篝火完全燃烧之际,曙色渐开,香烟升缭,秃鹰们也从百十里外遨翔而至。它们似乎已经非常飢饿,不时会发出相呼之声,而飞行却总显得从容、优雅,似乎与即将展开的血肉争逐全然无关似的。
泽旺仁增的第一刀,用下刃底锋豁开了毗卢福生仁波切的颈椎,猛地向下一沉,感觉拉住厚甸甸的一层,从这个深层的点上向下一坠,脊梁柱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朝上弯弹了一下,彷彿久已不耐被那皮囊紧紧包裹收束、而急着迎迓着初升的阳光似的,晶莹闪耀,他豁得有些歪,不过一刀到位,在尾椎之处收束得十分──他甚至感觉出是因为毗卢福生仁波切故意拱了拱了屁股,停下了他的刀势。日后他才知道,实则是由于脊柱上弹负落下的反作用力,让尾椎反翘之故。
接下来的第二刀绕圈儿划开头皮,再分别用两支钻刀打从两侧太阳之处向里一挤、再相互反向一拧,“嘎勃儿”一声,天灵盖也顺利地弹开。泽旺仁增抖着手,取出师傅的脑子,恭恭敬敬用帛包起,暂往一边搁了,接着,再回头破膛,左一刀、又一刀,犹如汉人破鱼那样,一排一排取出腔子里的脏器,也用帛包了,同脑子并至一处。
此时半空之中的秃鹰已经不下百数十只了,有的扑掀着六七尺宽的双翼,落下地来,一摇一晃地观看着泽旺仁增的手段。有的盘桓数匝,复飞远了,像是有心试探他的反应。这时,寺中喇嘛一拥而上──他们都知道,必须在这一刻阻止先头落地的秃鹰,不让它们抢先摘取了葬台之上师傅的脑子和内脏。
老天葬师对于天葬程序的解释可以说是“卑之无甚高论”的,说穿了并无奥义:就是要让这些来分食尸体的秃鹰能饱餐而去,并且不留些许残渣余滓。是以仪式的第一要务是能控制住秃鹰,不能让它们先抢食了死者柔软的脑子、内脏和血肉,而要让牠们能先将砸碎的骨头尽量吃干净。
泽旺仁增还记得:老天葬师在他要为毗卢福生仁波切举行天葬之前,曾经消失了一天一夜。直到天葬当天,他完成了包裹内脏的程序,那老人才从煨桑的烟霭之中缓步而来,一面像个老朋友似地招呼着空中的秃鹰,一面挥舞着手上的一杆物事──那是他亲手为泽旺仁增打造的新石斧;据说是因为泽旺仁增的两臂展开来比老天葬师长了将近一尺,若是以这样的身材使用老天葬师原先的石斧,不消几回,就会扭伤腰部或者背脊,是以一柄称手的石斧当属必须之物,泽旺仁增得用它来砸碎他师傅的每一节骨头,砸成颗粒、砸成粉屑,甚至砸成可以同糌粑面儿和成一团的尘埃。
“这是唐古拉山那块地界上来的哥们儿,”老天葬师指着天上那一、两百只秃鹰,高兴地说:“它们极有威仪,定能吃得干净。”
第一批鹰是老天葬师叫下来的。他在黄岗东西两边那两排喇嘛的外侧来回踱了几趟,听见泽旺仁增的斧头落在石床上的声响;那打磨、挤压、锤碾的声响,已经能够显示骨头颗粒粉碎的程度,他张开双臂,迎向澄澈的蓝天,发出“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的呼啸。
第一批鹰下来了,它们通常是最年轻、比较没有经验、或者是饿极了的一群,数量约莫在二、三十只上下。这样急着抢啄食物,往往能吃到的是沾着较多骨粉的碎肉,但是这种先下来的鹰有一种天真的豪气,它们往往也比较愿意在这一刻互相帮忙,协力掀动起死者的皮肤,让那整张的皮肤像一块帐蓬似地扬起,形成波动,甚或发出噼噼拍拍的祟响。这便使得已经圆寂的活佛有了虎虎然的生气,像是随时准备翻个身坐起来、或者站起来似的。
“和些糌粑罢!”老天葬师吩咐道。
泽旺仁增唱个诺,打开他那装满了糌粑面儿的口袋,朝鹰翅子搧扬起来的骨粉洒了去,糌粑面儿重,还带些潮,一洒出去就压落了骨粉,坠入石床的血泊之中,来回轻轻一扫,便汆成黄豆大小的丸子了。这时第二批鹰也盘桓着降落,牠们显然比第一批成熟,看来也没那么饿,低头啄食的那一刹那总不忘了立刻将脖颈扭转到完全相反的方位,警戒着。
一批大约有近百之数,看来也壮硕而巨大一些,所谓“威仪”当不是虚矫夸张的说法。它们几乎不去掀动或撕扯尸体的皮肉──显然是因为这样做太耗费气力,却经常将双翼的尺幅展开到极致,像是炫耀着自己成熟已极的曲线。它们咀嚼着丸粒状的食物──这般大小、软硬、润燥堪称恰恰适度,骨肉均匀,而且糌粑的纤维也丰富了肉食的滋味,它们吃到几乎不能走动,仍不肯放弃。
到了这一刻,老天葬师提醒泽旺仁增该去收拾收拾葬台下方的地界了。喇嘛们登时用力拍打着自己身上不免沾黏到的肉末或骨屑,接着向更远处退开。泽旺仁增念念有词地扫着地,也开始以同样的声腔呼叫着还在天空之中、或者是较远处地面上踟蹰趑趄着的鹰群。它们老的老、小的小;有些就是天性羞赧,也有些或许曾经在过去的时日里受过伤,凡事显得狐疑而怯懦。
天葬师会把前两批下来的鹰吃不了的骨屑再锤砸一次,使之更细、更轻,重新用糌粑面儿落一回,再和血扫过一遍。之后,搅拌上先前用帛布覆盖起来的脑子和内脏,让最后这一批迟来的秃鹰享用。当这一批鹰里的最后一只也离开葬台的时后,远处的煨桑完全熄灭,日头过午、朝灵魂归去的方向倾斜,大地看似平静下来,遍地蒸氲着看似浮动缥缈的热气,秃鹰们还不能升空,它们有的连跑两步都显得力不从心,状似就要因脏器衰竭而毙命了,就在这一刻……
就在这一刻,泽旺仁增忽然忘记他失去了毗卢福生仁波切,一个导师,亦或是一个像父亲乃至于母亲一样的亲人。他忽然像是干干净净地从一场梦中醒来,重新看一眼人世。也就在重新看一眼人世的时后,他开始思索:这个再也不会存在的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将师傅分食成万千小口的秃鹰们,看牠们蠢笨颟顸的模样,看它们既满足、又恐慌;既得意、又畏惧的表情──它们的确是活着,是活着么?相对于毗卢福生仁波切,秃鹰们的确还活着,可是一旦紧盯着这些秃鹰,总想再看见一眼那毗卢福生仁波切的踪影的时候,泽旺仁增似乎反而觉得圆寂了的那人,反而像是个一闪而逝、去忽复来的残影,活泼泼、跃生生,在云烟天地之间,无所不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