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村参与种树的一共有20户人家,全家人都来了,近百口人聚集在眼前的草地上,或窃窃私语着,或垂首不语,或蹲在地上闷头抽烟,不过大多数人都抬眼望着骆志远等乡镇领导。
骆志远缓步前行,走到跟前。
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尽管有村支书罗大勇的挑唆和鼓吹,有罗大勇的某种承诺和保证,但这些村民心里其实是没有底的,不知道这种做法究竟能不能得逞,会不会犯法。
但赤果果的诱huo摆在面前——罗大勇蛊惑,一棵树苗可以得到20多块钱的补偿,扣除十块钱的树苗钱,还能没棵净赚十块,而每户平均种了几十棵树苗,这起码就是几百块钱,甚至是上千块了。对于这个年月靠山村老实巴交靠天吃饭的村民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相当于两年种地的收入,又岂能不动心?
在现实的利益面前,说“觉悟”都是虚的。
骆志远昂首站在村民群体面前,神色淡然而沉凝。此时此刻,他没有慌乱,也没有动怒,波澜不惊。躲在一旁的村支书罗大勇心里直打鼓,心里越来越不安。如果骆志远冲他劈头盖脸发一通火,他反而会安稳下来,可如今骆志远不动声色,他就觉得不对劲。
大多数村民心里更是打鼓,望着骆志远。这是靠山村的村民头一次见到骆志远,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位年轻的镇一把手。
骆志远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尤其是在今天这种场合下,他的这种气场就因为隐怒而更盛。
骆志远轻笑一声,向村民大声道,声音不疾不徐:“乡亲们,看来大家都已经知道你们脚下站的这块地,在不久后要上马一个大工业项目,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镇里也就不用专门来给大家开动员会了。”
镇上领导没有发火,村民倒是一怔。
“我现在正在向市里县里申请,也同时在跟投资商交涉,希望能给大家争取一块理想的补偿费用,土地本身是一块,这是法律规定的,但除了土地之外,我希望还能给予大伙一个生态补偿。什么是生态补偿呢?就是在此地上工业项目,势必会或多或少地对生态环境造成一定的影响,所以给大伙一个补偿,让大家拿一部分钱来改善生产生活状况,大抵就是这个理儿。”
“不瞒大家说,这块补偿如果争取下来,其实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平均到每一个村民身上,预估也会超过一千块了。也就是说,一户人家能分到数千快。”
“那么,你们耍这种小聪明,临阵磨枪,弄上几棵树苗趁火打劫——就算是成功了,啊,欺骗成功了,蒙混过关,镇里、市里同意了,你们又能拿多少呢?一棵树苗顶多十几块钱,你们自己算算这笔账。”
“实事求是地说,投资商现在对我提出的生态补偿费非常抵触,我正在竭尽全力做工作。可在这个时候,出了这种事,有人在背后恶意煽动无事生非,给我惹麻烦。好吧,我放弃为大家争取生态补偿,转而为大家争取树苗补偿,不就是千把棵树苗嘛,好说,如果投资商不给,镇里掏!”
“绝对没有问题!这个主,我骆志远还能做!我说到做到!”骆志远铿锵有力地猛然挥舞着手臂,手势在半空中慢慢定格下来。
“你们记住,拿这个要挟镇里,要挟市里,非常愚蠢,非常幼稚,同时也没有任何结果。”骆志远的声音冷漠威严起来,也骤然拔高了几度,“这样,我给大家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如果愿意拿生态补偿的人,马上主动去把树苗拔了,同时去把树苗移植到附近的山上,树苗的费用镇里负担。今天的事,既往不咎,镇里就当没有发生过。如果铁了心要拿树苗说事,要什么补偿,那你就回家等着,树苗留在这里!”
“镇里会给你一个答复,你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满足你!”
“这话我不说第二遍,你们大家斟酌,看着办。”骆志远说完,扭头就走。在路过罗大勇身边的时候,他突然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高镇长,通知派出所,彻查这起事件。罗大勇,你先跟我回镇里,镇党委要跟你谈谈。”
罗大勇顿时脸色如土,双腿发软,几乎都站不稳了。他没料到,骆志远会这么果决,立即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要将他控制住。问题是,骆志远打的是镇里找谈话的旗号,让他不敢抗拒也无法说出别的来。
村民群体茫然站在那里,面面相觑。高欣庆也走过去,怒斥道:“骆书记的话你们没有听到?谁还不清楚?大家伙都好好想一想,究竟谁才是为了你们好!镇里领导正在积极想办法帮你们争取补偿,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自己挖坑往里跳,吃了亏可别怪镇里没有把丑话说到前头!”
“高镇长,我们错了,我们马上拔……”一个村民高声喊着,跑过去开始拔树苗。这人脑袋瓜算是毕竟灵活的,从骆志远的强势姿态来判断,就算是他们坚持到底,也肯定拿不到补偿。与其这样,还不如选择相信镇里,能为他们争取更大利益的生态补偿。
片刻间,既然有人带头去拔起树苗,而不多时就扩散起来,大多数村民红着脸都去扒自己栽种的树苗,原本现场上密密麻麻的树苗,很快就被清理一空了。
罗大勇在一旁哆嗦着嘴唇,想要偷偷溜走,却被赵寒带着几个镇里的工作人员给拦住了。
赵寒冷冷一笑:“罗大勇,你想往哪里跑?你去镇里,好好谈谈你的问题!”
罗大勇嗫嚅着,皮笑肉不笑,干巴巴地咧了咧嘴。
唐根水在一旁神色复杂地望着一路走向车里的骆志远的飘逸背影,眸光中闪动着无言的敬佩的光泽。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化解了一场重大风波,原本唐根水已经做好了与贪图蝇头小利村民进行“鏖战”的准备,结果骆志远来了,在和风细雨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化麻烦于无形。
这是何等的魄力和能力啊。
这与能量无关,只与水平有关。
高欣庆轻笑一声,心情舒畅地也跟在骆志远的后面上了车,在上车之前,她向唐根水挥了挥手道:“老唐,把罗大勇请回镇里去,由你负责跟他谈谈,同时让派出所的人下来调查清楚,必须要按照骆书记的安排,揪出幕后的黑手来。”
说着,高欣庆目光凌厉地扫了罗大勇一眼,罗大勇心里咯噔一声,汗下如雨。他蓦然明白,自己利欲熏心导演了这一场闹剧,将会吃不了兜着走了。
赵寒心里那个爽啊,他怒视了罗大勇一眼,示意党政办的几个人控制住罗大勇,然后才跑过去上了车,发动起车,送骆志远和高欣庆回镇里。
路上,赵寒轻笑着道:“高镇长,没想到骆书记几句话就说动了这些刁民……”
骆志远闻言皱眉,斥责道:“老赵,慎言,什么叫刁民?这种话不能乱说!这些村民固然有点小农意识,但说到底还是贫困所致。老百姓穷,是我们工作做的不够,是我们的责任,怎么能反过来说老百姓的不是!”
赵寒尴尬地连连应是,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高欣庆笑着插话道:“志远,我突然感觉,这个村的村干部人选非常重要,以后在这里建厂之后,如果没有一个靠得住、听招呼的村委会班子,八成还是会出乱子!前两天,我听说临镇有个村子给县京东化工厂堵了厂门,不让进出——你知道为什么吗?”
骆志远轻笑一声:“猜都猜的出来,应该是厂里没有答应村里的额外要求吧。”
高欣庆点头:“嗯,据说是村里跟厂子里要十万块盖村委会办公楼,厂里没有答应,村里就安排了一帮老头老太太给堵了门,一直闹到了县里才解决——最终,工厂还是掏了钱。”
骆志远默然片刻,才无奈地苦笑道:“欣庆,咱们国家的事情很复杂,尤其是在基层、在乡镇和农村地区,就更复杂了,有些事,没法说,只能随机应变了!”
“这个村的干部,必须要改选。这个罗大勇,绝对不能继续干下去。欣庆,这事就交给你了,尽量把事情控制在我们真理的范畴之内,不要惊动县里,更不要闹到市里去。否则,恐怕市领导又要找我谈心了。”骆志远苦笑一声,“就像你说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这就是在给我添乱!”
骆志远烦躁地挥了挥手,一个不小心,拳头砸在了车厢上,发出砰地一声响。
开车的赵寒吓了一跳,不敢吭声,继续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开车。
高欣庆幽幽一叹:“我明白,你也不要太上火了,这两天你没好好休息吧,我看你都有了黑眼圈了。”
赵寒闻言也笑着插话道:“是啊,骆书记,您得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不要把身体弄垮了!”
骆志远无奈地靠在车座上,“欣庆,不是我不想休息,实在是最近这个俄国人让人头疼。他倒也罢了,问题是市里的这些领导,哎……”
骆志远不好当着高欣庆和赵寒的面说唐雪松和何县临给他增添了无谓的很多压力,本来很简单的事情,有这两人心急焦躁地搀和进来,就搞得很复杂,几乎难以收场。
如果让骆志远撒手去做,他早就收拾得克里莫夫服服帖帖了。
可惜,在这件事上,骆志远没有自主权。要想让唐雪松和何县临放手不管,也不太现实。因为这两人就是市里领导的代言人,代表着安北市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