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林小麦和蒋昆,还有几个县里的同志几个人在一起吃饭,蒋昆有了几分酒意,说:“林小麦是机关大院一枝花,不是花瓶的花,是能文能武的花。不过,依我看来,你这纯粹是资源浪费,很多能力比你低、模样比你差的都上去了,你还始终这么待着,说明你不能充分发挥资源优势,可惜呀,可惜。”
林小麦嘴上说:“顺其自然吧,我呢,一介书生,有些小知识分子习气不愿意放弃,只能如此了。”但是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该怎么做才是通天捷径她是明白的,只是她实在不甘心随波逐流,迈出那一步。
蒋昆临走的时候,握着林小麦的手说:“大哥替你惋惜,送你一句话:人若不低头,一道矮门你也过不去。记住大哥的话,在这条道上,谁比谁也光彩不到哪里去,没人笑话你。”
很长时间,林小麦回味着蒋昆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尽管他说话不中听,但是林小麦清楚,他这是肺腑之言。
下午,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因为上午的常委会,她心情很不好,就给苏芳打了一个电话。苏芳的丈夫最近新盘了一家美容院,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问美容院”,开业那天林小麦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神秘兮兮地说:“这名字学问可大了。不知道的就会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比如你,我一般会说,问世间情为何物,叫世人生死相许,‘问’就是代表女人对于爱情的追问和寻找,这答案够煽情吧?你知道吗?凡来做美容的,都是不甘寂寞的女人,而且又绝大部分是寂寞的女人,希望爱情的火花被丈夫、被情人点燃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用这招百发百中。”苏芳和别人打了声招呼,回头对林小麦说:“其实,‘问’是英文win,胜利者。我希望自己能成功,也希望你胜利。”
林小麦笑着说:“这鬼主意还真不错,哎,都是蒋昆闹的,别过分啊。”
苏芳说:“我这辈子认了,我不会离婚,可是,我离不开蒋昆,我觉得我们之间是爱情。”
林小麦对苏芳的这段话很反感,想起蒋昆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的样子,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她又不愿意太伤害苏芳,不愿再多说什么,心情更加灰暗,就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鬼使神差的,她给蒋昆打了一个电话,蒋昆正在开会,说回头给她打过来。林小麦真的忍耐不住了,人们都在往一个方向挤,僧多粥少,必须极力争取。
她刚放下电话就又响了,她一接,竟然是邢书记。邢书记说:“小林吗,忙什么呢?”
林小麦连忙说:“没事,您有什么指示?”在这种情况下,她可不敢和邢书记再开玩笑。
邢书记说:“怎么这么客气?晚上有时间吗?如果没有其他的安排,想和你聊聊天。”
林小麦急忙说:“没有安排。”
邢书记说:“那好,那咱们晚上八点在我宿舍见,知道我的宿舍在哪里吗?”
林小麦说知道,只是不知道几单几楼。邢书记说二单三楼东门。邢书记家在县里,妻子和孩子还没有过来,和市委、市政府一些外地交流干部住一栋楼。
这真是一个很漫长又很短暂的下午。别看林小麦在机关大院工作这么多年,其实单独和领导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并不多。机关的工作程序很严格,你必须通过几道环节才有可能到达邢书记,如果你违背了这套游戏规则,后果不堪设想。林小麦在这些问题上很谨慎,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她正胡思乱想,电话又响起来,是蒋昆打来的,林小麦说你给我出出主意,今后工作该怎么干。蒋昆一听就明白了,很干脆地说:“你真听我的?”
林小麦说:“那当然,不听你的能给你打电话?”
蒋昆说:“那好,那我就告诉你,决不可以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等,你永远也等不来。”
林小麦说:“怎么出击?往哪里出击?我现在一点眉目也没有。只是觉得总这样我不就完了吗?”
蒋昆说:“关键时候还是老情人啊!”
林小麦心想这话肯定也和苏芳说过,她一想到他扬扬得意的样子心里就恶心,可是,这个话题不能和别人说,就只好继续说:“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占便宜。快说吧,我都急死了。”
蒋昆说:“找邢书记,他要想给你办,一句话。他是你的主管领导,你找谁最后也得到他那里,你们关系不错,那样办反而不好,好像把他当外人了。”
林小麦说:“什么不错?不就是人家给了几句表扬,就让人办这么大的事,怎么开口?”
蒋昆说:“那我就没办法了。说你听话吧,你又不听。”
林小麦说:“你给我办办不行吗?还用得着我找别人?”
蒋昆说:“说真的,你要是男的,我帮你办办也不一定不行,但是,你是个漂亮女人,女人在政界有两条不同于男人的途径,一条就是充分利用作为女人的资本,豁出去,投怀送抱;还有一条,就是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没有风言风语。但是,谁又保证没有风言风语呢?当然,咱们俩要真有事,有那种情人关系,我也就豁出去了,但是现在,你也不会让我枉担了虚名吧?”
林小麦心情格外恶劣,说:“这些年,我是在用自己的行动补充一条,就是淡化性别意识,干工作和男人一样,甚至比一般男人还出色……”
蒋昆打断了林小麦的话,说:“事实证明,你加上的这条在官场是最不起作用的。你的几任领导都是在工作中做到了忽略你的性别,把你当男人使唤,一到关键时刻,又都能记起你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官场上男女关系是最敏感的话题,藏还藏不了,谁会没吃上肉,反惹一身腥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小麦知道蒋昆说的是真心话,她也不能难为人家,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知道,我哪敢坏了你的名声,你多纯洁呀,咱们学校就你纯洁。可是,你给我出出思路总可以吧?”
蒋昆说:“不是已经给你出了吗?找邢书记。”
林小麦迟疑了一下,把邢书记晚上找她的事情说了。
林小麦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她从直觉上感到蒋昆对这个消息很吃惊。但是蒋昆说:“那不是天赐良机吗,赶快和他说呀,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林小麦说:“邢书记现在自己的事情还弄不清,能顾上管我吗?”
蒋昆说:“两码事。他要当上书记,你这事更好说了;如果当不上,对于他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提条件,让他安排,去哪都行,只要把副县先解决了。”
林小麦老毛病又犯了,她接着问了一句:“非得自己找吗,那我平时干那么多工作有什么意义呢?”
蒋昆说:“要我说你就不该从政。你这人看起来很聪明能干,好像很有心机的样子,其实很单纯,太单纯。我一会儿还接着开会,没工夫跟你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蒋昆没等林小麦说话就把电话撂了,林小麦知道蒋昆是不耐烦了。
但是,林小麦还是没有打定主意让邢书记帮她运作这件事,邢书记自己也面临着困境,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比林小麦还要不平静。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帮他忙,还给他添乱,会不会让他反感?可是,正像蒋昆说的,如果她找别人办,他会不会多想?而且在官场,正科想调副县,副县想调正县,正县想调好岗位,好岗位的想调副地,副地想调正地,谁会有心帮别人呢?林小麦突然发现,官场在人生的情感历程上实际上是一场虚空,在命运攸关的时候,多年的付出和努力,都是没有结果的,尤其是一个女人。
她只能见机行事了。
林小麦看了看表,已经五点了,她找了一个理由,提前下班。第一次到邢书记宿舍去,总不能空着手去,可是拿点什么好呢?太贵的,自己一个月一千三百元的工资,能买什么呢?太寒酸了,又不合适。她就沿路走过去,也没有看见什么合适的东西,倒是路上的景色让她很陶醉。这条路都是仿古建筑,廊檐微翘,亭台秀雅,门店的牌子也多是仿古招牌,如果不是用了现代通用的简化字,还真疑心到了清朝。林小麦看看天色不早了,实在买不到合适的东西,心想邢书记也不会在乎这些,就买了一些时鲜水果,顺便买了一束鲜花。
八
春末的黄昏还是有几分味道的。虽然太阳早已经落下去,但是天空还笼罩着一层嫣黄,月季花的香在微风中一阵阵飘过来,有不少喜欢户外小吃的人在路边吃着热腾腾的烤羊肉串、麻辣烫,凉丝丝的朝鲜冷面。转眼就到了邢书记楼下,林小麦一看表,正好八点。她多了一个心眼,没有直接敲门,而是在门口先打了一个电话,说:“邢书记,我到了。”
邢书记只说了句:“我正和别人说着事呢,你过会儿再打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林小麦心里一下子像坠了一块铅,她迟疑了一下,就一手提着水果,一手抱着鲜花下楼。上哪里去呢?离家太远,再说,刚抱着东西出来就很尴尬,再回去,一会儿再出来,更让人疑心。回单位也不行,这个敏感时期,一看她就是送礼要官的。又不能走远,就在附近转转吧。
夜,黑了。
不知当初的建设者是怎么想的,这栋楼竟然是孤独地矗立在一片平房中。在全市都实施亮化工程之后,几乎大街小巷都灯火灿烂,这里却连路灯也没有,只有从那些小院里射出的一缕缕暗淡的光。林小麦反而有些庆幸,如果有灯,过来过去的人瞅着她这个样子,她会更难堪,万一有个熟人,她的脸该往哪里藏呢?
她溜达了一圈,有些累,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是,胡同里连块石头也没有,总不能坐在别人门口吧?人家一出门,或者人家的家里人回来看到她坐在门口,会把她当什么人呢?那就溜达吧。东边这家有人说话,她就往西边这家溜达;西边这家灯关了,她就往前走两步。有人来了,她赶快装出从这里经过的样子,匆匆走几步。有车经过,炫目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就趁机用鲜花把脸蒙起来。转了一阵,她觉得不能总在一个地方转,就换到附近的另一个胡同。她刚进胡同,手机就响了,是邢书记的电话,林小麦急忙接了电话,突然一声狗叫,把她吓得“啊”的一声,邢书记在电话上说:“怎么了?”林小麦急忙说没事,邢书记说:“你再等一下,你先去单位吧。”
林小麦不敢多做解释,就答应说:“行,我马上去。” ωωω☢ ттkan☢ CΟ
邢书记电话挂了,林小麦一时有些说不出的伤感。不知谁家院里的狗还在低声的吠叫,狗的主人出来看了看,见是一个怀抱鲜花的女人,就喊了一声,制止了狗叫。她隐隐约约看见这好像是条死胡同,正好,她就照直走过去,一直走到胡同底。终于安全了。她把水果和鲜花放在地上,揉了揉酸疼的胳膊,想依着墙站一会儿,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偏偏怕活物,各种虫子、蜥蜴、蛇,她都怕。身后的墙上挂了很多爬山虎,肯定有虫子和蜥蜴。她只能离开一定的距离,站一会儿,再蹲一会儿。忽然,她想,我回家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可是转念一想,这要是任何一个领导,她都可以走,义无反顾地走,可是,对待邢书记不能这样。邢书记没让她走,她不能走。
不知不觉,胡同里的灯陆续灭了。
在瀛洲市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领略城市的黑夜。喧嚣褪去,周围的一切似乎还在微微摇晃。天上寥寥的几颗星,好像被钉上去的,没有一点闪亮的光彩。她想起小时侯家乡的星星,那才真是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空,一闪一闪的,像是告诉所有的孩子,在人类的头顶,还有一个美丽的世界。
林小麦忽然流泪了,泪水缓缓地从脸上流下来,她似乎看见那一滴滴的泪水,轻轻地飞呀,飞呀,飞到了天上。她想起在考察的过程中,从未和这么多领导在一起的林小麦,有时会无所适从。每当这时,都是邢书记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很小的动作,提醒她、帮助她,让她不至于出现失误。官场无小事,要知道原来市委宣传部理论科科长就是因为和领导出门时,上车晚了两分钟,而被调到了讲师团,再也没有起来。林小麦无数次回忆这些点点滴滴,看似没有什么,却让她常常感动着、回味着。自己在官场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人这么细心地给予她这么多。她能走吗?不能。即使邢书记什么事也没有,即使他已经把她忘了,她也要等下去。只有这个人值得她这样等,他会懂得她这样等的心情,他能懂。
她的腿麻了,像有无数小针在无情地扎,她轻轻地拍呀拍,慢慢的有些舒服了。有些不知名的小飞虫落在她的脸上、胳膊上,她轻轻地拿开。几点了?她心里问自己,拿出手机看了看,不禁吓了一跳。竟然已经十一点零四分了。邢书记会不会已经忘了她呢?和别人说话时间长了,就把她给忘了。或者,邢书记还以为她在单位呢,所以,一看时间晚了,以为她已经回家了,怕打扰家里人,所以也没打电话。不会的。林小麦自己摇了摇头,不会的,邢书记不会忘了她,他一定还有事,还和别人谈话,而且找她一定有重要的事,她不能关键时候掉链子,一定要坚持,一定不能前功尽弃。如果走了,这三个多小时还有什么意义?和没等是一样的。等吧。邢书记一定不会忘记她。
她擦了擦眼泪,作好了彻夜等待的打算。这时,手机响了。邢书记很歉意地问:“还在单位吗?还能过来吗?”
林小麦眼泪又流了下来,说:“能,我马上就过去。”
她迅速整理一下衣服,擦干了眼泪,走了几步才想起地上还放着水果和鲜花,拿起来,抱在怀里,黑暗中,她闻到了一缕香。
邢书记早早地把门开了,笑吟吟地站在门后,她也笑了笑,两人谁也没说话。关了门,邢书记看见林小麦怀里的鲜花,很高兴地接过来,说:“都是给我的?”
林小麦说:“这么晚了,能给谁呢?穷人的礼物。”
邢书记长声说着“谢谢”,脸已经埋在了花中,很陶醉的样子。林小麦笑了。
邢书记找了一个花瓶,把花插好,招呼林小麦也坐下,说:“对不起,让你等这么晚。”但是邢书记并没有说刚才是和谁谈事,林小麦也没问,她今天只是想做一个听众,所以,也不急于开口。
邢书记打开了音响,把音量调得很低,林小麦听着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邢书记好像已经投入到音乐中,表情是沉醉的,这让林小麦对这首歌发生了兴趣。
邢书记看了一眼林小麦,问:“听过这首歌吗?”
林小麦说旋律有些熟,但是想不起来了。
邢书记说:“这首歌的名字叫《天上有一个太阳》,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才能理解这首歌呀。”
说着,邢书记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儿眼,很疲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你为什么不继续画画,走到这条道上来呢?”
林小麦迟疑了一下,违心地说:“也许,我有很多超越不了的地方。”
邢书记抬起头喝了一口水,招呼着林小麦也喝水,林小麦确实渴了,喝干了杯子的水就自己到饮水机上斟了一杯,喝了,又斟上。邢书记看着她,林小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喝干斟上了,林小麦一气喝了五杯水。邢书记的脸色渐渐不自然地严肃起来,他迅速站了起来,使劲看着林小麦,很久,才说:“小麦,你刚才在哪里等着?”
邢书记又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心里一阵温暖。低下头说:“在单位。”就躲开了邢书记的视线。然而,在林小麦的灵魂深处,邢书记注视她的眼神,她是一生一世不会忘了。
邢书记重又回到沙发上,但是,他很长时间没说话,灯光有些黏稠,给他的脸上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林小麦手里拿着杯子,感觉空气有些沉重,一缕一缕的往心里灌。
过了很久,邢书记说:“谢谢支持,谢谢关心,如果可能,这次你也动一下吧。直接当副书记难度可能大点,咱们还有一个副处级调研员的职数,就安排你吧。多接触点东西,即使将来不在官场,这些经历也是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