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四)
一室寂然,连烛火都似乎不再跳动,变得越来越暗。
“那又怎样?母妃也是女人,也曾年轻过。你能为了爱一个女人,抛弃高堂老母,荣华富贵,母妃难道就连做梦的权力都没有了?”太妃紧紧地握着拳,想要以此缓解身体的颤抖,盯着夏侯烨的目光却亮得惊人:“母妃这一生,也就只做了这么一次梦……”
它是那么华丽,那么短暂,那么的痛彻心扉,带给她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痛。
时隔三十年,她以为心中的伤痕早已平复,以为可以将这痛苦深埋在心底。
“我本以为,就算世人再疑我,伤我,诽我。至少你该敬我,护我,爱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没想到……”
却没想到,伤她最深的却是含辛茹苦,不惜牺牲一生的幸福,养大的儿子!
这一刻,巨大的痛苦啃噬着心灵,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寒冷的春夜……
“小姐~”季嬷嬷上前,扶住太妃的手。
太妃头也不回,笔直地走了出去。
“王爷,你好糊涂!”傅嬷嬷气极摇头。
夏侯烨满脸颓然,退后一步,跌进椅中,全没了之前的咄咄逼人。
傅嬷嬷轻叹一声,斟了一杯酒给自己,又替他把酒满上:“也难怪王爷会多想,宫中本是是非之地,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更何况,小姐和皇上的确曾两情相悦。虽说发乎情,止乎礼,但那样的身份,那样的环境……”
世人都以为皇上忌惮薛家势大,故意冷落薛素素,纳进后宫十年仍未宠幸。
却不知这种情况,其实是薛素素自己选择的。
先帝天纵奇才,岂会惧怕外戚势大,连妃子都不敢宠幸?
当年心高气傲的薛素素,并不甘心做薛皇后争权夺利的棋子,嫁给比自己父亲年纪还要大的男人,老死宫中。
她表面顺从薛皇后乖乖进宫选秀,暗中却与先帝约法三章。
明确表示,在帝后的这场权利对奕中,站在先帝这边。
充当先帝的眼线,帮他出谋划策,助他打压薛家的气焰。唯一的条件,就是先帝殡天之后,放她出宫。
因为薛皇后的原因,太妃很小便出入宫庭,先帝可说是看着她长大。
对她的感情,极实很复杂。
既有父辈对晚辈的疼宠,又有男人对女人的欣赏,更有帝王对人才的爱惜。
因此,她这番看似胡闹的要求,先帝竟然默许了。
她既心向自由,他也不愿意将她一生束缚在这华丽的金丝笼中。
当然,还有一部份原因,是他做为一个帝王的骄傲。
他不屑,也不愿意用权利去得到她。
曲意奉承,刻意乖顺以此争宠邀幸的女人,在后宫里还少吗?
薛素素的出现,着实令人眼前一亮。所以,他愿意陪她玩这个游戏。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的臣服,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薛素素度过了十年看似平静的后宫生涯。
从而在那一年的春日宴,遇到了生命中的魔星——夏侯炯。
两人的相遇,偶然中又存在着必然。
做为皇子,本来薛素素对敬王夏侯炯应该不陌生,可他是皇长子,成年后即去了封地。若不是那一年的春日宴,两人这一生也许永远不会有交集。
当然,也不排除,先帝殡天之后,两人再相遇。如果那样,或许整个人生,乃至大夏的权利格局都要重新改写……
但那时的敬王,雄心勃勃,满腹的才华无处施展,空顶着皇长子的名头,在朝中孤军奋战。
薛素素的美丽和才情,论起天下形势,朝中局势,每每独到的见解都让他眼前一亮。
惊佩欣喜之余,难免起了别样的心思。
她是薛皇后的侄女,镇国将军的妹妹,谈论政事眼光见解都很独到。
虽不得宠,位份也不高,可后宫中也没有人敢小觑她,因常侍奉薛皇后,故先帝与她见面的机会非常多。
宫中经常与听到先帝与她对奕,品茶,气氛微妙的谈论,地位相当超然。
而更妙的是,薛皇后本身并无所出,养在她名下的吴王十二岁时不幸自马上摔下,身有残疾,继承大统无望。
若是他能说服她乃至整个薛家,旗帜鲜明在站在他身边,何愁大事不成?
薛皇后病故不到半年,很快镇国大将军薛启夫妇又双双阵亡。
噩耗传来,宫中皆是势利之人,难免墙倒众人推。
太妃与先帝的口头约定,连薛皇后都不知情,何况敬王?
他想着与薛素素的感情不可能有结果,便寄希望太妃能助他成就大业,自然免不了明里暗中多次提及。
薛素素是个极高傲的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更不容许自己失败。
眼见他视权力比感情重要,将自己排在皇位之后,如何能忍?
遂决定挥慧剑斩情丝,抢先把窗户纸捅破,跟敬王谈起了条件:“助你登上大位可以,但你百年后要把皇位传给我的儿子。”
她想得很清楚,她已经二十四岁,年华老去,青春不再。
而先帝的身体看上去还很健康,既便等到他殡天后,真能如约还她自由,也已人老珠黄。
既然这辈子注定了要孤苦一生,倒不如放手一博,替自己的儿子挣份好前程。
但先帝那时虽说老当益壮,毕竟已近花甲,怕是没法等到她的孩子成年。
其他的皇子都已成年,她就算再厉害,再会谋划,幼子寡母,又如何争得过那些羽翼丰满的皇兄?
几夜不眠,多方考虑,终于想出了折衷的法子。
至于敬王,只要能登上皇位,百年后传位何人,自可慢慢可图谋划。
薛素素的提议对他,可说有百利无一害。
两人一拍即合,也就有了那份盖着敬王印鉴的“传位诏书”。
敬王若不能登基,则这份诏书自然毫无意义;一旦他登上九五身披龙袍,则在他百年之后,她便能执此诏书,扶自己的儿子上位。
这份诏书,将她和敬王的利益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将敬王最后一点疑心尽去,却也将薛素素的心伤了彻底。
签下诏书的当夜,她便去了御书房,主动向先帝献身。
这便是备受后人诟责,在大夏后宫中广为流传的:薛贵妃自荐枕席。
先帝已等了她十年,对这个投怀送抱的机会,自然不会傻到往外推。
二十四岁的薛素素,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又刚经丧亲之痛,断情之伤,偏又不肯向命运低头,誓要将一切轻贱她之人踩在脚下,于楚楚可怜中越发散发出不可言传的风韵。
一年后,夏侯烨出生后,薛素素顺利晋升贵妃之位。
自此,薛贵妃专宠,风雨飘摇中的薛家东山再起,朝中风云诡谲,再起波澜……
到于后来,薛素素突然失宠,则是先帝年事已高,意识到再护不得她们母子,怕过多的宠爱反而将他们置于风口浪尖,遂有意冷落,让他们淡出世人的视线。
薛素素暗中则加紧了与薛大将军的旧部联络,终于等到一个绝佳的契机。
先利用众皇子苦候多年,先帝又不肯立太子,天意难测,人心思变,焦躁不安的心理,派人四处散步谣言,鼓动燕王,瑜王,赵王三王联合起兵造反。
再建议先帝派实力最强,继位最炙手可热的成王去平乱,等双方实力消耗得差不多时,借三王之手除掉成王。
余下三位王爷里,唯有敬王最具实力,此时再派敬王出面收拾残局,便顺理成章。
以他的雄才伟略,再加上薛家军的勇猛,很快平息了三王之乱。
次年先帝病逝,敬王登基。
他登基后,便按协议将夏侯烨送到幽州。目的,自然是避开京中的明枪暗箭,休养生息,等候机会……
傅嬷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小姐为了王爷,忍辱负重,一生孤寂,谋划半世。王爷就算不能理解,也不要辜负了小姐的期望,任她一生心血付诸东流才好~”
夏侯烨恍若未闻,只深深地埋首于掌中,心脏犹如被尖刀刺中,窒息般地抽痛。
母妃呀母妃,为什么母子明明互相爱着,却总是相互伤害?
他的猜疑,究竟伤了她多深,她又是怀着怎样绝望而悲愤的心情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