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龙凯趁着夜色在隐蔽的地方生火熬汤,他把之前打到的猎物去皮剔肉,把骨头放进行军锅里炖烂。他认为伤员们需要这种骨头汤,所以他就这么做了。待到锅里的水开始翻滚时,他启开缴获日本人的罐头,用勺子一块一块的挖出粉肉送入锅中。罐头为了保鲜,制作中加入了大量的咸盐,八路军缺少食言,如今唐龙凯在拿罐头借味。
关山豹拎着枪来到唐龙凯熬汤的地方坐下,他点上一颗烟狠狠吸了一口,将烟递给唐龙凯。唐龙凯吸了一口后把烟还给关山豹。日子紧巴巴,香烟也紧缺了,有吸烟习惯的兄弟俩只好分享同一支香烟。
关山豹说:“又死了俩伤员,打完了仗还死人。”
唐龙凯嘴角颤了两颤,说:“打这场鬼仗,穷人落不下好。当初咱在中央军保上海和南京,一开始还好,后来医药开始紧缺。二班有个弟兄,胳膊肘被小日本子的弹片划了一下,本来不是啥重伤,最后不也感染了。截肢也没救过来。”
关山豹说:“土八路被困在这儿了,拖久了不定死多少人呢,俺不敢说鬼子一定不再来。”
唐龙凯说:“不管咋说,事情闹到这等地步,跟土八路绑在一起死吧。是咱们对不起他们。”
两兄弟不再说话,关山豹帮唐龙凯熬汤,渐渐的一股罐头汤的香味飘散出来,没有食盐,罐头却有不少。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关山豹起身去拿伤员们的茶缸或饭盒。关山豹进入烽火台,对卫生员说:“把伤员们的茶缸或饭盒都拿来吧,俺们给他们做了饭。”
八路军卫生员点点头,转身去忙活。不多时,一堆茶缸或饭盒塞到关山豹手里。关山豹临出去前瞧见躺在犄角旮旯的罗真金,显得孤苦伶仃的,八路卫生员和伤员都不咋搭理他。罗真金看见关山豹居然还有心笑。关山豹摇摇头,叹着气出去了。
唐龙凯和关山豹将熬好的汤用八路军炊事班仅剩的大汤勺往茶缸或饭盒里舀满了骨头罐头汤。趁着还热乎,兄弟俩跑了几趟把汤送到伤员们那里。终于,已被连续的战斗和目睹太多战友死亡折磨得十分木讷的卫生员对兄弟俩说:“谢谢你们。”
唐龙凯说:“太客气了。”
兄弟俩把一茶缸汤送到罗真金那里,罗真金无力地摇摇头,说:“没用啦,就这样吧。”
兄弟俩不想多说话,唐龙凯顺势要喂罗真金喝汤,罗真金闭紧嘴巴将脸别向一边。关山豹低声说:“你不想杀鬼子啦?”
罗真金闭上眼睛不说话,唐龙凯问:“你觉得你现在够本了是不?”
罗真金点头,整个身子都好像往出透着绝望。唐龙凯和关山豹不知说啥好的时候,罗真金开口了:“俺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共党。好啦,把俺抬出去吧。”
关山豹说:“你最好别一错再错,留着你的狗命是想让你打鬼子。”
罗真金说:“肩膀烂了一大片了,估计就算真活下来了,以后也无法开枪,废人一个,回了东北更活不下去。”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接过唐龙凯端着的茶缸,兄弟俩看到面无表情的端木雪。对这个女人,兄弟俩更加无话可说,有的仅是愧疚。端木雪表情冷漠,似乎还带有对国民党兵的怨恨。但她却俯下身子,用她的手可说温柔的扳正罗真金的脸。重伤的罗真金无法动弹,只好任由端木雪摆布。端木雪命令:“张嘴。”
罗真金不张嘴,那意思是决心不让自己活。端木雪又说:“你说你想负责到底,你现在反悔了?”
什么意思?罗真金只当端木雪和所有共党都恨透了他。他也在愤恨自己,说到底他也是出身于农村的质朴良家子弟,他本性不是流氓。说真的,他不讨厌共产党,东北67军自从被派往西北剿共后一直与共产党有交往。他喜欢端木雪,从第一眼看见她时,他就喜欢她。他认为他配不上端木雪,心生自卑,因自卑而无法把持自己。一身匪气的他主观的认为本来已经没戏了,何不破罐子破摔,至少饱眼福,他没想到他将有那么大的悔恨,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端木雪直视着他,继续说:“你喜欢我,现在你不想负责了,是不是?那样只能让我更加瞧不起你,更加恨你。你明白不明白?你以为你从鬼子刀下救了我,就能弥补你的罪?”
罗真金终于说:“俺喜欢你,对,很对。”
端木雪说:“那就把汤喝了,让自己活下去。”
罗真金问:“为什么?”
端木雪说:“没有为什么,也许,只是我想让你活着,就这么简单。”
罗真金总算喝下端木雪喂给他的骨头汤,唐龙凯和关山豹见罗真金真的喝了汤,也就放下心来,他们离开去洪江河独立营防线那边协助防守了。
罗真金喝了几口汤后,说:“对不起,俺二十二了,没碰过女人。俺在华北、松江都打过九死一生的仗,家没了,
弟兄没了,不知啥时候俺也没了。俺以为这个世道欠俺的太多,所以……”
端木雪终于笑了笑,说:“我二十四了,我理解你。叫我一声姐姐吧。”
罗真金问:“你会原谅俺吗?俺明白俺犯的错很大,在以往……俺的弟兄做过类似的事情,更过分的也做过。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很不要脸。俺心里有数。俺不配让你原谅俺,俺的错,恐怕只能用死来顶。”
端木雪说:“没人叫你死,我恨过你,那时我恨不能杀了你。你应该能想到我的感受,你可以将心比心,假如你的亲姐妹遭遇了我所遭遇的。可也是你冲入了包围把我救出来。你对我的罪……你已经抵了。”
端木雪喂罗真金喝光了一茶缸的汤。罗真金早已泪流满面。端木雪准备走了,她说:“好好活着。”
罗真金拉住端木雪的手,问:“你能不能嫁给俺?”
这话直白到让人脸红,端木雪面对罗真金时从没有收回过怨恨,即便喂汤给他喝。这时,端木雪的怨恨竟然逐渐消失了。她又坐回到罗真金身边,问:“你能不能活下来?”
这一次罗真金的态度异常坚定,他说:“俺能活下来,俺还能杀更多的鬼子!”
端木雪沉思良久,最后她好像忘记了组织上的纪律,也忘记了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她说:“好,你爱我,为了我可以去跟鬼子拼命,不管你是不是旧军阀部队的士兵,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对我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只要你爱我,只要你活下去杀鬼子,我嫁给你!”
旁边的伤员和卫生员开始时只是不明白端木雪为啥还来伺候姓罗的禽兽喝汤,当端木雪说出嫁给罗真金的话后,伤员们和卫生员有的不止是“不明白”了,更有震惊。这位端木同志怎么了?若是跟一个国民党兵痞流氓结婚,不说组织上的纪律,只拿她当一个普通女人,她这种行为也无限接近于……真不知该怎么说了!
罗真金擦了把泪水,说:“俺会活下去的,以前俺只为打回老家而杀鬼子,如今,俺为你,为俺的老婆,杀鬼子!”
狼兵坟一线天,一个步兵联队加一个骑兵大队,总计两千余兵马集结完毕。长谷川许是得了“共军恐惧症”,强烈建议自打进入中国还没怎么吃过亏的武田正男原地宿营,天亮后再发动进攻,他不知道一线天此时已无兵把守。他说:“武田君,我联队在那处一线天牺牲了很多勇士,那里易守难攻,两挺机关枪把住开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纵然是骑兵,也没把握一次成功,不如等天明后,我们能够看清敌人的位置,让炮兵精准轰击,压制住支那守军,我们再进攻。”
武田正男说:“长谷川君,实在没有必要等天明,昨日你们联队攻打一线天,能见度如此良好,又有毒气,一样没有成功。不如换我们骑兵打头阵,骑兵不适合山地作战,那我们就下马冲锋,大日本帝国的骑兵天下无敌!任何敌人在我们眼里不过是我们嘴里的一块肉!如果长谷川君怕了,可以让你的联队在后面担任预备队,等我们杀入了狼兵坟,你们再冲过去支援。”
长谷川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怎奈他在菅原手下时已受惯了窝囊气,忍气吞声已是本能。他说:“好吧,既然武田君的健儿们如此神勇,那么就让我们这些步兵开开眼好了。”
武田正男不在意长谷川的挖苦,他回头冲他的士兵们喊:“战士们!我们下马徒步进攻!”
长谷川带着他的联队撤到后面,武田的骑兵们将战马交给长谷川联队的步兵们,他们枪在手、刀在腰,戴上钢盔准备冲锋了。骑兵大队本没有炮兵编制,长谷川联队的炮兵们抓紧架炮。在军官的口令声中,炮手们各司其职,很快做好发射准备。在长谷川的命令下,迫击炮开始猛轰一线天。简单的炮火准备后,武田的骑兵们开始冲锋。饶是没有马,他们的速度依然很快,他们的钢盔被月光晃得闪闪发亮,长谷川看到一片闪亮亮的钢盔蜂拥而入一线天。他等着支那兵开枪,然而没有枪声。武田大队一千余人已全部冲入一线天,先头部队早进入狼兵坟内部。怎么没有枪声?
战场安静下来,冲入狼兵坟的武田正男看见了遍地的死尸,有日本步兵,有中国士兵,还有一部分人一看就是老百姓。这其中一些尸体已在刚才的轰炸中变得破烂不堪。看一些尚算完好的中国尸体,很明显营养不良,难道就是这些人给菅原联队造成那么大的损失?打心眼里瞧不起步兵的武田更加鄙视步兵了,这帮无能的家伙,简直把大日本帝国军的脸面丢光了!他们怎么好意思继续活着?武田大喊道:“长谷川君的武士们!你们可以进来啦!”
武田的嗓门很大,留在狼兵坟外的日本步兵们听见了这一声喊,很明显鄙夷的成分颇多。长谷川倒是很无所谓,若是这次真有命追上那群支那人,相信武田正男这家伙会尝到厉害的!长谷川命令:“进入狼兵坟
!注意戒备!”
长谷川联队的士兵们持枪向狼兵坟跑去。
一线天那边的炮声能够传到长城这边,只是传到这边时已十分微弱。长谷川联队的炮兵足够疯狂,一通急促射打掉了差不多三个基数的炮弹,看来真恨惨了独立营的弟兄。一通炮打得整个狼兵坟都有些乱套,飞禽走兽全被惊动了。打盹小憩的战士们想不醒都困难,本来就没有人真正睡死,日本人闹得也是太欢。
中国人在黑暗中做好战斗准备,日军既然还敢来,说明日军真的不想让他们继续活着。如果独立营是一支养精蓄锐的部队,完全可以凭借狼兵坟的险要地形与日军周旋。但他们都累了,好多人被糜烂性毒气折磨的五脏剧痛,眼下只能依托长城古城墙打一场没有希望的阻击战。洪江河之前做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撤往察哈尔,那里同样有日军,但运气好的话也许能遇上中国骑兵。
如今,洪江河认为到了做最坏打算的时候了,他扭头看到病恹恹的小虎子,这孩子吸入毒气后一直病恹恹的,却没落下一步。洪江河说:“小虎子,去把那几个国民党王八蛋叫来!”
小虎子去叫唐龙凯他们了,不多时,唐龙凯、关山豹、老钮、刘皮实到了。
洪江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一边往快慢机上加枪盒子,一边说:“鬼子又来了。老子着实信不过你们,可火烧眉毛的时候,看你们好歹披着中国人的皮,这样吧,老子带人在这里能顶多久顶多久,你们带那几个书生去察哈尔,没准儿就遇见接应你们的骑兵啦。没有你们,没人束缚手脚,老子能灵活不少,保不齐老子也能活下来。”
沉默了半天,老钮开口道:“长官,俺们不仗义归俺们不仗义,你恨俺们,俺们没话说。可若是以为俺们草鸡没种,那俺们可不答应。俺们是可以保着那些书生进察哈尔,可万一俺们遇见的不是中国骑兵是鬼子呢?你莫不如这样办,给俺们一些子弹,俺们尽量把一部分鬼子往别的地方引,看起来好像咱们分散兵力,实际上鬼子也会分散兵力。你们的压力会减轻不少,备不住真能等到接应你们的骑兵。”
洪江河架起加了枪盒子的快慢机试了试瞄准,感觉还不错,这工夫他连最后一点讲客气话的兴趣都没有了。他毫不掩盖他的轻蔑和厌恶,说:“就凭你们几个兵痞子人渣子,还想引开一部分鬼子?鬼子傻吗?散兵游勇人家感兴趣?开他妈什么玩笑?不是老子瞧不起你们,你们要真那么牛逼,还能被鬼子从上海一路撵到武汉去?南京也没保住吧?算逑啦,赶紧的带那几个书生撤,别在这儿烦老子。老子只当没见过你们。”
一旁架机枪的拴柱子看向老钮等国军散兵,目光中有不舍,也有怒其不争。洪江河的余光扫到拴柱子,喝了一句:“拴柱子,你狗日的好好当你的机枪手!瞎看什么?”
拴柱子咬咬牙,继续守他的机枪。钱大脑袋暗中踢了拴柱子一脚,那意思是你别老惦记着你那几个王八蛋老乡了,他们就是杂碎。
老钮,标准的热脸蛋贴上冷屁股。他无话可说,本来就是他们不对在先。老钮示意唐龙凯等三人跟他走,他们去做他们认为对的事情,洪江河从来都管不到他们。他们刚迈了两步,忽有子弹袋抛来砸在唐龙凯的背上。唐龙凯回头,与拴柱子的目光相撞。拴柱子想说什么,拴柱子什么也没说。唐龙凯拾起子弹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三八大盖子弹。一线天战斗结束后,拴柱子强忍着巨大的不适,从日军尸体旁捡起散落的子弹塞入他的子弹袋。如今,拴柱子把缴获所得全给了唐龙凯。
唐龙凯走到拴柱子跟前,在八路军战士厌恶的目光中给了拴柱子一个热情的拥抱。拴柱子还是把着他的机枪,看都没看唐龙凯一眼。唐龙凯说:“兄弟,拴柱子,你是我兄弟。我是你兄弟吗?兄弟?”
拴柱子没有回话,唐龙凯松开拴柱子,在八路军战士厌恶的目光中追上他的国军伙伴。洪江河叹了口气,忽然说:“毕竟都是中国人呀,不废话啦,老子发话,老子的弟兄没有孬种!咱继续一起打狗娘养的小鬼子。你们国民党兵是一群混蛋!好歹是中国混蛋!”
如此直白的话语一出口,拴柱子忙不迭的把机枪交给一个战友,拽过他的三八大盖跟上唐龙凯他们。拴柱子说:“唐龙凯,俺是你兄弟。你个混蛋玩意!”说着,他照着唐龙凯的胸脯就是亲昵的一拳。唐龙凯释然,和他的兄弟一起无声的笑了。
钱大脑袋和康有福也站了出来,扛着他们作战缴获的三八大盖。跟国军散兵走的独立营战士只有这三个,这三人是不多的几个行动利索的人。大部分独立营的人马,依托地形之险打一场阻击战勉强胜任,钻山沟搞袭扰,把日军引往其他方向,真真不行了。
洪江河对跟国军散兵走的三人说:“给老子好好的回来!”
一行七人出发,消失在夜色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