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人历来崇尚手脚和大脑之双重投入,在诗词的花蕊下,总闪烁着泥土的芬芳和劳绩。“天随子”陆龟蒙,即是典型,这位晚唐诗书大家,更是个地道的耕夫和农学家。《新唐书·隐逸列传》称他:“有田数百亩,屋三十楹,田苦下,雨潦则与江通,故常苦饥,身畚,刺无休时。”大意是说,由于地薄田涝,这位贫苦大地主,不仅亲自荷锄负箕,抗洪抢险,还常常断炊挨饿。当然,这是人家的自选活法,苦中作乐。龟蒙著作等身,最著名的竟是农事文章,即劳动心得,如讲犁具的《耒耜经》、论垂钓的《渔具十五首并序》《和添渔具五篇》、谈防虫治鼠的《蠹化》《禽暴》《记稻鼠》、述栽茶的《茶书》《和茶具十咏》、吁保护渔业资源的《南泾渔父》等。正因为活得健康、朴实、生机蓬勃,他和好友皮日休被鲁迅赞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是孔子平生遭遇的最严厉嘲讽。
《论语·微子》载:“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孔子高度表彰了这份嘲笑,称大贤之人,并催弟子折返请教,但人已空矣。
亲近农田,熟悉庄稼,这是人之本分、之天职。
当离这个本分越来越远时,我感到不安、惶恐,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健全的人。即使现代分工给了足够的辩解,但无论如何,消费与生产不该如此隔绝。一辈子守着消费终端,懒得向另一头走半步,我觉得这样的人生链条是残缺的、不健康的,有犯罪感。它一定违反了某种伦理,别忘了,人曾是旷野的一部分,虽然挣脱了出来,但灵魂不该背叛。
我们至少要常回过头去,深情而感激地望它一眼。
古老的农田,古老的庄稼,古老的人生。
否则,我们的身体和精神一定会染病的。
一件事,发生在我身上。
那晚,搬进新宅的第几个晚上,在众家具和装修气味的包围中,我焦躁不安,不停踱步,不停跑到阳台上深呼吸,我知道内心发生了严重骚乱,可想不出如何平息。后来,望着一只空花盆,我明白了:我在思念农田!我需要改变这个空间的生态,改变它的成分和气息,改变它的“场”!我需要扶植一名亲信,一个灵魂上的亲信,与我为伍,一起稀释、对抗这屋子里的化学和工业。我突然极想干件事——亲手将一粒叫“种子”的东西埋进泥土,凝视它发芽、吐叶、分蘖……我的意思不是修饰这个房间,它不应是观赏类花草,而是极实用和朴素的植物,有“庄稼”和“农业”的品质,比如茄子黄瓜西红柿。
我只要一株就够了,一个亲信即能让我坚定、强大起来。
这从黄昏起泛滥,到深夜,愈演愈烈,不可收拾了。
我等不及,我无法忍受这个没有播种没有萌芽没有改变的夜,我撑不到天亮。
有盆,有残土,可哪儿去弄种子呢?真正的“农业”种子?
我困兽般踱步。突然目光里闪出一样东西,一袋辣椒,超市买的。
有了。有种子了。我开始行动,像做一件伟大的事。
等一勺水浇下,泥土变湿了,花盆成了一位母亲,她怀孕了。
夜,和刚才截然不同了。
黑暗中,有一束微光,有一粒叫“大自然”的胚芽,它在闪烁,一微米的心脏,在跳动。这座钢筋混凝土的空间里,突然来了个敌人,一抹小小的异己的能量;这个原本一切物件(包括我)都正被一秒秒损耗、老化——做着物理“减法”的场地上,突然有了一股反方向的力——“生长”和“加法”……
这多么令人鼓舞!
有位“文革”中坐牢的前辈,他告诉我,那时每天最幸福的事,即扒着窗户,专注地看墙外一棵树,就一棵。你会看出它时时刻刻在变,也只有看出这种变,它才对你有用,才让你目光有所安置,心思有处盛放……不同季节的它不一样,每个时辰的它也不同;偶有鸟儿落上,那就像过节了;夏天,夏天最妙,你不仅能听,还能用肉眼从枝叶中搜到几只蝉和蜕……冬天最难熬,树秃了,就关心起枝桠和树疤,关心枯叶在风中的滚动。不幸的是,落叶总很快被人扫走……
他说,若没那棵树,自己会疯掉的。
是大自然的某种“生长”,救了他的神经。
是铁窗外的某种“活着”,让他活了下来。
9、日子你要一天一天地过
光阴尺码
北京台有档周播节目叫《七日》,其广告词这么说:“生活,就是一个七日接着一个七日。”我也做电视媒体,按同行眼光,这句话堪称神来之笔,既行云流水勾勒了百姓过日子,又将岁月和节目画了等号,自恋了一把。
可我老觉哪儿不对,似乎某根神经被偷咬了一口,后恍然大悟:它在光阴上的计量单位——那个“七日”刺疼了我,它等于是在说,人生即一周加一周加一周……
这尺码太大、太粗放了。它把生命密度给大大冲淡、稀释了。
若央视“春晚”给自己打广告,会不会说成“生活,就是一个春晚加一个春晚”呢?如此生命换算和记忆刻度,简直恐怖。
地铁,忽听一女孩感慨:你说哎,日子真快,眨眼又过年了,不就看了几部剧、听了几首歌嘛,我夏天裙子还忘了穿呢……
是啊,我们对光阴的印象愈发模糊,时间消费上,所用尺码也越来越大,日变成了周,周变成了月,月变成了年……日子不再一天一天地过,而是捆成大包小包,甩手即一周、一月。打个比方,从前是步枪瞄准,现在则像冲锋枪,突突一梭子,点射变扫射,准星成废物。
一把尺子,毫米取消了,只剩厘米。
“今天几号啊?”这声音无处不在。
我自己也常想不起日子,甚至误差大得惊人。那天,我寄一份文稿,末了署日期,竟将“2009”落成了“2007”。我明白,这不是笔误,是心误。
时间的粗化,意味着人生的恍惚、知觉的紊乱。
我们有自己的时间吗?
在光阴意识和时间心理上,除计量单位被大大膨化外,其标志符也越来越笼统、虚脱。
有位老兄,并非球迷,但四年一届的世界杯,场场不落,且备好啤酒,郑重地邀我陪绑,他总是感慨:“还记得吗?咱俩第一次这样看世界杯是20出头,可现在……人活一辈子,能看几届世界杯啊?所以要看,看仔细喽,否则都不知自个儿多大了。”
他说得很动容、很悲壮。
是啊,我们记录历程、测量岁月的凭据是什么?当然是人生的标志件。可事实上,除了集体式、广场化、社会性的仪式盛典和娱乐运动,我们有个人的尺度和砝码吗?一届奥运会够你亢奋四年,东道主则够你消遣10年——申报、筹备、演练、热身、火炬、金牌、送行、庆功、余热……而寻常日子里,一年到头,也就靠几部影视剧、几首流行歌、几桩名人绯闻和一台春晚给撑着。
再放大点说,几项大政方针、几桩新闻事件、几条娱乐路线,外加几十张明星脸,就是一个时代,就是一个时代的全部皱纹和消费内容。就是一个人从青春到中年,从风华正茂到双鬓染霜。
一岁一枯荣,我们不知自己身上哪儿荣哪儿枯、哪儿发芽了哪儿落叶了。我们遗失了自己的光阴,没有个体原点和重心,没有私人年轮和纪念物。
裹挟在时间洪流、公共意向和运动人群中,我们不知该为人生准备哪些“必须”,找不到自己的细节和脉络,找不到自己的星座和北斗,找不到独立而清醒、僻静且坚定的私念和价值观……每个人都兴高采烈被推搡着、绑架着,无人情愿和能够出局。
替我们纪念人生、标注身世的,全是举国如何、普天如何,全是集体意识和无意识……说到底,此乃“游行式”人生,鬼使神差,围着广场或磨盘绕了一圈又一圈,像蒙眼的驴子。
我们没有自己的注意力。精神注意力和心灵注意力。
我们没有自己的时间。无论社会时间还是生物时间。
我们被替代、被覆盖、被代表了。
我们被忽略不计,也索性对自己忽略不计。
生物时间
谁还记得时间本来的模样?
最朴素的生命知觉,最正常的光阴感应,如何获得呢?
或许,人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生物。
这个身份和公鸡没什么两样。
我一直觉得,既然生命乃自然赋予,光阴也源于自然进度,那么,一个人要想持有清晰、纯粹的时间印象,即必须回到大自然——到这位天时的缔造者和发布者那儿去领取。
我们要靠冰的融化、草根的发芽、枝条的变软来感知早春;要凭荷塘蛙声、林间蝉鸣、旷野萤火来记忆盛夏;我们的眼帘中,要有落木萧萧和鸿雁南飞,要有白雪皑皑和滴水成冰……
最伟大的钟表,捂在农人怀里。
大自然的时间宪章,万余年来,一直镌刻在锄把上、犁刃上、镰柄上。立春、谷雨、小满、芒种、寒露、冬至……光阴哲学上,农夫是世人的导师,乃最谙天时、最解物语之人。错过节气,即意味着饥荒,颗粒无收。
时间恍惚,人的神思即陷入浑浑噩噩。
我们沉浸于街道、橱窗、商场、文件、电脑,唯独对大自然——这位策划光阴、分配光阴的神——视而不见。我们忘了“生物”本分和血液里的钟声,像个逃学者,错过神的讲座和教诲,也错过了赐予。
看日期,不能只看表盘和数字,要去看户外,看大自然。
它以神的表情和语言,告诉你晨昏、时辰、节气和四季。
大自然从不重复,每天都是新的,每秒都是新的。细细体察,接受它的沐浴,每天的你即会自动更新,身心清澈,像婴儿。
牢记一条:我们是生物。首先是生物。
若生物时间丢了,即丢了大地和双足。
老日历之美
日子须一天一天地过。
如此,才知时、知岁、知天命。
时间危机,即人生危机。没什么比握紧光阴更重要。
有天,突想起儿时的日历本,即365页的那种撕历,一天一页,平日乃黑字,周末为红绿,除公历日期,还有农历节气。记得每逢岁末,父亲总要去新华书店买本新历回来,用纸牌固定后挂墙上。早晨,父亲头件事即更新日历,他从不撕,而是用铁夹子将旧页翻上去,所以一年下来,还是厚厚一本。我最喜红绿两页,不仅颜色漂亮,更意味着可罢学了。
许多年了,我未见这种老历,总是豪华的挂历和台历。本以为它消失了,可去年逛厂甸庙会,我竟然遇上了,兴奋至极。
从此,我恢复了用老历的习惯。
和父亲一样,我也舍不得撕它,只是一页页地翻。
和父亲一样,这也是我每天起床后的第一道功课。
像精神上的广播操。
那感觉很神奇,端详它,就像注视一个婴儿、欣赏一片刚出生的树叶。
一页页地迎接,一叶叶地告别,日子变得清晰、丰腴、舒缓。
它还每天提醒你,户外——遥远的大自然正发生着什么:雨水、惊蛰、白露、夏至、霜降、秋分、小雪……
我又恢复了“天时”的感觉、光阴“寸寸缕缕”的感觉、日子“一天一天数着过”的感觉。
生活,不再是条粗糙的麻绳,而是一串不紧不慢、心中有数的念珠。
老日历,是我保卫生活的工具之一。
你不妨也试试。
10、人是什么东西
告诉我,你吃的是什么东西,我就能告诉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法布尔《昆虫记》
谁是真正的生产者?
植物。全世界的植物每天生产4亿吨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和脂肪,释放5亿吨氧。
动物全是消费者。胃口小的属食草动物,几平米草可养活一窝兔子,一棵树能栖息一家松鼠。食肉动物的生存成本则高昂了,一只虎要消耗好几座山头,方圆几十公里内的肉量,才能撑起它的胃。
那么,谁是最大消费者呢?
人。他鲸吞的是地球,排泄的乃垃圾山。
他高居生物链之巅,不仅吞噬所有动植物,吞噬山川、江湖、森林,还吞噬石油、煤炭和大地所有窖藏。他通吃一切,包括他自己。
法布尔在《昆虫记》里写道:“一位著名的研究食物的法国科学家说:告诉我,你吃的是什么东西,我就能告诉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动物有固定食谱,松鼠吃坚果,熊猫吃竹子,考拉吃桉叶,蝙蝠吃蚊虫,蚯蚓吃腐质……许多儿歌和谜语也是照此逻辑创作的,比如幼儿园有堂课,叫“动物们的餐桌”,步骤如下:
(1)小动物们来了,说说都有谁;
(2)动物肚子饿了,请小朋友喂食;
(3)说说分别给动物喂了什么食物;
(4)看看哪个动物高兴,哪个不开心,为什么;
(5)小结,动物各有自己爱吃的食物。
专注、不乱吃,不仅乃动物习性,也是动物美德和造物主的授意。唯此,大自然才确保有序、稳定的资源分配体系,物种比例才合理,生态系统方不至失衡。简言之,动物的嘴乱不得,一旦乱扑乱咬,世界就乱了。
这是大自然的规矩,也是万世太平之道。
本来这一切早早安排好了,物类各循其轨、各享其食。
直到现代人登场。他用爪和齿,用锋利的,将古老的契约撕个粉碎。
汉字里,有个笔画繁复且容颜丑陋的词:饕餮。
传说它是一种邪恶之兽:面孔狰狞,性情凶残,脑袋两侧鼓一对肉翅,其最大特点即胃口好——“吃嘛嘛香”。
好吃之人,称美食家尚嫌不够,自诩“饕族”。
人和动物的最大差异是什么?
教科书上说,是直立行走和制造工具。谬矣,应该是:人什么都吃。
正像顺口溜所言:“天上飞的除飞机不吃,水里游的除轮船不吃,地上跑的除汽车不吃,四条腿的除桌椅不吃,长羽毛的除掸子不吃……”
若有一日,外星人来地球,捕猎一人,想据胃中之物确认其类,恐要目瞪口呆了。这个胃袋,堪称世界上最大的动物坟墓。
拿食物当试纸给动物验身,这法子适用于另者,于人则失灵。人之腹欲无穷无尽,他在成员内部制造伦理和法律,繁殖制度与文明,于外则无所忌惮。其修养、品格只针对同胞关系,一旦越过物种边境,则骤然变脸,杀气腾腾。
人曾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一个谦卑而纯朴的成员,现在造反成功,就像猴子蹦出石头,自诩齐天大圣,老子天下第一。
无法无天,乃世间最悲哀之事。
11、在古代有几个熟人
朝市山林俱有事,今人忙处古人闲。
——(明)陈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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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做了个梦,梦里被问道:“古代你有熟人吗?”
我支支吾吾,窘急之下,醒了。
醒后想,其实我是勉强能答出的。我把这话理解为:你常去哪些古人家里串门?
我想自己的人选,可能会落在谢灵运、陶渊明、陆羽、张志和、陆龟蒙、苏东坡、蒲松龄、张岱、李渔、陈继儒,还有薛涛、鱼玄机、卓文君、李清照、柳如是等人身上。缘由并非才华和成就,更非道德名声,而是情趣、心性和活法,正像那一串串别号,“烟波钓夫”“江湖散人”“蝶庵居士”“湖上笠翁”……我尤羡那抹人生的江湖感和氤氲感,那缕菊蕊般的疏放、淡定、逍遥,那股稳稳当当的静气、闲气、散气(按《江湖散人传》说法,即“心散、意散、形散、神散”),还有其拥卧的茅舍菜畦、犬吠鸡鸣……白居易有首不太出名的诗,《访陈二》,其中两句我尤爱,“出去为朝客,归来是野人……此外皆闲事,时时访老陈”。老陈是谁?不知道。但我想,此公一定有意思,未必文墨同道,甚或渔樵野叟,但必是生机勃勃、身藏大趣者,否则老白不会颠颠地往那儿跑。这等朋友,最大魅力即灵魂上有一股酒意,与之相处像蒸桑拿,说不出的舒坦。
我物色以上诸位,很有参考“老陈”的意思。说白点,是想邀其做我的人生邻居,那种鸡犬相闻、蹭酒讨茶的朋友。另外,我还可凑一旁看人家忙正事:张志和怎么泛舟垂钓,与颜真卿咏和《渔歌子》;陆龟蒙怎么扶犁担箕,赤脚在稻田里驱鼠;陶渊明怎么育菊酿酒,补他的破篱笆;李渔怎么鼓捣《芥子园画谱》,在北京胡同里造“半亩园”;张岱怎么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又如何披发山林、梦寻西湖;浣花溪上的大美女,怎么与才子们飞句酬唱,如何发明人称“薛涛笺”的粉色小纸……
关于几位红颜,我之思慕,大概像金岳霖一生随林徽因搬家,灵魂结邻,身影往来,一间墙正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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