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海东后,赞婆一行便昼夜兼程、换马驰驿,一路返回海西。
时下虽然已经过了新年有一段时间,但青海气候仍是酷寒。
往年这样的光景是非常不适合长途跋涉的赶路,且不说会不会遭遇暴风雪等极端恶劣的气候,单单漫无边际的荒野中完全获取不到补充,就算是人能熬得住,马却未必。而在这样的气候下,一旦坐骑马力出现了问题,则就无异于死亡,单凭人力是绝无可能跨越茫茫原野、抵达目的地。
但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大唐与海西之间的交流网络开始搭建起来。特别是冬日来临、冰封青海之后,双方之间的人事交流完全转移到陆路交流,所以青海南侧大非川一线的物流与交通状况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虽然并不足以让山川道路等基本地貌状况得到根本改变,但沿途的补给状况却是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往年海西与大唐一直保持着敌对的状态,每到深秋寒冬时节,双方各自迫于物资的压力而收缩防线,当中便出现了大量的无人区。哪怕是游离于双方势力之外的一些弱小土羌部落,也都远远避开这一片区域,除了物资有限,也是因为双方还偶有斥候打野扫荡。
可是过去几个月时间里,双方都少有军事冲突,倒是运输物资的队伍往来不断。沿途一些本已废弃的驿站设施得到休整、投入使用,同时沿线道路上也吸引到许多部落牧民们向此靠拢。
这些民众们当然不够资格加入到大唐与海西的商贸往来中,但却能够通过提供饮水、食物包括劳力等获得一定的回报,让他们在这凛冽寒冬中的生存几率大大的提升。
大唐与海西对于这一类自发汇聚而来的牧民也都持欢迎态度,这些人的存在能够极大的缓解他们各自的后勤压力。至于说这些民众们究竟判属哪一方,双方则暂搁争议,避免因为此类小事而破坏了和气。
但其实赞婆心里明白,就算双方并未就此形成定论,可若大唐与海西战斗起来,这些民众们必然多数都会选择归附大唐。影响民心向悖的并不在于忠义大节,只在于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归附大唐无疑能有更大的几率生存下去。
眼下大唐朝廷已经公布了将要西征收复青海,但这些牧民们获知消息的渠道实在有限,至今仍茫然不觉未来不久之后,这一片土地上将会又掀起血雨腥风。
归途中,沿途一些据点所聚集的牧民们仍在热情的为赞婆一行提供简陋微薄的物资补充。
往常赞婆满心的大势取舍,自不会过分在意这些微尘一般的杂鱼,可如今已经心知未来青海的局势走向已经很难由他们噶尔家所左右,对这些民众反而多了几分关注。
在一处断垣围成的据点中,简陋的窝棚仅仅只能遮挡些许风沙,但内内外外仍有许多的居民,足有数百人之多。这些人在野外收集冰雪、干草与柴火,为往来此境的旅客提供住所与饮食。
据点虽然看起来简陋至极,但却是方圆两百多里内唯一能够获得补充的地点。除了往来的客旅要到这里歇脚,甚至就连附近的唐军戍堡偶尔都会至此补充一部分物资。
赞婆一行人马强壮,携带的器械也精良慑人,哪怕没有标明身份,可当一行人来到据点外的时候,也获得了盛情的接待。
一行人翻身下马,自有据点中的牧民入前将马匹引走喂食,同时据点中也忙碌的生火起灶,为人准备热腾腾的饭食。
赞婆坐在毡帐中,看到一名老胡人跛着足捧住盛装饭食的瓦瓮送上来,心念略转便笑语问道:“野中讨生,想是不易吧?”
那老胡人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怯懦的低下了头,直到赞婆随员再作喝问,才壮着胆子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卑恭的笑容,颤声回答道:“海西的大论仁慈,不再同唐人争斗,让我们这些贱民也能傍住商路活下去。若是往年,如老奴这种老废的厌货早被少壮驱赶到荒野等死……”
老胡人虽然怯懦,但当此商路谋生,自也积攒下了一些见识,大体能够辨认得出赞婆一行属于哪一方,因此开口便是对海西的大论钦陵感恩戴德。
但其言语中虽然在夸赞大论钦陵,听在赞婆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只因这老胡所感恩的并非噶尔家兴治有道,而是感激噶尔家不再同大唐战争,所以才给了他们得以生存的机会。
因此在听到这老胡人的回答后,赞婆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摆手将之屏退,继而便捧着刚刚被送上的餐食开始进餐。这样的环境里,餐食自然算不上好,无非一些肉脯干菜并杂粮炖成一团,滋味虽不算好,但胜在热气腾腾。
用餐之后,一行人又略作休息,等到马力有所恢复,便准备继续上路。可正当他们将要离开的时候,又有一路唐人的商队抵达此处据点。
这一次,据点中外出迎接的场面更大,甚至据点中有人拉扯出两头羊来准备宰杀。
看到这一幕,赞婆的随从们自然不忿,其中一人便忍不住咒骂道:“这些贼奴,真是奸猾!方才献食,只说没有新鲜血食,原来是留藏下来、献媚唐人!”
说话间,便有几名随从抽出刀来,想要给这据点中的贱胡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青海真正的主人,却被赞婆摆手制止了。
“这些杂胡,愚昧不化,同他们有什么可做计较。还是赶紧上路,尽快赶回海西。”
赞婆口中说着,同时也注意到那一路刚刚抵达的唐人商队在发现他们后,护卫们已经警惕的抽出了刀剑,而其所携带的商货数量也有限,很明显是知道了朝廷的动向、紧急向唐国境内撤回。
一路疾行,几天后赞婆一行终于返回了海西伏俟城。
如今的伏俟城,表面看来与此前没有什么不同,城外仍是群众杂居、生民众多。至于城中格局,较之往年则略有不同。
位于城池东南角落的两处坊区隐隐自成一体,不与旁处混杂。这两处坊区所居住的多数都是过去半年时间来到海西的唐人商贾,因此这里又被称作唐人坊。
海西方面也安排了一些甲兵专门负责保护唐人坊,而除了甲兵之外,两坊外日常也聚集着大量的当地民众,或是希望与唐人直接进行贸易,或是希望能够卖身为奴。
为了稳定海西的局势平稳,噶尔家封锁了大唐将要用兵青海的消息,因此一直到目前为止,唐人坊周边仍是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并没有受到战争气氛的影响。
可是伏俟城的王宫内外,守卫力量却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从外墙到内居,可以说是甲兵林立、处处严防。甚至就连返回城中的赞婆,都要先作通报,等到府中递出大论钦陵的亲笔手令,才能进入府中。
钦陵遭遇刺杀,这件事在海西也是绝密,知者甚少。甚至就连一些噶尔家的嫡系族众,都不知他们的族长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消息之所以封锁的这样严密,除了钦陵兄弟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之外,也是因为刺杀的场景与刺杀者并不寻常。
钦陵是在自己的寝居中遭到了刺杀,而刺杀者却并非什么来自外部的奸细,而是噶尔家的近系族人,是钦陵都颇为看重的一个族子。
正因为对方是自己颇为欣赏的族子,也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对自己起了杀心,所以钦陵才不做设防,当这族子来访时将之引入寝室接见,却没想到这族子抓起案上解肉小刀、直接扎入了钦陵腹中。
割肉小刀虽然锋利但并不长,但伤情并不算太严重。可这件事给他带来的震惊,却远远超过了肉体上所受到的伤害。
过往岁月中,噶尔家不是没有发生内讧,甚至钦陵的长兄赞悉若就是死在族人设置的陷阱中。可是在经过钦陵的血腥清洗后,一些心怀异志的族人基本被肃清,剩下的噶尔家族众在钦陵十几年恩威并施下,一直维持着极高的凝聚力。
特别去年赞普被钦陵强势逼退,整个噶尔家更是上上下下都认定只要大论钦陵在,世上便没有强权能够危害噶尔家的存在。
但仅仅只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发生了如此恶劣的事情。那名族子在行刺未遂被当场抓捕后,审讯时仍在叫喊着:“国中不容,唐人来攻,大论不死,我家终将灭亡……”
一系列的严刑审讯,也没有审问出那名行刺者究竟是否受人指使,而那族子更是趁看守者松懈之际,直接以死明志。
行刺事件发生后,虽然消息被封锁起来、没有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但暗地里究竟有多少族人也心存类似的想法,也是无从调查。
钦陵被刺杀的事情可以暂时瞒住,但大唐将要西征收复青海的消息却是无从隐瞒。所以当钦陵的伤情初步稳定下来之后,赞婆便即刻前往海东,提出归附大唐、取代青海王世系接受大唐羁縻统治的意见。
“阿兄伤情如何了?”
赞婆进入内室后,望着钦陵关切问道。
钦陵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示意使者用软衾垫在身后,这才勉强从榻中坐起,摆手道:“皮肉小创,不足危害性命,说一说你此行收效如何?”
见钦陵身体并无大碍,赞婆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听到这一问题后,脸色却略有黯然:“唐国圣人已经典兵西行,不日便要入陇。我家此时投附,已经不足以令其改变征计了……”
钦陵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失望之情,只是叹息道:“这也是理所当然,唐国那位圣人尚未得势之前,便已经敢用武青海,与我博弈夺胜。如今身拥大权,志骄气盛,又怎么会再忍耐求全?”
语气虽然有些低沉,但钦陵的神态也并没有太大的消沉,只是继续说道:“人间势力自有消涨之变,唯是唐家国运得天眷顾、让人羡慕啊。同山南那个愚蠢小儿相比,唐国这位圣人才是能真正光大祖业的人主之选。往年海东海西壁垒分明,防禁深刻,我家纵使势弱,也能不失一战之力。可如今,我兄弟贪恋短惠,自己拆掉了壁垒高墙,再与唐国论战,难免吉凶未卜……”
赞婆听到这话,脸上也是满满的羞惭与沉重。与唐国之间的交流,是他一力促成,本以为可以凭此让自家势力得到补充与恢复,虽然也的确是受到了一定的效果,但给人心所带来的改变之大,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与大唐保持敌对的旧年,虽然海西局势每况愈下,部属们多有怨言,但起码他们噶尔一家能够心志如一,没有什么大的分歧产生。
可是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来自外部的人事扰乱,就连他们噶尔家内部都产生了深刻的裂痕。不只有族众认为钦陵的存在威胁到噶尔家的生存,甚至就连他们嫡亲的三兄弟之间也产生了分歧。
赞婆这一次前往海东,就遭到了他们五弟勃论赞刃的强烈反对,勃论赞刃始终认为大唐对噶尔家不存善意,这一次钦陵遭到族人刺杀,都极有可能是唐国所策划离间。
但赞婆却觉得,就算大唐对噶尔家保持敌视,这也是正常的。但是大唐过往对噶尔家所提供的物资援助却是实实在在的,很明显大唐是需要噶尔家的存在来遏止吐蕃势力的向外延伸。因此只要噶尔家选择投靠大唐,大唐也并没有一定要除掉噶尔家的需求。
不过这一次前往海东,与郭元振所进行的这一番交谈,让赞婆认识到大唐由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噶尔家继续留在青海,过往所进行的一系列资助,除了让噶尔家继续对抗吐蕃之外,也是在瓦解噶尔家对大唐的顽抗之心。
抛开心中的一些杂念,赞婆又将与郭元振所进行的一番交流如实转述给兄长。而钦陵在听完之后,两眼凝望着赞婆沉声说道:“那你是怎么看的?”
“郭某言计狡诈,此前已经多有验证,其言自不足尽信,但也并非全是虚言。”
赞婆一路上也是权衡良久,这会儿便开口说道:“我父子入治青海已有几十年久,但至今仍是威大于德。此方民众无感几十年受治之功,反而欣喜于这短短半年的止戈之德。人情如此,几可为恃?若果真兴兵拒唐,恐将不战自溃。
况唐国羁縻之法确有宏度,我家亦绝非羸弱无能之门户,若真投唐,即便不居青海,想也不失一展抱负之处……父辈旧投山南,几十年煊赫家声已经享尽,而今入唐,兄弟继力,必也不会泯没于俗,寂寂而亡。先人荫泽确是可惜,但若果真势不能守,不如别处另辟生天,不作守户待死之犬……”
钦陵听到这话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才抬头苦笑道:“你离城东行不久,五弟便也动身,往西康去了……”
“这、这,五弟他怎敢……即便眼下同国中讨论共抗唐军征师,赞普必然不容阿兄你再掌权势啊!”
赞婆闻言后,顿时一脸惊怒的说道。
“赞普不能容我,难道唐国的圣人就会容我继续存活?”
钦陵讲到这里,神情失落之余又隐隐有着几分自豪:“你兄如今虽成人间厌客,但世道几人能得此两国英主忌恨?后路如何,我已经有了选择。半生功业,壮极青海,此方水土之外,人间纵有繁华之处,不是我的埋骨之乡!”
“阿兄,你这是要……”
赞婆还待发问,钦陵却摆了摆手,有些疲倦的说道:“往来奔行辛苦,你且退下休息,养足精神,待我家来日再有壮声于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