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3 妖氛满盈,功在今秋

七月初一,大朝会后,圣皇降制于禁中内经场兴弄法会,在京三品以上者悉数与会。

殿堂中,圣皇陛下端坐于上,御座后诸宫人各擎羽扇,羽扇色呈五彩,但若细心观察,中有金色光带暗成轮印之状,将御座上的圣皇陛下映衬得更加威严庄重。

御座两侧各置高席,俱为诸大德高僧专席,案上或置经书、或置佛宝。在这诸席中央,有一席位明显高出余者,几与上方的御座等齐,便是宣讲经义的法座。

而在这诸席之外,另有三个比较特殊的席位,左边一个两侧各置松鹤器物,有一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道装老者端坐于席,老者席案隐成丹鼎状,其人端坐于中,配合着席案周围博山炉中升腾而起的香烟,自是满满的仙风道骨。

中间一席自成莲花型,案上摆放着一尊玲珑剔透的琉璃塔,席后则有一方檀木为骨的素纱屏风,席中坐着的乃是一名僧衣比丘。这名比丘尼脸色丰润,眉眼庄重,端坐席中不喜不怒,仿佛一尊白玉雕成的法相,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丝岁月施加的痕迹。

右侧的一个席位看起来有些普通,坐着的这是一个身躯瘦弱、体态佝偻的老胡人。老胡人两眼浑浊,面皮如松皮一般干瘪,老得仿佛随时都要行将就木,唯眼窝上灰白的眉毛生的极长,垂下来甚至都覆及高耸的颧骨,倒有几分天生异象。

这三席名为三宝席,所坐的便是三位异人。道装老者名韦什方,乃是高居嵩山的隐修,月前以安车之礼征辟入朝。比丘尼名净光如来,本来是宣法于河内,如今也制召入朝,于神都麟趾寺担任住持。老胡人名康万年,虽然看起来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但此前登殿时步履矫健,蹈舞时动作敏捷,不逊英壮少年。

这些席位占据了半个殿堂,如群星捧日般分布在圣皇陛下周围。至于那些参礼的大臣们,包括魏王、梁王如此尊贵,包括几名政事堂宰相,都只能恭坐下席,仰望这难得的法会场景。

此时殿中法座上,一名高僧正在宣讲《大菩萨藏经》,高僧嗓音洪亮,讲经声传遍殿中每一处角落。

殿中众人也都听得认真,如宰相杨再思之流,每每听到经义精妙处都忍不住的眉飞色舞,只是担心破坏这庄重的讲经氛围,才苦苦忍耐,没有发声喝彩。

但如果仔细观察,还是能够在这些专注认真的姿态下发现一些端倪。

“此番集众请上尊号,阿兄若有为难,切勿勉强!你一人失意是小,但若累及大事不成,那罪过可就深了!”

武三思瞪大两眼看着法座上讲经的画面,嘴唇却轻微的翕动着,话语清晰的传到上席武承嗣耳中。

武承嗣也并不回头,却趁着抬手捻须之际低斥道:“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既然请铸天枢,如果所收铜铁物料不足用,不要妄想族人家私添补为你一人邀宠!”

武三思听到这话,嘴角不免泛起讥诮,心内对这位堂兄不免更加轻视。

请造天枢,虽然表面上理由是颂扬周世功德,但还有另一层务实的意思,那就是要收尽近畿周边民家铜铁。这也与此前尚方监军械大量流失有关,如果直言搜取民间刀剑械具,不免太过敏感,一个不慎便有可能酿成民乱,所以才要以此施加一层掩饰。

可笑武承嗣只见到浅表,却不能洞见深意,居然还担心物料不足、需要各家家私填补。如此昏昏于事,难怪圣皇陛下对其失望疏远。

而武承嗣此际心里同样在冷笑连连,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武三思那些小思量嗤之以鼻。

过去一段时间饱尝人情冷暖,他算是看出来了,圣皇陛下只是在将他们武氏诸众当作工具而已,根本就没有大位传递的真诚心意。其人只是要独尊,任何人只要对其地位构成威胁,都会遭到无情的抛弃!

武三思自负薄智,自以为能够猜度到圣皇陛下的心意,竟然妄起杂念,想要将自己取而代之,殊不知其人也只是圣皇陛下手底一个傀儡玩物。或能虚荣于一时,但一定会在自以为人生最风光得意之际遭到迎头痛击!

同样列席的武攸宁眉眼之间盘桓忧色,特别在向殿上打量一番也没有发现薛怀义的身影之后,便忍不住低声道:“薛师前言将在此日痛击代王,怎么不见其人踪迹?两位殿下知不知薛师究竟有何谋计?”

听到这话后,前方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不屑,特别武承嗣更是忍不住忿声道:“那贼僧不过市井的卑质,心计尚且寡于毛发,他能有手段痛击代王?所谋不出宝座那三个妖人,妄想用什么妖异邪声构陷罢了。”

武三思本来是差不多的心思,但听到武承嗣这么说,还是冷笑道:“高坐空谈,谁人都可,然而慎之已经不可不制。薛师或是寡智拙能,但敢作敢为的秉性却值得敬重。即便此番无害于慎之,但也总能让他党徒惊疑,再作别计才更加从容。”

不同于这两人言语中的意气争强,武攸宁叹息道:“代王此番出都,不足月余便剿定十数路嵩山蜂盗。且不论得功艰辛与否,营卒肯奉令为战,可见他御众有方。攸止半途被遣归都报捷,他于军中更少掣肘,排除异己、安插亲信更加从容。此前已经骄横难制,若再收此五千肃岳军,一旦归都,畿内恐怕更加难得安详!”

听到武攸宁的话,其他两人也暂时放下对彼此的成见,眉眼之间忧色闪现。

人只有在疾病时,才懂得身体健康是多么的舒适可贵。而对他们武家诸王来说,只有代王离开了神都,才感受到肆无忌惮的快意从容。

但可惜的是,这一份从容只是暂时的。代王终究不是一去不回,一俟其人归都,还不知会怎么折腾。最起码对眼前三人来说,代王绝对是卡在脖颈间的一根利刺。

一旦代王归都,武承嗣拿不准要不要继续返回魏国寺佛堂暂居。武三思在政事堂也将掣肘连连,插手漕运事宜将要困阻多多。

至于武攸宁感受到的危机最为直接,毕竟他跟代王共事北衙,亲眼见到代王抽刀砍杀薛怀义的党徒。此前在北衙根基浅薄,代王已经敢如此行事,一旦借着今次出都在北衙禁军中培养出一批拥趸,无疑会变得更加危险。

所以武攸宁对于肃岳军的军情传递也是最为上心,如今距离代王统军离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第一批的消息也已经传递回来。

战绩如何且不论,但代王排除异己的手段却已经彰然显现,借着归都报捷的名义遣返了担任行军司马的恒安王武攸止,并有数名或失期、或违令的兵长,全都是武攸宁安插在军中的耳目。

“放心罢,无论今日薛师能不能够害到代王,我都有后计布置。且由他在外营张势力,一俟归都,即刻夺其爪牙!”

武三思话音刚落,殿堂上便响起了钟磬声,讲经暂告段落。

法座上的高僧退座入席,而后殿内群臣纷纷起身入前作拜礼而后蹈舞谢恩,感谢经法递授。

这其中尤以那个胡人康万年最为醒目,动作敏捷仿佛灵猿一般,完全不像一个老翁,以至于许多大臣都好奇打量,使得自身蹈舞错误连连。

“这老胡可真是妖异啊,气力有盛衰,这是生人常态,明明已经是齿豁头白,竟还有筋骨恒壮之能!”

今日与会者为在朝三品,多数都是年高,但也有例外,譬如嗣雍王李守礼,他官职虽然不高,但爵品却高,对这老胡人实在有几分好奇,趁着入前蹈舞之际凑近过去,暗暗伸出自己的腿略作试探。

老胡人被绊了一下,顿时踉踉跄跄将欲摔倒,然而这老胡人却脚踝一拧,陡地翻起数尺,之后便稳稳落地。周遭朝臣眼见这一幕,不免更加的惊叹连连。

李守礼见状也是暗暗咂舌,同时也不忘告罪失仪,殿上的圣皇陛下只是微笑摆手,望着老胡人说道:“人不见者号为异,高士何以能够筋骨恒壮,可以向殿中诸卿稍述因缘。”

“小民不敢夸称玄异,只是性命较常人悠长一些。本是西域卑胡,从游大和尚佛图澄行入天中,自此入化中国。但终究胡质浊恶,昧于佛性,不达道德。昏昏谋生于世中,远年前魏宇文氏迁都洛阳,贲士群出扩搜野徒充作劳役,龙门旧窟尚存小民凿迹。当时用工甚苦,小民罹患恶迹,幸得行世佛子施药救治……”

老胡人语调沙哑,透出一股苍老味道,但气息却充沛,一口气侃侃而谈:“大难不死,小民恐惧世道凶恶,自此藏匿山野之间,不知春秋几度。行走山野偶听樵人高歌世道安泰,才敢重回人间,方知已入大周新世。其时人事多有陌生,偶在野外被人道破身世,惊问故事才知竟是旧年施救小民的佛子。佛子道业被身,年越高形越壮,不似小民衰老苟活。及后佛子垂怜招引小民入居神都,才知竟是薛师……”

听到这里,殿中不免哗然声响,许多人都因这玄异至极的故事而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且不说殿中群臣窃窃私语,那老道韦什方抬手指着胡人笑骂道:“胡儿又在泄露行迹,忘了百年前我给你的教训!你本是一个浊质的俗流,因为沾染了大和尚佛机,又得薛师续命,才偷出了五百年的命数,但这却并不是你道德修持、也不是名器应享,若再频频泄露,则命不久矣!”

说话间,韦什方又回首望向群臣当中的王方庆,向其微笑颔首道:“此前登殿,便觉王左丞面善,居席深思良久,才想起王左丞貌类江左王丞相。冒昧请问两位分立远世的名臣,彼此是否有瓜葛牵连?”

此言一出,群臣又都转望向王方庆。而王方庆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至极,似乎口含芬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举手道:“正是家门远祖。”

韦什方闻言后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转身向殿上圣皇陛下大礼拜道:“方外野人贺我圣皇恩量宏大,兼容南北隽才!江左王门,琳琅之家,美器群出,乃是堪佐王业的海内名门!”

武则天微笑摆手示意免礼,韦什方起身后又环望殿中众人歉然一笑:“请诸位相公原谅我失态之过,逝者难追,故人可忆。于此重逢故人之后,也难免道心失守、七情外露。”

说话间,他返回自己书案,提笔缓书,一副字帖很快写就,不待墨迹风干,便将字帖递在王方庆面前,并微笑道:“旧与右军同游会稽,观江潮而作新帖,我爱王右军,只憾当时从游者众,未能乞得本帖,存形于心,常有临摹。喜见左丞,难耐技痒,冒昧请问,此书是否能及右军后尘?”

王方庆抬眼直勾勾看着韦什方,却不接那书帖,但旁边豆卢钦望却插手接过,观摩一番后啧啧称奇,并赞叹道:“虽不见右军故帖,但笔法构字的确是可拟右军啊。”

说话间,豆卢钦望将书帖传示众人,最后又传回王方庆手中。迫于无奈,王方庆也只得点头说道:“右军故帖已经不存,后人摹迹我也偶有勾比,自觉仍逊韦上师。”

当然,王方庆是不敢说王右军故帖是圣皇陛下派遣中使入他家取走的。

听到王方庆的回答,武则天满意的点点头,并开口示意韦什方讲讲他在嵩山隐修的经历。

接下来群臣各自归席,又开始认真倾听韦什方讲述起来。尽管有了刚才一通铺垫,但在场能官居三品者,哪一个又不是人老成精的,或许嗣雍王是个例外。

韦什方还在那里畅谈他在嵩山采饵服精的经过,突然殿中一人发声道:“若诚如韦上师所言,嵩山自居天中,地脉纯和,可养长年。但日前代王殿下典军出巡,接连剿定嵩山蜂盗一十七路,冒昧请问,究竟是生人逆气满盈,还是代王虚奏其功?”

此言一出,满殿寂然,雍王李守礼自有几分不悦,未及开口便被眼疾手快的王方庆抬手制止。

受此诘问,韦什方并无不悦,只是捻须微笑道:“老道所以入世,也是有感地气失和,恰如相公所困。若追溯因由,嵩岳自镇天中,久承天下阳盛,诚是神圣之地。但生人亦讲调和,天机自然也存互补。孤阳则亢,此所以生人感于亢气,失于调和,所以凶横杂生,地境不安。若有慈氏神圣之气驾临嵩岳,调冲亢气,阴阳复归于一……”

老道一通穿凿附会,接下来又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天数之下,生人各具命器。世道孤亢久矣,多有刀兵之刑。幸我大周慈氏掌国,圣眷普施,人各以命器承具,能够免于亢疾。

代王殿下资质如何,我并不知,不敢轻论。但听说代王年未及冠,想是韬略未称精熟,但能典掌重军,破贼一如刈草,这便是奉宸年久、血脉传递的威德分享。”

他这里话音刚落,席中武三思忍不住拍案而起,赞叹道:“韦上师道言宣讲,惊醒沉睡之人啊!若代王一人尚不足论,那么薛师……薛师诚是福缘深厚,常有止戈之能,原来根源竟在于此!”

武三思此言一出,且不说殿中群臣神情如何,殿上的武则天脸上虽然不露笑容,但眸中眼波却流动起来。

韦什方还未及给出回应,突然一直不曾说话的那比丘尼净光如来席上莲花香炉陡然烟气大盛,将其整个人乃至于身后的素纱屏风都给淹没。

群臣眼见此幕,已经有人惊呼护驾,然而那烟气涨得快,散的也快。待到烟气散尽,比丘尼已经委顿于席,脸庞包括那光溜溜的脑壳都全无血色。

接下来,又有人指着比丘尼身后屏风惊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素纱屏上赫然出现几个红艳大字:“天亡不卒禄,功在今秋”。

见到这一幕,满殿群臣又是寂然。但在寂然片刻后,殿中武家诸王纷纷起身作拜并高声叫道:“天佑大周,臣请今秋出讨不卒禄,斩奴塞上!”

宰相席位中,诸宰相相望一眼,眼神中各存狐疑,片刻后豆卢钦望、杨再思先后离席并拜道:“臣附议!”

有了武家诸王并两位宰相带头,之后殿中朝臣陆续离席下拜附议。尽管仍然有人端坐于席且神情肃穆,但也只是少数。

“这是在搞什么?”

李守礼虽然被王方庆拉着离席作拜,但眉头却皱起来,低声道:“莫非武家子恐代王独掌征伐事,要将此军国重计弄作玩戏?”

王方庆闻言后叹息一声道:“恐非梁王等独谋,漕事革新,库计短盈,陛下要为封禅壮势……”

不说殿下群臣私议,殿上的武则天眼见这一幕,嘴角笑容越发明显。正在这时候,有女官匆匆入殿耳语细禀。

圣皇脸色飞快阴郁下来,重重的哼了一声。

0110 托事献命0652 只患志短,有功必酬0947 六尺之烈,洒血边疆0051 《逍遥王》0928 旗纛之下,俱朕肱骨0148 横财浸金汁0124 朔边良才0463 诛除诸武,归政李氏0976 盛世文娱,寓教于乐0663 郭某诡论,诚能乱事0715 二王三恪,渊源何出0589 不负王命,此行必果0551 镇国雍王,陇右军使0386 升仙太子,羽衣控鹤0717 仁皎反骨,捐身关陇0498 以支凌干,铭记此辱0670 王教昌明,我亦渴慕0609 洮水激战,细封覆亡0700 雍王献货,且入宫库0921 御驾亲征,收复青海0491 趋炎附势,名门羞耻0376 纨绔卫府0869 能倾情者,唯有圣人0337 廷参奏事,直劾宰相0769 我之所在,鼎之所在0772 义无大小,概是正气0638 关山阻远,凭书寄意0043 进学内文学馆0675 东域鸡肋,大军难通0814 休戈辽东,整军备战0356 城南话别,著新寄意0039 罗网常设0664 汉王性僻,不乐成婚1004 皇子通经,出阁入世0095 东宫旧人0309 无人如我待你好0597 海西伏俟,大论钦陵0056 金吾卫大将军0294 门人遇袭0215 优才如此,孰能不爱0611 金城聚货,飞钱入胡0694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0618 兴亡继绝,不足成事0188 爱上一匹野马0334 巽郎勤勉,鞠躬尽瘁0212 独不见,自惶恐0551 镇国雍王,陇右军使0955 圣人万胜,长安沸腾0958 寡人有疾,大幄能容0166 门庭若市,名门为仆0820 传法远邦,教化外民0699 仁杰不死,天下不安0234 刑威如玩物1002 诸酋自肥,归化不易0265 顺水推舟0705 乱起宸居,妖氛再兴0375 魏王赠刀,砥砺代王0167 唐家气数,应在大王0883 买卖公道,互通有无0769 我之所在,鼎之所在0698 唐家故泽,归于雍王0908 凡所兴世,必有明君0089 贤贤易色0599 赤岭为界,阻敌阻我0813 蕃使躁乱,横尸街头0240 少陵原逢故0858蕃土将躁,陇右严备0053 误我少王0906 彼之存亡,我之疥癣0638 关山阻远,凭书寄意0871 故情难舍,归乡修茔0902 赞普成年,几分肖我0335 给事巡衙,群僚恭待0137 好生是天德0756 东行请命,为王先驱0549 昭德强悍,群相喑声0530 名臣良主,知遇相逢0163 加官加封0093 被甲登殿0562 群商捐用,驮马巨万0070 颂圣台阁体0163 加官加封0630 扩地千里,兵指海西0273 男儿有泪不轻弹0092 仇人相见0987 外苑置业,夫妻同心0590 故隋兵道,遗泽后世0223 软饭香糯0009 圣心取舍0214 少王异图,乃有妄行1022 留情有度,子姑待之0898 率土所出,俱可货殖0875 赏心悦目,开胃加餐0732 民爵普授,两税试行0228 平康坊声色迎王0191 少王竟知有我0932 土浑难王,噶尔请藩0743 既入幸途,抽身不易0953 天神难庇,蕃主出逃0831 李潼薄名,公主闻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