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罢卷宗,侯卫东默思良久。
他接任副市长之时,沙州市属国有企业已经面临着不少矛盾,最为突出的就是绢纺厂,绢纺厂是典型的市属企业,建厂时间厂,工人众多,徘徊在亏损边缘。
绢纺厂和那些完全资不抵债的企业不同,完全资不抵债,倒可以下定决心进行关、停、并、转,绢纺厂尚未到这种程度,如果贸然行事,捅了马蜂窝,则谁动手谁将要承担领导责任。
此时市政府常务会没有将绢纺厂纳入第一批改制企业,侯卫东完全可以将绢纺厂暂时放在一边,可是,近几个月的时间,绢纺厂的效益直线下滑,关于绢纺厂与易中岭合伙鲸吞国家资产的告状信也越来越多,如今,绢纺厂很有些火药桶的味道。
如果火药桶爆炸,作为分管国有企业的副市长,他也是难辞其咎。
下午,侯卫东将绢纺厂党委书记蒋希东请到了办公室。“这一段时间,厂里的生产经营情况怎么样?”侯卫东还是按照老习惯,首先扔了一枝烟给蒋希东。
蒋希东一脸黑气,走进办公室,也没有笑意,闷头不说话,抽了两口烟,他用斩钉截铁的口气道:“侯市长,这样搞下去,绢纺厂迟早要败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一个大厂的命远交给一个根本没有从事过纺织行业的企业。”
侯卫东道:“企业一直在要权,要求政府不干涉企业的经营活动,我也尽量如此,我记得当年你也提起过此事。”
蒋希东被堵了一下,道:“这不是经营,是犯罪,我作为绢纺厂党组书记,有权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
从内心深处,侯卫东在绢纺厂上没有任何私心,也就不怕蒋希东将事情闹大,从特定角度来说,事情闹大以后,引起上级重视,事情或许才更好解决。
但是,对于蒋希东这种赌气的态度,侯卫东还是严肃地道:“作为党委书记,你也是绢纺厂的领导成员,难道绢纺厂出现这种情况,你就没有责任。”他稍稍缓和了口气,“作为党员,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但是,解决绢纺厂的问题更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需要绢纺厂的真实情况。”
蒋希东今天的态度也是故意为之,他是用发泄的语句来观察侯卫东的态度,这才正式式开始汇报,道:“我认为绢纺厂存在着五大问题,第一就是销售上的问题……第二是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
两人谈了约一个小时,在结束谈话之时,蒋希东说出了心里话,道:“侯市长,绢纺厂没有纳入第一批改制,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我认为改制才能救活绢纺厂,否则必然会走进死胡同,在完全竞争领域,国家是支持国进民退,再不改制,绢纺厂也就完了。”
在侯卫东心目中,项波和易中岭是狼狈为奸,不过,凭他心里掌握的材料,这个蒋希东也不是善茬,两害相权取其轻,若论选择,他还是愿意让蒋希东来收拾绢纺厂的局面,因为蒋希东经营了绢纺厂十年,虽然不能说能够完全代表绢纺厂职工的利益,但是至少能够代表中层干部的利益。
而项波,除了代表易中岭,谁都代表不了。
侯卫东作为理智的官员,他心目中的第一个词汇是——稳定,第二个词汇是——发展,稳定与发展又是密不可分的,这两个因素交织在一起,如何把握分寸和尺度,最为考验领导的能力。
他将蒋希东送到了门口,握了手,道:“我最后强调一遍,作为党委书记,你对绢纺厂有着义不容辞的职责,出了事情,项波要负责任,你同样要负责任。”
蒋希东道:“侯市长,今天谈的这些事情,我更多是出于对绢纺厂的爱护。”
“我明白,市政府对绢纺厂寄予了厚望,希望你和项波精诚团结,将绢纺厂的事情办好。”侯卫东并不是太信任蒋希东,却还是说了鼓励的话。
此时,蒋希东与项波的矛盾已经彻底公开化了,除了杨柏,蒋希东的六员干将以及六员干将手下的科长、班组长们,纷纷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致使绢纺厂的生产经营活动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而项波的每一项政令,都受到了蒋希东的坚持反对,两人关系已经如火如荼。
从侯卫东办公室出来,蒋希东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岭西,他在向侯卫东汇报之时,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回到厂里以后,按照原定计划拿出了四十三名中层干部以及两百名普通群众的签名,直奔岭西。
在市委办公厅,蒋希东将一份材料交到了赵东手里,道:“赵部长,这里面有我们绢纺厂里六千员工的希望,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转交给钱书记。”
赵东在沙州当市委组织部长之时,与蒋希东关系挺不错,两人一直以来都有交往,当赵东灰溜溜离开沙州之时,蒋希东一直跟随在其左右。
“钱书记最讲规则,你换一个方式,直接给钱书记写信,由办公厅登记,然后交由我来处理。”赵东尽管也蒋希东私交良好,却也不想坏了规矩。
蒋希东是明白人,道:“我这就去寄。”
赵东端着茶水,指了指信件,道:“此事最终还得交给沙州,几位领导态度如何?”
蒋希东咬了咬牙,直接在赵东面前刺刀见了红,道:“市委朱书记对企业工作不熟悉,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大动作,黄子堤心术不正,将项波弄上来当厂长,又让易中岭与项波签了捆绑销售合同,分管副市长侯卫东倒是个内行,也肯做事,可是他说话作不了数。”
赵东对于朱民生没有好印象,反倒是对市长黄子堤的印象挺好,他没有在蒋希东面前表露感情,道:“你别这么说领导,哪怕是私底下也别说,绢纺厂的事情必须解决,必须得依靠沙州市委市政府,这一点你必须得明确,侯卫东很有开拓精神,只要你的方案可行,他应该是最好的执行者,你的想法要向他讲透,争取他的支持。”
当蒋希东离开市委办公室之时,侯卫东带着朱言兵厂长来到了省政府。
在楚休宏办公室坐了约摸半个小时,周昌全结束了会议,回到了办公室,侯卫东赶紧和朱言兵迎了上去。
稍作寒暄,周昌全戴上了眼镜,坐在沙发上,道:“你们两人先等一等,我看一看报告。”
在周昌全看报告之时,侯卫东也在观察着他。
周昌全已经五十来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最明显是头发已经斑白一片,额头上留着深深的川字纹,他专心致志看着报告,不时还皱一皱眉毛。
看完报告,周昌全取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道:“这个就是北汽福田的思路,目前在国内只有一个北汽福田,这事能复制吗?”
侯卫东坐得笔直,道:“我和朱厂长仔细研究了北汽福田的发展道路,沙州农用车厂与诸城机动车辆厂的处境相差不多,沙农如果不尽快找到婆家,只怕再打几个大浪就会散架。”
“诸城机动车辆厂净资产567万元。全厂500多人,全部资产并入了北汽摩,诸城机动车辆厂成了北汽集团的全资工厂,1994年1月18日,企业更名为北汽摩诸城车辆厂,鸣飞牌改成北京牌,1996年10月,他们生产的‘像汽车的农用车’做到了全国第一。”
周昌全又询问了朱言兵一些具体问题,朱言兵对这位在沙州一言九鼎的市委书记很有些敬畏,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起来居然有些结巴。
周昌全在沙州执政时间长,对沙农厂的情况很了解,又分管全省工业,对中央政策也熟悉,看过报告,又问了具体问题,已是了然于胸,道:“既然此事已经在市委常委上通过,又有成功的先例,我没有反对意见,有三点你们要注意,一是国有资产不能流失,沙农和岭车都是岭西企业,合并起来手续倒不是太复杂,二是税收要留在沙州,三是工人情绪要安抚好。”
朱言兵原本一门心思合并到岭西汽车厂,此时事情眼看着就要做成功,他心里却涌起难言的滋味。
正在楞神之际,周昌全道:“朱厂长到赵秘书办公室等一会。”
朱言兵赶紧提着包,弯腰向周昌全微微鞠躬,恭敬地离开了其办公室。
关了门,周昌全打量了侯卫东一眼,停顿几秒,才道:“步高在沙州做生意,他老子当政协主席,这事反映挺大,听说四大班子办公楼也是步高中标,你给我说实话,这中间到底有没有人情在里面?”
侯卫东来到省政府之前,就料到周昌全会有如此一问,他挺直了胸膛,道:“老领导,从我个人的想法来看,我不愿兼任南部新区主任一职,可是市委常委会定下来以后,我只能服从,但是,我只管宏观不管具体事,南部新区交易平台是由我一手建立,但是具体招投标我不过问。”
“听说南部新区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卫东有锐气,这是好事,可是子堤毕竟是市长,他这人虽然有些粘,大节还是不错,你应该与他合作得很好,南部新区的事情,绝对不能迈开市政府,否则你要犯错误。”
黄子堤一直紧紧跟随着周昌全,但是,周昌全只看到了当副职的黄子堤,对一把手黄子堤并没有太深的了解,现在还保持着多年前的印象。
而对于侯卫东,他一直认为其锋芒毕露。
因此,前几天听到黄子堤的诉苦以后,他再次苦口婆心地劝导侯卫东。
侯卫东完全明白周昌全的意思,他心里一阵苦笑,道:“老领导,您放心,我一定执行您的指示。”
关于黄子堤与易中岭交往过密之事,由于没有真凭实据,侯卫东还不准备给周昌全完全交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