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龙凯和关家兄弟回到大杂院,其他伙伴也都放学回来了,伙房里有小鸡炖蘑菇的香味。关家兄弟一声欢呼,叫着:“宋姑姑!有小鸡炖蘑菇呀?”
宋美玉从伙房探出头,说:“是啊!去收拾收拾,马上开饭啦。还有,放假了,可以喝几杯酒,姑姑批准啦!”
一群孩子齐声欢呼,有早回家的继续帮大人忙活,唐龙凯和关家兄弟去整理个人卫生。
过年的气氛很热烈,虽然日子紧巴巴,可再穷的人家过年也会吃一顿好的。所以那个年代所有人都盼着过年。过年还可以团聚,在外奔波的亲人们都回来了,大家聚在一起吃好吃的会更开心。
那一年的三十夜,大杂院的人们迎来了一个陌生的来客。
仍是一身戎装的凌云志。
唐龙凯和关家兄弟与他有一面之缘,加之这青年军官长相特殊的俊秀,所以即便入夜了,贫民窟照明条件不好,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凌云志随身带着礼品,笑呵呵的对在外面放炮仗的唐龙凯等人说:“小兄弟们,我来拜年啦,来的贸然,抱歉。可是明天我就起早回部队了,昨天有你们老师拦着,没跟你们交上朋友,今天正式交个朋友吧?”
虽已在繁华都市生活了这么久,又在逃亡路上经历了诸多生离死别,目睹了太多人间惨剧,可是蓝旗屯突围出来的人仍然保持着淳朴归真的本性。既然有人主动上门提出交朋友,又带来拜年的礼品,那么就进去一起喝一杯迎春酒吧。
东北军出身的老钮看着凌云志这一身光鲜的制服,不由一愣,脱口而出:“长官是中央军啊?”
凌云志笑答:“是啊,看样子老兄也是行伍出身?小弟没猜错吧?”
老钮脱离军队已经多年,自感不会再被人认出是个丘八,他也不敢承认他的过去,因为怕横生事端,他终归是个败兵,在部队那边又没有复员记载。若是在天高皇帝远的荒蛮之地也就罢了,在皇城南京,万万不能多嘴。所以老钮立刻答出早烂记于心的应付话语:“是当过几天兵,后来回家种田啦。鬼子来了以后,不想被压迫,就带着这一干乡亲逃难至此。”
凌云志又是面露愧色,说:“乡亲们受苦啦,不是我们这些军人不用命,革命军人,当保民众安全,义不容辞,纵死无悔!无奈,实在是……算啦,过年了不提不开心的事。我认得这三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啊,贸然来访,跟诸位乡亲拜个年,咱们交个朋友!”
老钮豪爽的大笑,道:“长官看得起俺们这些粗人,给俺们天大的面子,俺家蓬荜生辉呀!来,长官,俺敬你一碗!”
这种饮酒方式,怕是只在东北、西北等地才有。凌云志生长在素有文章锦绣地之称的京沪杭地区,习惯于温雅的饮酒方式,冷不防老钮给他来这一手,他确实有些不适应。不过,想到他此行的目的,便不再犹豫,端起唐龙凯给他斟好的满满一海碗烈酒,道:“老哥,谢谢!”
两人仰脖子开灌,蓝旗屯的乡亲只要有酒就是这样喝,也没把凌云志的酒量问题考虑进去。既然凌云志是来交朋友的,好酒好肉得管够,肉不停的往凌云志的盘子里夹,至于这酒嘛,连12、3岁的小姑娘也来敬酒了!
所以,那晚凌云志有用的话没出口,光往肚子里生灌的烈酒足有两斤!以他的酒量,跟半死差不多了。他最后仅是靠着多年严酷的训练打磨出来的好体格和坚强意志在挺,琢磨着一定要把话说出口。新年钟
声敲响时,他脑袋跟饭桌亲密接触了一下,整个人都瘫了。宋美玉和大杂院另一个女人一左一右架着他回房休息。凌云志一觉睡到大年初一下午三点多,连回部队的火车也误了。
老钮带着歉意,十分诚挚地说:“长官呀,实在对不住,你瞅瞅俺们这些乡下人就是没有深浅,给您灌高了,耽误长官的正事,对不住啊。”
凌云志醒是醒了,嘴还不大利索,思维上也较迟钝。他只是挥手,外在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半天才说:“高兴呀!过年嘛!”
老钮不失时机地说:“反正回部队的事也已耽误啦,去兵营的火车也不是天天有,就再歇息歇息,晚上再喝点儿!就这么定啦!”
凌云志来不及推辞,老钮的速度太快,闪身出屋预备下一顿酒菜了。
大年初一的晚上,鸣鞭炮的声音还是那么密。就在这阵阵鞭炮声中,凌云志喝了第二顿大酒,年三十那晚还没醒利索的酒,加上年初一的大酒,凌云志只感觉脑袋要疼爆了。他想他无论如何要把他的想法说出去,在又被老钮生灌了一碗烈酒后,开口道:“老钮大哥,小弟云志有话要讲。”
老钮豪气十足地道:“长官请讲!”
长官要讲话,一起吃饭的人都安静下来,瞪着好奇的眼睛看醉态尽显的凌云志。凌云志顺了顺气,好歹压下即将呕出来的酒肉,口齿不甚清晰地说:“老钮大哥,宋大嫂,诸位乡亲!”他又揉了揉坐在他身边一个八九岁小女孩儿的脑袋,加了一句:“还有各位小兄弟小姐妹。”
开场白足够豪华,众人皆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凌云志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说:“兄弟此番……来访,唐突的很。我,中央军校毕业,在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当过两年排长,三年连长,一年半营长。我是革命军人,当年投笔从戎,为的是保国安民。可是,校长有难处,上峰无战意。我坐看东北大好河山沦于敌手,三千万父老沦为亡国之奴!我身为中国军人,竟无能为力,所以,兄弟我这里疼!”他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胸口,一脸的痛心疾首。
老钮放下酒碗,说:“长官,你别……”
凌云志自顾自说:“在慈善学校,我遇见了你们这院子里的三个好青年,身手了得啊!又听这三位青年朋友的口音,我得知他们是从沦陷区逃难来的东北同胞。直说吧!乡亲们,我想要这三位青年!让他们跟着我从军报国!待有朝一日,国府下决心抵御外侮,我凌云志,带着他们上阵杀敌!带着他们杀回家乡!诸位信得过兄弟的话,就把这三位青年交给兄弟,兄弟我把他们带成堂堂正正的好兵!当兵有枪,有枪才可以打回老家,才可以报仇;当兵有军饷,军饷可以拿回家让家人过好日子。诸位乡亲,你们认为如何?”
老钮拿起海碗自顾自喝干,沉默半晌,才说:“长官,既然你跟俺们掏了心窝子,那俺老钮也不再有所隐瞒。说实在的,老钮曾在东北军里吃了三年半军粮,九一八事变时,老钮追随马占山将军在江桥与日军血战,老钮一个连的弟兄,到最后就剩下老钮一个。俺们孤立无援,被鬼子分割在中国的极北,死了好多人。老钮与部队失散,逃亡回家,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却不想鬼子对俺们这些苦命人不依不饶,硬是把俺们一个屯子都给毁啦。俺们的屯长,为了维护民族尊严,也为保全屯子里的血脉,带领全屯青壮猎户与鬼子周旋,最后全部战死。俺老钮,豁出半条性命去,带着乡亲们辗转外蒙、苏联
,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为屯子里的烈士们报仇。逃难的日子苦啊,死了好多人,最后活下这么几口子,回到中国内地,落户在南京城。俺想问问你,长官,俺们东北军在江桥与日寇做最后决战的时候,你们在哪儿?俺们那一个屯子眼瞅着要被鬼子祸祸时,你们在哪儿?俺们这些老弱妇孺,被鬼子追杀进外蒙戈壁、苏联无人区时,你们在哪儿?”
宋美玉暗自扯扯老钮的衣角,提醒他别这样对中央军的军官说话。老钮看了眼宋美玉,指着她又对愧疚难当的凌云志说:“俺这位大嫂子,本是东北一县城防团长之女,她爹,她丈夫,她娘,她弟弟,在鬼子攻城时殒命。她县里的乡亲,到底死了多少,就没个准数啦。那个时候,你们在哪儿?”
老钮这一系列话,让吃饭的人都流出眼泪。是啊,那些要命的时候,中央政府的革命军人们在哪儿?他们不是军人吗?不是该保护老百姓吗?可是日本人来时,这些军人在哪儿?
老钮总结:“所以,俺们会在孩子们长大后,回东北报仇。就不劳长官操心啦。来吧长官,继续喝!”
凌云志伸手拦住要给他斟酒的唐龙凯,站起来对一桌子的乡亲道:“凌云志,一个不配自称军人的人,向你们说声对不住。我凌云志不是不想杀敌报国,我曾数次跟上峰表达带兵出征抗战的决心。就因为这,闹烦了长官,才被调离校长的纯嫡系部队,去一个还未满编的新编团当团长。我不是孬种软蛋!做梦都想着率领麾下战士浴血杀敌、复我疆土!我有这个志向!没有兵,部队不满编,我豁出去脸面,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放过。就为了有朝一日,我有厉兵秣马的一个团,这个团能够成为抗日劲旅,成为日寇永远的梦魇。日寇狼子野心,欲壑难填,早晚有一日他们会向大陆全面扩展!单单占了东北和华北,远不能满足他们的扩张欲望。日寇气势咄咄,步步紧逼,我国实乃无退路矣!如今的我国,内有共匪作乱,确实分身乏术。但我凌云志不信,等日寇兵临华东、华南——这些我国最为富庶的地方,校长还会无动于衷!那时候,就是我率兵杀敌报国之时!老钮大哥,你们是民,时刻不忘报仇的决心,让我这个军人无比佩服。可是想想,你们手里没有武器,怎么报仇?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如何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鬼子作战?不如就先让你们这三个孩子跟着我,我把他们带成优秀的战士。他们有了击杀日寇的本领,那时再回去报仇,也不是不可呀!”凌云志又看看那些年龄较小的孩子,说:“等你们所有的孩子都长成拿得动枪、拼得起命的壮年时,都可以来我的团。我把所有的孩子,都练成真正的军人!日寇如果敢来,我带着他们上阵打仗!日寇若不来,等兄弟我把你们的孩子都训练好了,到那时,我脱下这身军服,跟你们一起回东北打鬼子,如何?”
老钮问:“长官,你为什么这样?”
凌云志微微一笑,道:“我是来交朋友的,既然交上了朋友,我为我朋友打一场战争,没有为什么。”
老钮示意唐龙凯给凌云志的海碗里倒满酒,他站起来,端起海碗对凌云志说:“朋友!拜托你啦!把俺们这些孩子,带成好兵!”
凌云志说:“为了朋友这一句拜托,为了我自己的一句承诺,我把你们这些孩子全部带成好兵!我带着他们打仗!带着他们回东北!”
两人的海碗碰在一起,豪饮时已注定,唐龙凯和关家兄弟的人生中将有一段铁血历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