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回 丫姑爷乘龙充快婿 知客僧拉马认干娘

却说湍制台九姨太身边的那个大丫头,自见湍制台属意于他,他便有心惹草粘花,时向湍制台跟着勾搭。后来忽然又见湍制台从外面收了两个姨太太,他便晓得自己无分。嗣后遇见了湍制台总是气的跷着嘴唇,连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于当差使更不用说了。湍制台也因自己已经有了十二个妾;又兼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强,能把个湍制台压伏的服服贴帖,因此也就打断这个念头。但是每逢见面,触起前情,总觉自己于心有愧。又因这大丫头见了面,一言不发,总是气愤愤的,更是过意不去。因此这湍制台左右为难,便想早点替他配匹一个年轻貌美,有钱有势的丈夫;等他们一夫一妻,安稳度日,借以稍赎前愆。

主意打定,于是先在候补道、府当中,看来看去,不是年纪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过去一定不能如意;至于同、通、州、县一班,捐纳的流品太杂,科甲班酸气难当,看了多人,亦不中意。湍制台心中因此甚为闷闷。后来为了一件公事,传督标各营将官来辕谕话。内有署理本标右营游击戴世昌一员,却生得面如冠玉,状貌魁梧,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此时湍制台有心替大丫头挑选女婿,等到大众谕话之后,便向他问长问短,着实垂青。幸喜这戴世昌人极聪明,随机应变。当时湍制台看了,甚为合意。

等到送客之后,当晚单传中军副将王占城到内衙签押房,细问这戴世昌的细底,有无家眷在此。王占城一一禀知,说:“他是上年八月断弦,目下尚虚中馈。堂上既无二老,膝前子女犹虚。”湍制台一听大喜,就说:“我看这人相貌非凡,将来一定要阔,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王占城道:“大帅赏识一定不差。倘蒙宪恩栽培,实是戴游击之幸。”湍制台听了,正想托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个做制台的人,怎么管起丫头们的事来?说出去甚为不雅。”转念一想:“不好说是丫头,须改个称呼,人家便不至于说笑我了。”想了一会,便道:“现在有一事相烦:从前我们大太太去世的前天,曾扶养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子,认为干女儿,等我们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这第九个妾照管。如今刚刚十八岁。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虽则是我干女儿,因我自己并未生养,所以我待他却同我自己所生的无二。今天我看见戴游击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说他断弦之后,还未续娶;如此说来,正是绝好一头亲事。相烦老兄做个媒人,并且同戴游击说,他武官没有钱,不要害怕,将来男女两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当。”

王占城诺诺连声。出去之后,连夜就把戴世昌请了过来,告诉他这番情由,又连称“恭喜”,口称:“吾兄有这种机会,将来前程未可限量。”戴世昌听了,不禁又喜又惊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做女婿;惊的是我是个当武官的,怎么配得上制台千金!转念一想:“我要同他攀亲,这个亲事阔虽阔,但是要拿多少钱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楞了半天,除却嘻开嘴笑之外,并无他话。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美意,什么男女两家都归他一人承当的话说了出来。戴世昌听了,止不住感激涕零,连连给王占城请安,请他费心。

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辕禀复制台。禀明之后,湍制台回转上房,不往别处,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此时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丢在脑后了,今儿忽然见他进来,赛如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般。想要前来奉承,一想自己是得过宠的,须要自留身分;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时什么回心转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说道:“我今儿来找你,不为别的事情,为着我们上房里丫头,年纪大的,留着也要作怪,我想打发掉两个,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你跟前的那个大丫头,今年年纪也不小了,也很好打发了,你又不缺什么人用。所以我特地同你说一声儿。”

九姨太起先听见湍制台要打发他的丫头,心上老大不自在。要说不遵,怕他着恼;如果依他,为什么检着我欺负?尚在踌躇的时候,只听湍制台又说道:“你的丫头,我是拿他另眼看待的呢。我替他检了一个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轻,又是有钱,亦总算对得住他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说是配个做官的,怎么好说我们的使女?我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好说是你的干女儿。你说好不好?”九姨太本来满肚皮不愿意,后来见说是许给一个做官的,方才把气平下;又想:“这丫头果然大了,留在家里,亦是祸害。倘若再被老爷看上了眼,做了什么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将机就计,拿他出脱也好。”想完,便道:“我当不起他做我的干女儿,就说是你的干女儿罢。”湍制台道:“你我并不分家,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吗。”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他出来替你磕个头。”湍制台道:“这也可不必了。”正说着,九姨太已把大丫头唤了出来,叫他替老爷磕头,还要改称呼。大丫头扭扭捏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个头,湍制台还了一个半礼,起来又替九姨太行过礼,九姨太便吩咐一应人等都得改称呼,因他小名唤做宝珠,就称他为宝小姐。

过了两天,湍制台便催着男家赶紧行聘,叫善后局拔了三千银子给戴世昌,以作喜事之用,又委了戴世昌两个差使。此时湍制台因为自己没有女儿,竟把这大丫头当作自己亲生的一样看待,也拨三千银子给九姨太,叫九姨太替他办嫁装。有了钱,样样都是现成的。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戴世昌特地又租了一座大公馆。三天头里,请媒人过帖,送衣服首饰,面子上也很下得去。两位媒人:一位中军王占城,一位首府康乃芳。到了这一天,一齐穿着公服到制台衙门里来。湍制台却是自己没有出来奉陪,推说自己有公事,叫侄少爷出来陪的。两个媒人也没有坐大厅,是在西面花厅另外坐的:这倒是湍制台爱惜声名的缘故。

且说到了正日,男府中张灯结彩,异常闹热。虽然有些人也晓得是制台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环,但是制台外面总说是亡妻的干女儿,大家也不肯同他计较,乐得将错就错,顺势奉承。还有些官员借此缘由前来送礼,湍制台也乐得检礼重的任意收下。这场喜事居然也弄到头两万银子,又做了人家的干丈人,颇为值得。花轿过去,一切繁文都不必说。到了三朝,宝小姐同了新姑爷来回门。内里便是九姨太做主人。九姨太自己不曾生养,平空里有了这个女婿,自然也是欢喜。而且这女婿能言惯道,把个干丈母娘奉承得什么似的,因此这九姨太更觉乐不可支。

闲话少叙。单说这戴世昌自从做了总督东床,一来自己年纪轻,阅历少,二来有了这个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气扬,眼睛内瞧不起同寅。于是这些同寅当中也不免因羡生妒生忌,更有几个晓得这宝小姐底细的,言语之间,便不免带点讥刺。起初戴世昌还不觉着,后来听得多了,也渐渐的有点诧异,回家便把这话告诉了妻子。宝小姐道:“我的娘是亡过大太太的好姊妹,我才养下来三天,大太太就抱了过来。人家的闲话,有影无形,听他做甚!”话虽如此说,但是面孔上甚不好看。戴世昌便亦丢过。

但是一样:宝小姐回到衙内,除了湍制台、九姨太认他为干女儿之外,其他别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爷等还拿他当丫头看待,不过比起别人略有体面。他亦不敢同这些人并起并坐。他有几个旧伙伴见了他拿他取笑:一个个都来让他,请他坐,请他吃茶;一口一声的称他为小姐,把他急的什么似的。十二位姨太太当中,除掉九姨太,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顶刻毒,见了人一句不让。自见老爷抬举九姨太的丫头,心上很不舒服。一日听见大众奉承宝小姐,更把他恼了,便对着自己丫头连连冷笑道:“什么小姐!你们只好叫他一声‘丫小姐’,将来你们一个个都有分的。”谁知自从十二姨太这一句话,便是一传十,十传百,通衙门都晓得了。有些刻薄的,更指指点点,当着他面拿这话说给他听,把他气的了不得,而又无从发作。后来又把这话传到戴世昌的耳朵里,心上也觉气闷,忽念要靠这假泰山的势力,也只得隐忍不言。

这假泰山果有势力,成亲不到三月,便把他补实游击。除了寻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只兵轮委他管带。人家见他有此脚力,合城文武官员,除掉提、镇、两司之外,没有一个不巴结他的,就有一班候补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至于内里这位宝小姐,真正是小人得志,弄得个气焰熏天,见了戴世昌,喝去呼来,简直像他的奴才一样。后来人家走戴世昌的门路,戴世昌又转走他妻子的门路,替湍制台拉过两回皮条,一共也有一万六千银子。湍制台受了。自此以后,把柄落在这宝小姐手里,索性撒娇撒痴,更把这干爸爸不放在眼里了。

宝小姐有一样脾气,是欢喜人家称呼他“姑奶奶”,不要人家称他“戴太太”。你道为何?他说称他“戴太太”,不过是戴大人的妻子,没有什么稀罕;称他“姑奶奶”,方合他制台干小姐的身分。他常常同人家说:“不是我说句大话:通湖北一省之中,谁家没有小姐?谁家小姐不出嫁?出了嫁就是姑奶奶。这些姑奶奶当中,那有大过似我的?”他既欢喜奉承,人家也就乐得前来奉承他。有些候补老爷,单走戴世昌的门路不中用,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来奉承宝小姐。大家是晓得脾气的,见了面,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叫的应天价响。候补老爷当中,该钱的少,这些太太们同他来往,知道他是阔出身,眼睛眶子是大的,东西少了拿不出手,有些都当了当,买礼送他。

当中就有一家太太,他老爷姓瞿,号耐庵。据说是个知县班子,当过两年保甲,半年发审,都是苦事情,别的差使却没有当过,心上想调一个好点的,就回家同太太商量,要太太走这条门路。太太拿腔做势,说道:“自古道‘做官做官’,是要你们老爷自己做的,我们当太太的只晓得跟着老爷享福,别的事是不管的。”禁不住瞿耐庵左作一揖,右打一恭,几乎要下跪。太太道:“我要同你讲好了价钱,我们再去办这一回事。”瞿耐庵道:“听太太吩咐。”太太道:“你得了好事情,一年给我多少钱?”瞿耐庵道:“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这又何用说在前头呢?”太太道:“不是这样说。等你有了事,我问你要钱比抽你的筋还难,不如预先说明白了好。”瞿耐庵道:“太太用钱,我何曾敢说一个‘不’字;没有亦是没法的事。”太太道:“我不晓得你是个什么差使,多少我不好说,你自己凭良心罢。”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一家一半”。太太不等说完,登时柳眉双竖,杏眼圆睁,喝道:“什么一家一半!那一半你要留着给谁用?”瞿耐庵连连陪笑道:“留着太太用。……我替你收好着。”太太道:“不用你费心,我自己会收的。”瞿耐庵道:“太太说得是,说得是!”连连屏气敛息,不敢做声。太太又吩咐道:“我替你办事情,我是要化钱的。头一面,一分礼是不能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后还得时时刻刻去点缀点缀。你现在已经穷的什么似的,那里还有钱给我用。无非苦我这副老脸出去向人家挪借,借不着,自己当当。这笔钱难道就不要还我吗?”瞿耐庵道:“应得还!应得还!既然太太如此说法,以后差使上来的钱,一齐归太太经管,就是我要用钱,也在太太手里来讨。你说可好不好?”太太道:“如此也罢了。当下商量已定,就想托一个庙里的和尚做了牵线。

此时宝小姐声气广通,交游开阔,省城里除了藩台、粮道两家太太之外,所有的太太一齐同他来往。他们这般女朋友竟比男朋友来得还要热闹:今天东家吃酒,明天西家抹牌;一齐坐着四人大轿,点着官衔灯笼,亲兵随从簇拥着,出出进进,好不威武。就这里头说差使,托人情,在湖北省城里赛如开了一爿大字号一样。

宝小姐又爱逛庙宇,所有大大小小的寺院都有他的功德。譬如宝小姐捐一百块洋钱,这庙里的和尚、姑子一定要回送公馆里管家大爷一分,上房里老妈、丫环一分,每一分至少也得十几块洋钱。宝小姐进款虽多,无奈出款也不少。就是宝小姐不愿意多出,手下的那些老妈、丫环们也一定要劝他多出。和尚、姑子还时常到公馆里请安,见了面,拿两手一合,头一低,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再说声“请姑奶奶的安”,跟着下来,就尽性的拿“姑奶奶”奉承。无论有多少的高帽子,宝小姐都戴得上。宝小姐既向这般人混熟了,以后就天天的往寺院里跑,又请那些要好的太太、奶奶们吃素饭。人家见他礼佛拜忏便认他是持斋行善一流,于是人家要回席请他,也只得把他请在庙里。这个风声传了出去,慢慢地那些会钻门路的人也就一个个的来同和尚、姑子拉拢了。

闲话休叙。且说这武昌省城有名是一座龙华寺。这龙华寺坐落在宾阳门内,乃是个极大丛林,听说亦有千几百年的香火了。寺里居中一座“大雄宝殿”,供的是释迦牟尼。此外观音殿、罗汉堂、斋堂、客堂、禅堂、僧房,曲曲湾湾,已经不在少处。另外还有精室,专备接待女客。因为龙华寺是武昌名胜所在,所以合城文武官员,空闲时候都走来随喜随喜,就是过往的洲客亦都有慕名来的。寺里有方丈,是专门只管清修,不问别事,执事的另外有人。顶阔的是知客,专管应酬客人以及同各衙门来往。督、抚、司、道以下,统通认得。凡是当知客和尚:第一要面孔生得好,走到人前不至于讨厌;第二要嘴巴会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官场说官场上的话,见了生意人说生意场中的话,真正要八面圆通,十二分周到,方能当得此任。知客和尚专管知客,不要上殿做佛事。又常常听见人说起,知客应酬老爷们还容易,最难的是应酬太太们。应酬了老爷、老爷当中不肯化钱的居多;应酬了太太,却是大把银子抓给他们用。所以他们趋奉太太竞其比趋奉老爷还要来得起劲。这位太太的老爷是什么人,同谁家是亲威,跟着伺候的人谁拿权谁不拿权,和尚肚皮里都有详详细细的一本帐,说出来是不会错的。

单说这龙华寺里的知客,法号善哉,是镇江人氏。自少在金山寺出家,生的眉清目秀,一表非凡,而且人亦能言会道。二十三岁上,因往四川朝山回来,路过武昌,就在这龙华寺内挂单①,一连住了几日。此时龙华寺当家老和尚正苦少个帮手,见他伶俐聪明,讨人欢喜,遂写一封书信给金山寺里的老和尚,留这善哉和尚在龙华寺里执事。过了几个月,当家老和尚见他着实来得,就升他为知客和尚。不上一年,凡是湖北省里的贵官显宦,豪贾富商,他没有一个不认得,而且还没有一个不同他说得来。他更有一件本事,是这些大人老爷们的太太,尤其没有一个不喜欢到他寺里走动。不说别的布施,单是佛事一项,已经比前头要多出好几倍了。他既有此人缘,也就乐得借此替人家拉拢,人家自然不肯叫他白出力的。

①挂单:行脚僧投宿寺院。

此时这善哉和尚打听得宝小姐是制台干小姐,是湖北第一分阔人,便借捐建水陆功德为名,先送了一分礼物,无非是吃食等类;又送了两副请帖,暂时不说布施,只说是“某日开建道场,请戴大人同姑奶奶前往随喜”。宝小姐是少年性情,听见有好玩的所在,没有不赶着去的。善哉和尚又早同戴府管家联络一气,某日前往,预先送信给他。到了这天,善哉和尚竭力张罗,把寺里寺外陈设一新。男客所在,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提、镇、司、道以及督、抚衙门的幕友、官亲;二等是实缺、候补府班以下人员至首县止,同着些阔商家,什么洋行买办,钱庄汇票等字号;三等乃是候补州、县,以及佐贰各官,同随常卖买人等。三等地方都另有招呼的人。戴世昌虽是游击,因系制台的干女婿,所以坐了第一等客位。女客所在也分三等,同男客不相上下。善哉和尚却又另外替宝小姐备了一间精室。这精室之中,特地买了一张外国床,一副新被褥,湖色外国纱帐子,鸭毛枕头,说是预备姑奶奶歇中觉的。床面前四张外国椅子,一张小小圆台;圆台上放着一个小小船合①,堆着些蜜饯点心之类,极其精致,说是预备姑奶奶随意吃吃的。靠窗一张妆台,脂、粉、镜奁,梳、篦、金暴花水之类,亦都全备,又道是预备姑奶奶或是觉后或是饭后重新梳妆用的。床后头还有马桶一个。宝小姐有了这个好地方,又加以和尚竭力趋奉,比书上说的“先意承志”,做人家儿子的也没有这样孝顺。

①船合:似船形的合。

宝小姐来的多了,外头的名声也大了,就有些想走门路的钻头觅缝的来巴结善哉和尚。善哉和尚也就此出卖些“风云雷雨”,以显他的声光。这个风声恰巧被瞿耐庵的太太晓得了。这瞿耐庵的太太平时也是极其相信吃斋念佛的,见了出家人,分外有缘,无事便到这龙华寺里来跑,因此同这善哉和尚也极相熟。但是一样:瞿耐庵的太太手里是没有什么钱的,和尚的眼睛最为势利不过,见了有钱的施主就把他比下来了。这回起建水陆道场,开忏的那一天,宝小姐到场,只吃了一顿饭,就捐了五百两银子。瞿太太也跟来随喜,好容易在家里连当带借,送了十块钱给和尚。和尚那里拿他放在眼里,不过是来者不拒,多多少少,一齐留下罢了。瞿太太虽然竭力拉拢,无奈手笔不大,总觉上不得台盘。此乃境遇使然,无可奈何之事。

恰巧四十九天功德圆满。善哉和尚弄钱本事真大,又把老和尚架弄出来,说是要传戒。预先刻了传单,外府州、县,分头叫人去贴。这个风声一出,那些愿意受戒的善男信女,果然不远千里而来。此番善哉和尚却是大开山门,定了规例:凡来受戒的,每人定要多少钱。要了钱还不算,还要叫这些人吃苦头。一个个都跪在老和尚面前,拿些蕲艾,分为九团或十二团,放在光郎头上,用火点着;烧到后来,靠着头皮,把他油都烤了出去,烧的吱吱的响。这人痛的愁眉苦脸,流泪满面,嘴里头只是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敢说一声痛。凡受过戒的都说:“烧到痛的时候,只要念‘阿弥陀佛’,佛菩萨自然会来救你的。就是要痛,也就不痛了。”又说道:“凡一个人入了道,七情六欲是不能免的。如今这一烧,可把他烧断,永远不想开荤,亦不想偷女人了。”如是者一个个头上就同骨牌攒了眼的一样,这地方永远不生头发,其名又谓“烧香洞”。凡有香洞和尚,到那里都好挂单,有饭吃,大家都肯布施他;要说是没有香洞,大家都叫他野和尚,可是没有人理的。烧过香洞之后,还要进禅堂。禅堂里的规矩是:坐一炷香,跪一炷香,轮流到九天九夜,一刻不得休歇,亦不准打盹睡觉。九天之后,方算圆满。这九天里头,倘然错了他一点规矩,另外有管他们的人,抗着又粗又长的板子,要在光郎头上敲的。看起来真正苦恼,并不是修行,直截是受罪!

闲话少叙。单说此时这龙华寺受戒的人,只有僧众,并无女人。善哉和尚会出主意,便出来同一班太太们说道:“诸位太太都是前世里修行,所以这一辈子才有这们大的福分;倘若这一辈子里再修行修行,下一辈子还不晓得怎样好哩!”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便问:“怎样修行的好?”善哉和尚道:“阿弥陀佛!若要修行,也没有别的,只要同我们出家人一样,到大和尚跟前受个戒,等大和尚替你们起个法名。以后遇见寺里做什么功德,量力施布点,这就是修行了。”宝小姐道:“要剃头发不要?”善哉和尚道:“阿弥陀佛!我的姑奶奶,倘若要你们剃头发,岂不同姑子一样?以后这们大的福分叫谁去享呢?小僧说的原是带发修行,只要一心扳依,都是一样的。”宝小姐道:“既然如此,我亦来一分,修修来世也是好的。”又问:“要多少钱?”善哉和尚道:“随缘乐助,亦要看各人的身分,姑奶奶大才斟酌罢了。”于是在座的各家太太听见和尚说“随缘乐助”,大家高兴,就有一大半要受戒的。当时算宝小姐顶阔,送了大和尚三百块洋钱,说是孝敬老师傅的贽敬;又拿出一百块钱来斋僧,说是同众位师兄结结缘的。和尚笑纳之后,大和尚就替他起了一个法号,叫做妙善。其余各位受戒的女太太们,从四元起码,以至几十元为止。瞿太太亦送了十块洋钱,随同受戒。等到事完之后,和尚又备了几桌素斋,请众位受戒的女太太一同到来,以叙同门之礼。

瞿太太是有心巴结宝小姐的,如今借此为由,被他搭上了手,便尔趋前跟后,做出千奇百怪的样子来奉承宝小姐。又时常到宝小姐公馆里去请安,送东送西,更不必说。有天宝小姐在一位姊妹家里吃醉了酒,其日瞿太太也在座。瞿太太一见这样,便过来替他捶背,替他装烟,又亲自搀扶他上轿,一直把宝小姐送回公馆。这一夜瞿太太也没有回家,就在宝小姐公馆里伺候了一夜。第二天宝小姐酒醒,很觉得过意不去。后来彼此熟了,见瞿太太常常如此,也就安之若素了。瞿太太的脾气再要随和没有,连老妈的气都肯受的。有些丫环问他要东西不必说,空着还要拿他说笑取乐。宝小姐见丫环们如此,他也和在里头拿瞿太太来开心。

有天亦是宝小姐醉后,瞿太太过来替他倒了一碗茶,接着又装了几袋水烟。宝小姐醉态可掬的,一手搂着瞿太太的颈项,说道:“我来世修修,修到有你这个女儿,我就开心死了!”瞿太太道:“我是巴而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儿,只怕够不上。”宝小姐道:“别的都可以,倒是你是上了岁数的人,我只有这一点点年纪,那有你做我的女儿的道理。”瞿太太道:“姑奶奶说那里话来!常言说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那一桩赶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就情愿拜在膝下,常常伺候你老人家。”此时宝小姐已有十分酒意,忘其所以,听了瞿太太的话,并不思量,便冲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磕个头,叫我一声‘娘’罢。以后我疼你。”一句话直把个瞿太太乐得要死,果真爬在地下替宝小姐磕了一个头,叫了一声“干娘”。宝小姐趁着酒盖了脸,便答应了一声,见他磕头,动也不动。

当日瞿太太伺候宝小姐睡觉之后,立刻赶回家中。此时他老爷瞿耐庵蒙戴世昌替他吹嘘,已经委了清道局的差使。这天正领了薪水回来,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见回家,以为一定是戴公馆留下,今天不转的了,岂知三更过后,忽听打门声急。开出门去一看,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太太。太太回家,不说别的,劈口便问:“薪水领到没有:”瞿耐庵道:“恰恰今日领到。因为太太未曾过目,所以不敢动用。”太太道:“好”。登时取了出来一看整整七十块洋钱。太太便吩咐备燕菜酒席两桌,下余的备办男女衣料四分,再配些别的礼物,一概明天候用。瞿耐庵是惧怕太太,一向奉命如神的,只得诺诺连声,不敢违拗。次日一早,备办停当。太太也早起梳洗。诸事齐备,便抬了酒席礼物,径往戴公馆而来。

这日宝小姐因为昨夜酒醉,人甚困乏,睡到十二点钟方才起身。人报瞿太太到来。只见瞿太太身穿补褂,腰系红裙;他老爷是有花翎的,所以太太头上也插着一支四寸长的小花翎;扭扭捏捏走进宅门,后面两个抬合抬着礼物酒席。宝小姐忘记昨夜醉后之事,见了甚为诧异。见面之后,忙问所以。瞿太太笑而不言。但见他走到客堂,拿圈身椅两把,居中一摆。跟来的人随手把红毡铺下。瞿太太便说:“请你们大人。今日是寄女儿特地过来叩见干爹、干娘,是不用回避的了。”此时戴世昌正躲在房中,听了摸不着头路,宝小姐也觉茫然。倒是旁边的丫头、老妈记着,便把昨夜之事说出。宝小姐道:“醉后之言,何足为凭。我那里好收瞿太太做干女儿!真正把我折死了!”刚刚跨出房门,想要推让,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嘴里还说:“既然干爹不出来,朝上拜过亦是一样的。”宝小姐连忙还礼,连说:“这里那里说起!……”瞿太太拜过之后,赶忙又把礼物献上,说是两分送给干爹、干娘,两分连着一席酒,是托干娘孝敬与干外公、干外婆的。宝小姐只是谦着不受。瞿太太那里肯依,说:“昨夜已蒙干娘收留,倘今天不算,叫我把脸搁在那里去呢?”于是旁边一众丫头、老妈都凑趣说:“今天瞿太太来拜干娘,乃是出于一片至诚,太太倒是收了他的好,叫他心上快活。太太只要以后疼他就是了。”此时宝小姐无可如何,只得老老脸皮认了他做干女儿。后来戴世昌也出来见过礼。宝小姐又把丫头、老妈、底下人、厨子,统通叫了上来叩见瞿太太。大家亦改口叫他瞿姑奶奶。当时摆席吃酒。

等到饭后,宝小姐一想,自己总觉过意不去:“索性今天把他带进制台衙门,叫他认认干外公、干外婆,也可显显我的手面。”当下便把此意同瞿太太说知。瞿太太有何不愿之理,登时满口答应,又说:“于理应得去请安的。”于是宝小姐先打发老妈到制台衙门里去说明白,只说姑奶奶收了一个干女儿,立刻进来叩见老爷同九姨太太,但是且慢说出人头来。老妈去后,宝小姐带着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轿而去。

一霎时到得湍制台衙门,自然是一径到九姨太上房里。此时湍制台听了老妈的话,都晓得宝小姐收了一个干女儿,大家以为总是人家的小姐了。九姨太急忙预备见面礼。正闹着,人报宝小姐回来了。大家立起身看时,都想看看这位小姐长得面貌如何。只见宝小姐走到头里,后面跟了一个脸上起皱纹的老婆婆,再细看看,头发也有几根白了。大家见了诧异,还当是那小姐的娘自己同来的,然而来的只有他俩,并没有第三个。因此大众格外疑心。此时湍制台亦正在房中,从玻璃窗内看见,也觉着奇怪。只听得宝小姐在院子里喊道:“干妈,我同个人来给你瞧瞧。”一头说,一头走进上房,吩咐老妈把红毡铺地。宝小姐就拉了瞿太太一把,说道:“你就在这里拜见外公、外婆罢。”大众至此方才明白,这同来的老婆婆就是他的干女儿。但是他要收个干女儿,为什么不收个年轻的,倒收个老太婆?真正叫人不明白。但是他如此一片至诚,九姨太只得出来同他谦了一回,受了他一礼,让他坐下,彼此寒暄了一回。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礼物送上,九姨太也送了五十块洋钱的见面钱。然后招呼开席,直吃到二更天,方才尽欢而散。这天湍制台虽未出来相见,但把他孝敬的礼物收下,也要算得赏脸的了。且说瞿太太这天因为头一天来,不便住下,约摸到了时候,便即起身告辞。九姨太还再三叮咛,叫他空了只管进来,现在是自己一家人,用不着客气的了。

此时瞿太太喜的心花都工。相别出来上轿,在轿子里满腹盘算,思量几时再进来,又思量过天还得备席请请干外婆,又想:“他们是阔,眼眶子是大的,请他们不能过于寒俭,须得稍为体面些。”又想:“横竖有今天干外婆送我的五十块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拿来应酬他。彼此要好了,少不得总要替我们老爷弄点事情。只要弄得一个好点差使,就有在里头了。”又想:‘这条门路全亏了善哉和尚;等到有了钱,须得到他寺里大大的布施些,以补报他这番美意。’正盘算间,不提防轿子落地,说是已经到了自己家的门口了。瞿太太定了一定神,方才从轿子里走出来。还没有出轿门,忽然一个跟班的走上来回道:“太太,老爷不好了!今天出出小恭,跌断了一只腿了!”瞿太太听了,不禁大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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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回 观察公讨银翻脸 布政使署缺伤心第49回 焚遣财伤心说命妇 造揭帖密计遣群姬第48回 还私债巧邀上宪欢 骗公文忍绝良朋义第35回 捐巨资绔袴得高官 吝小费貂珰①发妙谑第8回 谈官派信口开河 亏公项走头无路第58回 大中丞受制顾问官 洋翰林见拒老前辈第58回 大中丞受制顾问官 洋翰林见拒老前辈第20回 巧逢迎争制羊皮褂 思振作劝除鸦片烟第48回 还私债巧邀上宪欢 骗公文忍绝良朋义第45回 擅受民词声名扫地 渥承宪眷气焰熏天第25回 买古董借径谒权门 献巨金痴心放实缺第54回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 重民权集议保商局第5回 藩司卖缺兄弟失和 县令贪赃主仆同恶第41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算交代有心改帐簿第44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盘 拉辫子两番争节礼第51回 复雨翻云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测机关第46回 却洋货尚书挽利权 换银票公子工心计第37回 缴宪帖老父托人情 补札稿宠姬打官话第41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算交代有心改帐簿第39回 省钱财惧内误庸医 瞒消息藏娇感侠友第27回 假公济私司员设计 因祸得福寒士捐官第56回 制造厂假札赚优差 仕学院冒名作枪手第23回 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观察赚优差第40回 息坤威解纷凭片语 绍心法清讼诩多才第42回 欢喜便宜暗中上当 附庸风雅忙里偷闲第35回 捐巨资绔袴得高官 吝小费貂珰①发妙谑第37回 缴宪帖老父托人情 补札稿宠姬打官话第39回 省钱财惧内误庸医 瞒消息藏娇感侠友第47回 喜掉文频频说白字 为惜费急急煮乌烟第37回 缴宪帖老父托人情 补札稿宠姬打官话第50回 听主使豪仆学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第38回 丫姑爷乘龙充快婿 知客僧拉马认干娘第56回 制造厂假札赚优差 仕学院冒名作枪手第49回 焚遣财伤心说命妇 造揭帖密计遣群姬第55回 呈履历参戎甘屈节 递衔条州判苦求情第55回 呈履历参戎甘屈节 递衔条州判苦求情第16回 瞒贼赃知县吃情 驳保案同寅报怨第46回 却洋货尚书挽利权 换银票公子工心计第2回 钱典史同行说官趣 赵孝廉下第受奴欺第31回 改营规观察上条陈 说洋活哨官遭殴打第1回 望成名学究训顽儿 讲制艺乡绅勖后进第53回 洋务能员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别具肺肠第22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①慈亲勖孝子第41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算交代有心改帐簿第37回 缴宪帖老父托人情 补札稿宠姬打官话第16回 瞒贼赃知县吃情 驳保案同寅报怨第24回 摆花酒大闹喜春堂 撞木钟初访文殊院第32回 写保折筵前亲起草 谋厘局枕畔代求差第47回 喜掉文频频说白字 为惜费急急煮乌烟第13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第45回 擅受民词声名扫地 渥承宪眷气焰熏天第13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第32回 写保折筵前亲起草 谋厘局枕畔代求差第7回 宴洋官中丞娴礼节 办机器司马比匪人第51回 复雨翻云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测机关第20回 巧逢迎争制羊皮褂 思振作劝除鸦片烟第10回 怕老婆别驾担惊 送胞妹和尚多事第13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第55回 呈履历参戎甘屈节 递衔条州判苦求情第18回 颂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参案随员卖关节第3回 苦钻差黑夜谒黄堂① 悲镌级蓝呢糊绿轿第19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讲理学官场崇节俭第26回 模棱人惯说模棱话 势利鬼偏逢势利交第25回 买古董借径谒权门 献巨金痴心放实缺第3回 苦钻差黑夜谒黄堂① 悲镌级蓝呢糊绿轿第28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趋公郎署无意分金第16回 瞒贼赃知县吃情 驳保案同寅报怨第29回 傻道台访艳秦淮河 阔统领宴宾番菜馆第49回 焚遣财伤心说命妇 造揭帖密计遣群姬第40回 息坤威解纷凭片语 绍心法清讼诩多才第17回 三万金借公敲诈 五十两买折弹参第51回 复雨翻云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测机关第16回 瞒贼赃知县吃情 驳保案同寅报怨第34回 办义赈善人是富 盗虚声廉吏难为第2回 钱典史同行说官趣 赵孝廉下第受奴欺第39回 省钱财惧内误庸医 瞒消息藏娇感侠友第13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第55回 呈履历参戎甘屈节 递衔条州判苦求情第48回 还私债巧邀上宪欢 骗公文忍绝良朋义第24回 摆花酒大闹喜春堂 撞木钟初访文殊院第17回 三万金借公敲诈 五十两买折弹参第18回 颂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参案随员卖关节第30回 认娘舅当场露马脚 饰娇女背地结鸳盟第41回 乞保留极意媚乡绅 算交代有心改帐簿第50回 听主使豪仆学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第13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第54回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 重民权集议保商局第23回 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观察赚优差第13回 听申饬随员忍气 受委屈妓女轻生第29回 傻道台访艳秦淮河 阔统领宴宾番菜馆第37回 缴宪帖老父托人情 补札稿宠姬打官话第23回 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观察赚优差第19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讲理学官场崇节俭第17回 三万金借公敲诈 五十两买折弹参第18回 颂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参案随员卖关节第19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讲理学官场崇节俭第57回 惯逢迎片言矜秘奥 办交涉两面露殷勤第7回 宴洋官中丞娴礼节 办机器司马比匪人第53回 洋务能员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别具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