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服饰制度规定之严密,范围之广泛,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精力过人的太祖皇帝,不厌其烦的规定了每个等级的人该穿什么,而且对僭服者制定了严酷的惩罚措施。他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而是因为这些繁缛苛刻的规章,建构起了国初等级森严的政治体系,建构起了尊卑有序贵贱分明的社会秩序。
这对维护统治秩序,保持社会稳定有很大的帮助,一直到沈默少年时,他亲眼所见,江浙一带的百姓,还是以营生务本、畏官长、守朴陋为常。妇女以深居不露面妇女,治桑蚕女红为常,珠翠绮罗之事甚少,断不见如此后饰帝服之事,更不会有这么多光天化日,抛头露面的女人。
“你们如此穿着打扮,难道就不怕官府纠察么?”沈默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位官人看着如此体面,怎么直冒傻气,难道官老爷家的太太就不僭服了?”店家咯咯笑起来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就是,上月碰上知府夫人到广福寺进香。”一个正在看布的女客插话道:“她身上披的那件纹绣,可是绣着凤纹的;头上戴的宝石首饰,件件都是宫里娘娘才能戴的,就连一品命妇也不能用。可她不仅戴给知府老爷看,还大大方方戴出来,给全上海的百姓看。您说知府大人还有什么脸面,管我们穿戴什么?”
“是啊,您这位老官人真是迂不开眼,您到外面瞧瞧,满大街的男男,哪个不是争奇斗艳,想怎么穿怎么穿,怎么好看怎么穿,谁管你八百年前的规矩套子?”妇女们笑作一团道。
“真是……僭拟无度,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沈默连连摇头,又引得女客们笑作一团。
虽然满嘴的‘世风日下’,但沈默也没拦着三娘子把‘僭越’的布料买回家。三娘子付了钱,把地址留下,让店里直接送家去,然后便兴冲冲的拉着他出去,准备奔赴下一家。
出了布庄,沈默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放眼人来人往的大街。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走在路上都是目不斜视,所以来得路上也没细看,现在细细打量人们的衣着打扮,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只见大街上的男子皆高帽大袖,遍身罗绮,妇女则高髻长衣短裳,华服七彩缤纷,甚至连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绔……哪里还有什么礼制等级之分?
“想我年少时,江南犹有淳本务实之风,士大夫家居多素练衣、缁布冠。即诸生以文学名者,亦白袍青履游行市中。庶氓之家则用羊肠葛及太仓本色布,此二物价谦而质素,故人人用之,其风俗俭薄如此。”望着眼前的巨变,沈默面色复杂的叹口气道:“但看这家店,档次不算太高,出入并非贵妇,店家却谓罗绮不足珍,所售尽是吴绸、宋锦、云缣、驼褐、各种西洋东洋布料。却找不到当年最多的羊肠葛、本色布,问店家才知,以其无人服也,已久不鬻于市矣。”
“眼见穷居负贩之小民,竟也戴方头巾、蹑云头履,行道上者踵相接。而人皆不以为异。在安南看报纸上说,吴中百姓‘不丝帛不衣、不金线不巾、不云头不履。’只以为是杜撰吹嘘之语。现在一看,果然方巾盈路,屠贩奴隶亦有着云履而白领缘者,甚至连白泽、麒麟、飞鱼、坐蟒靡不有之。百姓明知犯禁,竟群相蹈之。见微知著,可知世风如何……”沈默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他看到了社会的变化,人们追求华美的服饰,虽逾制犯禁,不知忌也,应该是他希望看到的。但另一方面,他毕竟读书出仕三十年,要说没有些读书人的优越感,那是骗人的。现在看到百姓不以分制,而以财制,‘民服士人之服,士人服大夫之服’,只要有钱,随便你怎么穿,怎么都没人管。那种优越感顿时大受冲击,自然大感神伤。
见他一脸愤懑,三娘子拉着他的手小声劝慰道:“这不正是你一直以来的期望么。”
“话是如此,但见此礼崩乐坏,总不是个滋味。”沈默尴尬的笑笑,反握一下她的柔荑道:“不用担心,习惯就好了……”这才意识到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连忙抽出手,干咳一声道:“青天白日,斯文斯文。”
三娘子却柔荑遥指。
沈默只见一对男女青年,携手说笑从眼前走过,神态举止、甚是亲昵,旁人亦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沈默却愤愤道:“这后生,成何体统!想我少时,便是敢同妇人说话的都没有!”也许是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他竟要上前呵斥……
三娘子丁香微吐,俏皮道:“老爷当年不敢,后来也没少香艳!五十步笑百步!”沈默还待上前,三娘子把他的袖牵了,笑道:“你就饶他们五十步吧。”他这才气呼呼的作罢。
见沈默是真郁闷了,三娘子也不再拉着他乱逛,赶着把家里所需的日用品采购一番,一样是先付了帐,再让人送家里去。
回到家里不久,东西便陆续送来了,三娘子指挥着铁山和马原把东西安放到位,沈默也想搭把手,却被她撵到外面喝茶……过去的惨痛经验告诉她,让这位爷帮忙,向来是越帮越忙。
虽然被无视,但沈默不好意思闲着,在外面帮着打水烧水,还抽空出去叫了个外卖,也是忙得不停脚。
到了掌灯时分,正堂和二楼的卧房基本收拾出来了。在灯火通明的堂屋里摆上酒菜,看着布置温馨的新家,沈默又高兴起来,让三娘子坐在身边,叫忙了一天的铁山和马原也坐下,舒舒服服吃了顿开伙饭。
饭后,收拾完了碗筷,铁战和马原便回厢房休息去了。
沈默惬意的坐在太师椅上,接过三娘子泡的茶,笑眯眯道:“这小日子就算是过起来了。”
没了外人,三娘子除下男装,打散青丝,恢复了婀娜多姿的本来面目,她娇媚的横他一眼道:“不郁闷了?”
“不郁闷了。”沈默呷一口茶,呵呵笑道:“我们这趟出来,不就是为了感受世道的变迁?要是一切都跟三四十年前一样,那才真叫失望呢。”
“说真的,”三娘子也不去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捏肩道:“老爷你真打算在这常住下去?”
“房子都租了。”沈默看她一眼道:“怎么能不常住?”
“夫人和我还以为,你这次出来,是为了散散心,过不了几天就回去呢。”三娘子道。
“人不能光低着头前进,总得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静静心,整理一下思路。”沈默笑笑道:“古人云‘中隐隐于市’,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既在人群之中,又没有政事乱心,没有人打扰。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些粉饰太平的奏报来混淆视听,我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最真实的。只有这样,我要写的东西才能不脱离实际,自说自话。”
“可是你曾说过,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三娘子道:“就不怕目光被拘泥于一隅么?”
“所以我要来上海。”沈默沉声道:“春江水暖鸭先知,这里已经是大明的心脏了!”
“那好吧。我们就过上一年半载小市民的日子。”三娘子说着就情不自禁的笑起来。能跟沈默单独厮守一些岁月,其实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说起过日子来。”沈默搁下茶盏道:“我觉着还少了点什么。”
“少什么?”三娘子看看房间各处,觉着什么都不缺了。
“你这位少奶奶,怎么能没个使唤丫头呢?”沈默站起来,轻搂着她的纤腰道:“今天看你刷碟子洗碗,觉着不应该啊。”
“不用再找丫鬟了,”三娘子笑颜如花道:“我愿意干。”其实沈默本打算只带着铁山和马原出来,是殷夫人觉着他身边不能没个人照顾,才让她跟出来的。沈默对到底是谁照顾谁深表怀疑,她便赌气没有带贴身丫鬟出来,一路上沈默的起居都是她来照顾。
“还是雇两个精明能干的吧。”沈默笑笑道:“方才我去饭馆叫外送的时候,看到有家茶楼要转让,我想……”
“我的爷,您不会是还想开茶楼吧?”三娘子吃惊道。
“为什么不呢?”沈默笑道:“我也是看那茶馆的对联,才萌生此念的。”
“什么对联?”
“上联是‘来不请去不辞无束无拘方便地’,下联是‘烟自抽茶自酌说长说短自由天’。”沈默笑道:“要想了解民情百态,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么?”
“那……好吧。”三娘子有些头大,心说就当是这位爷的玩具吧。
“先睡吧,什么事明天再说。”沈默打个哈欠,拥着她上楼。
早晨七点钟……随着西洋钟的流行,民间对时间的称呼也悄然发生了改变,一个时辰被两个钟点代替。早晨七点,成为了辰时初刻的时髦说法。
沈默在楼下吃过早饭,吩咐马原去前街,把盘下茶馆的事情搞定。马原闻言吃惊道:“这么大的事儿,就让我一个人去干。”
“连这点责任都不敢担。”沈默鄙视他一下道:“将来怎么对你委以重任?”
‘能是一码事儿吗……’马原郁闷的心里嘀咕,但嘴上一句不敢多说,乖乖出去盘店去了。
收拾完餐桌后,三娘子继续布置房间,昨天只是干了个大概,细整还得一天。
沈默则拿起铁山买来的几份报纸上了楼,他没有进房间,而是爬到了顶层的平台上……为了避免万一被人认出来,沈默不仅简单的易容,还用带的强烈阳光,把自己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除了徐渭、褚大绶那样的熟人,一般仅有一面或者数面之缘者,很难认出他就是失踪已久的沈阁老。
为了保持肤色,沈默需要足够的日晒,今天阳光明媚,一点不像是冬日。铁山早就把躺椅小机茶具运上平台,正在手脚麻利的给他泡茶。
沈默站在平台上往四周望去,发现自己这里是附近一片区域的制高点。俯瞰四周,黑色屋脊连绵起伏,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但不妨外窥见邻家院中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还有屋顶上空着的鸽笼,鸽群盘桓在湛蓝的空中,还有悠扬悦耳的鸽哨,实在是让人无比放松的早晨。
看够了光景,他便心情舒畅的在躺椅上坐下,品一杯香茗,翻看今天的报纸。上海的人口密集,经济发达,报业自然发达,比较主流的就有七八种。其中发行量最大的《上海日报》,都是每天半夜印出,天不亮就发送到街头巷口的各处报摊,保证市民一起床,就可以买到带着油墨香气的最新报纸。其余的报社也不甘落后,尽其所能的将最新报纸送市民到手中。
沈默的住处紧挨着庙前街,能买到所有的报纸。知道他有看报的习惯,所以不用沈默嘱咐,铁山出去买早点的时候,就把能买到的所有报纸搜罗来了。
这么多报纸沈默都不知先看哪一份了,最后还是拿起了最大的那份《上海日报》,报纸有十六个版面,其中各类广告就占了一半,这又让上辈子深受从广告夹缝中找新闻之苦的沈默大摇其头。他记得当年在南京看报纸时,虽然也有广告,但都很含蓄,藏在边边角角。哪像现在这样,占据整个整个的版面,真是……世风日下啊。
不用惦记北京的情况,接下来就可以一起交代了。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