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

听到他们的话,我有点懵。我被捕了?什么我就被捕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把我一把推开,直愣愣闯进屋子,开始到处翻动。木户加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她连忙把桌子上的稿纸抓在手里。

好在警察对那叠稿纸毫不关心,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在我的床边发现了龙纹爵——其实我根本没打算藏——为首的警察拿起来递给秦二爷看,秦二爷捣蒜一样地点头:“对,对,我看到的就是这个!”

为首警察冲我微微一笑:“许愿,这是你的东西吗?”

他这句话,问得相当毒辣。龙纹爵是国家一级文物,我如果说是我的,马上就会被质疑来源;如果我说是从黄家拿的,那就更有盗窃文物的嫌疑,怎么回答都讨不到好去。警察看我保持着沉默,喀嚓一下用手铐子把我铐起来:“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凭什么抓人?!”我大声质问道。

秦二爷过来,趾高气扬地喝道:“你这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那龙纹爵不是贼赃就是明器,北京来的同志大老远跑过来,还能冤枉了你?”

“你们不是岐山警方?”我皱起眉头。

“不,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警察面无表情地说。

我心中暗叫不好。我本以为是秦二爷故意使坏,去当地公安局举报,这多半是托关系公报私仇,好解决。但如果是北京警方派来的人,事情就复杂了。

警察从北京直奔岐山抓人,说明那边已经正式立案。这背后的推动者,肯定是黄家。他们是龙纹爵真正的主人,他们一报案,立刻让我变成了一个携带国家一级文物潜逃的罪犯。

现在“人赃并获”,证据确凿,纵然我要辩白或者请黄家收手,也是先要被押回北京再说了。无论如何,岐山我是无法继续待下去了。

“去找方震!”

我临被带走前,只来得及对木户加奈说这么一句话。现在能救我的,只有方震和他背后的刘局。木户加奈手里紧紧攥着稿纸,用力点了一下头。

宾馆外是一辆岐山当地的警车,我上了车,两只手搁在双腿之间,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夹住我,一言不发。车子开了很久,眼看就要出城了,我忍不住问道:“警察同志,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对方没有回答,我只好垂下头去,闭上眼睛,试图整理一下纷乱的思路。

按道理说,我调查佛头,是五脉都认可的行为。黄家纵然对我在安阳的举动不满,也不至于动用警方这么夸张。现在这个局面,似乎不是想把我整死,而是有人不愿意让我继续呆在岐山。

难道是怕我挖出更多东西?有意思。看来杀死姬云浮、老戚头和谢老道的幕后黑手,越来越沉不住气了。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正想着,这时候车子突然停住了。我被警察带下来,抬头一看,看到一栋很高的建筑,建筑顶端有灯光闪现。远处还有两排地灯,直直地伸向远方,还有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传入耳朵。

这是岐山的机场啊,而且还是军用机场,停机坪上放着好几架涂着空军标志的飞机。

“跟我们走,老实点。”警察拽着我胳膊,把我带到一架大腹便便的飞机前。我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运七”,是咱们中国自己研发的机型,民航和军航都有装备。飞机的舱门打开了,一架舷梯放了下来,两侧的螺旋桨已经发动起来,转得飞快,发出嗡嗡的低沉声音。

我仰望“运七”那个大鼻子头,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没想到他们居然急切到了这种程度,一夜羁押都不肯多等,一抓到我立刻要送上飞机。可见那位幕后黑手,也是颇有顾忌的。他知道,如果方震出手,或者刘局在北京打一个电话,警察肯定没办法把我带离岐山。为此,他不惜为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动用军航飞机,就是不想给他们留出反应时间。

说实在的,我还真他妈有点荣幸了。

上了飞机以后,我扫视一圈,发现自己有点自作多情。机舱里很宽敞,里面堆着好多绿色邮包和麻袋,看来这不是给我准备的专机,而是运送邮件和货物的飞机。

我进了机舱,警察把我的手铐在了一个把手上,然后各自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机舱里还有其他几个人,看到警察面色阴沉,我又带着手铐,都不敢过来搭话。

飞机很快起飞,这种螺旋桨式的飞机非常颠簸,大家都把背靠着舱壁,减少震动。可我的手被手铐吊在把手上,身体来回摇摆,非常难受。我实在受不了,问警察能不能给我换个地方。两个警察商量了一下,起身掏钥匙开手铐,然后把我带到后面一处角落,重新铐好。

这地方还不错,能靠直身体。我坐定以后,拿眼睛那么一扫,发现附近的邮包上还靠着一位老哥。这老哥脑袋特别大,头发稀疏,跟个大狮子头似的,偏偏脖子还特别细,让人一看很担心会不会折断。我眯起眼睛,借着机舱昏黄的灯光,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物件,不时用手去摩挲,显得十分珍惜。那是“握豚”,是一种汉代的玉器,圆柱形,用简单的几刀刻出俯卧肥猪的轮廓,大小正好能被一只手握住。下葬的时候,握豚会放在死者手心,象征着阴间的财富,和含在死人嘴里的玉蝉汉八刀是一类东西。

握豚是明器,给死人用的。这位老哥估计是个外行人,哪有把明器挂在身上的?这要是在潘家园让人看见,肯定得嘲笑一句“塞屁眼”。

“塞屁眼”是个典故。民国时候,孙殿英炸开慈禧墓,里面大量陪葬品流落民间。北京有个前清的旗人老爷,不知怎么弄到一件墓里的玉器,锥台形状,小巧可爱。他喜欢得不得了,每天没事含在嘴里。后来有明白人告诉他,那玉叫九窍门,用来封闭尸体九窍,他含嘴里那个,是慈禧拿来塞肛门的……

等到警察走开了,这位老哥把脑袋探过来,特好奇地问道:“我说,你犯什么事了?”我看看他,没吭声。他还往前凑:“能坐飞机押送,这事估计小不了吧?”

“古董。”我说了两个字。

大脑袋眼睛一亮:“哟,童家店里折的?”

童家是鉴古界的切口,意思是亲自挖墓挖出来的东西。不过这是老讲,解放后几乎没人用了,都说是孙家的,意思是从老百姓家里收的。这个大脑袋估计是道听途说这么个切口,没确切把握其涵义,就拿来乱用一气。在玩古董的人里,这种半瓶醋特别多,自以为很懂,其实根本没到那水平。好奇心还强,骗他们比骗什么都不懂的棒槌更容易。

我摸清了他的底,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我缓慢转动脖子,让目光聚焦在他胸前的握豚,一直到他觉察到这点,才把目光收回,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一声叹息,立刻让大脑袋不自在起来。他反复摩挲着握豚,眼神闪烁,犹豫了半天,终于探头过来:“我说,这东西,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我就随便看看。”

我似笑非笑,这让大脑袋很是惊慌,越发认定我看出了什么。他悻悻缩了回去,一会儿工夫,又伸过来了:“哎,我说,咱们萍水相逢,能在一趟飞机上,也算是缘分。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你欲言又止,是有什么话?”

“我一个犯人,不能随便讲话。”我摇摇头。

这让大脑袋立刻相信,不是没问题,而是我有话不敢讲。他一拍脑袋,起身走到旁边不远处的两个警察那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然后转回来道:“我问过人家了。只要我不碰你,说两句话没什么关系。”

能坐军航的人,多少都有点背景。那两个警察估计觉得这是小事,不好拂他面子,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大脑袋生怕我不理他,一拍胸脯:“兄弟我在京津一带还算有点人脉,你帮我,我也帮你。”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缓缓睁开眼睛:“把东西拿近点我看看。”

大脑袋一听,赶紧摘下来,递到我的眼前。我就着灯光看了一遭,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弄的?”大脑袋忽然脸红了,他抓抓脑袋,咧开嘴傻笑,笑了半天才说:“这是……这是我女朋友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原来这个大脑袋是个北京的军航子弟,在岐山认识了一个女笔友,两人通信了一段时间,他巴巴地跑来岐山看真人。女笔友带着他见了父母,父母拿出这么一件东西,说是祖传之物,只留给看中的女婿。大脑袋当时给感动坏了,当场确定了恋爱关系,还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女方家里置办了一大堆东西当聘礼,然后带着这串东西回北京筹备婚礼。

听完这个描述,我心里有数了,告诉他:“他们知道你爹的背景?”

“知道啊,我以前在信里提过。”

“你还答应他们什么了?”

“啊?我答应把她调进北京,安排到国营厂里;还帮她弟弟在西安找份工作;给她父母买台彩电;给她姑姑买辆自行车……”大脑袋掰着指头一一数来。还没说完,我打断他道:“回北京以后,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啊?”

“花八分钱给那姑娘写封信,说这事吹了。”

“为什么?”大脑袋张大了嘴,很是惊愕。

“这玩意儿是当地玉厂琢出来的,也就能糊弄一下外行人。”我把身体往后一靠,“真正的汉代琢玉,都是斜着下刀,所以刀口都是一面深一面浅。你看这个玉器上头,刻痕与刻口平整,凹槽平整,一看就是机器琢出来的。”

大脑袋一听这话,可就坐不住了,下巴不住颤抖:“你这说法太武断了吧?我还特意去找过专家鉴定的呢!”

我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自己受了骗,但却不肯面对现实,抱定一个说法不放手,对任何指责都怀有疑心。

“那专家是谁带你去找的?”

“她啊。”

“那就对了,这就是托儿。”

也不知道是大脑袋本身智商比较低,还是恋爱中的人容易变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清楚。我解释了半天,大脑袋这才接受了现实,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颓丧地坐回到邮包之间,一会儿工夫后,居然哭了……

他哭得特别伤心,声音不大,但流泪不少,嗓子还发出凄凉的哀鸣。真看不出来,这么一个大汉,哭起来跟个小女孩似的。他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讲他跟那姑娘的一段段美好回忆,又用手绢抹眼角。两个警察还以为我把他怎么了,过来查问。我也没瞒着,都给说出来了,警察看他哭得涕泪交加,想乐又不好乐,又坐了回去。

他在那哭哭啼啼了半天,眼泪一抹:“多谢你,兄弟。要不是你多看一眼,我的感情就被她欺骗了。说吧,有啥我能帮上你的。我在牢里也有几个熟人,可以照顾照顾你。”

我说:“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我只要你给一个人捎句话就行。”然后对他耳语几句,大脑袋听完以后一愣:“这人到底是你什么人?”

“整个北京城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大脑袋很快离开,继续去缅怀他被欺骗的爱情。我则继续闭目养神,脑子里不住地转动着。

从满是味道的宾馆转换到这冰冷的机舱里,我终于可以静下来心,慢慢消化木户笔记带给我的冲击了。

从整篇文章来看,玉佛的传承,似乎到了明末就断掉了。一直到了许一城这一代,才搜集资料,将其补完。该文是在1930年写成的,说不定木户有三就是看到这篇考据,才动了来中国的心思。

但是,这篇考证文章还存在着一个大矛盾。根据许衡的《自叙》所言,玉佛在唐代一分为二,河内得佛头带回日本,许衡得佛身,藏在岐山。既然如此,佛头应该是在日本才对,为什么木户有三还要来中国寻找呢?

这说明,在这两件事之间,还缺失了重要的一环。那枚玉佛头,在唐代到民国之间的时间里,很有可能曾经返回过中国,一直到抗战前才再一次被运到日本。姬云浮说这篇文章当与《景德传灯录》参照阅读,可《景德传灯录》是宋朝一本记录历代高僧事迹的书,不知和这个有什么联系。我手头没这本书,只好先搁置一边。

我忽然想到,在前往海螺山的半路上,我们曾经看到过一个大墓。按照笔记的说法,那应该是明代许信的坟墓。方震从那墓里找出来过一枚花钱,正面是“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个字,只看得清两个字:人,心。

我心里一哆嗦。那花钱是方孔的,方孔为回,“回”通悔。四面四字,两个字是人、心,难道另外两个字是事、过?难道它指的是悔人悔心悔事悔过?

那是我祖父的遗言,也是父亲的遗言,以及四悔斋店名的来历。

我一直认为,父亲的遗言,代表了他对一些事情和人的悔意。可是现在发现,明朝我家先祖的墓里,就已经有了这四句话,如此说来,这句话应该是许家的祖训,由此看来,父亲的遗言,似乎又有了另外一层含义。

我想着想着,整个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从外头打完篮球回来,发现家门口聚着好多人。那些邻居看到我回来了,都纷纷让开一条路,眼神里有同情,有伤心,甚至还有几道幸灾乐祸,但没人开口说话。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拨开人群,掏出钥匙进了家门。平时回家,妈妈总会递来一搪瓷缸子的凉白开,然后把我的脏背心脱下来去洗;而父亲永远是在书房看书。可这次回来,家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我在书房的桌子上,看到了父亲写的一张信纸,上面有八个字:悔人悔心悔事悔过,还有一串数字。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随手折了起来。这时候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是学校革委会的头头。他趾高气扬地向我宣布,右派、反革命分子许和平和他的夫人,在革命小将的震慑之下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揭露其罪行,在太平湖投水自尽,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他奉命前来收缴反革命分子的遗留罪证。

很奇怪的是,就像是有预感似的,我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反而异常平静。我扑向那个头头,跟他扭打起来。那头头是大学篮球队的主力,身材壮得不得了,可那一天却被我打断了两条肋骨。然后我被七八个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动弹不得。我看到一群人冲进我的家里,肆无忌惮地毁灭我所熟悉的一切。父亲和母亲结婚的合影被践踏在地上,妈妈的花盆被砸烂,墙上的奖状和柜橱上的玩具枪全都丢出窗外……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是在派出所的羁押室里度过的。等到我被放出来,他们告诉我,父母的尸体已经火化。我没看到他们最后一面,拿到手里的只有一坛骨灰——他们甚至没有分开存放,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自始至终,我没有流一滴泪。

我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乱了套,没有一个地方没被蹂躏过,没有一件东西没被翻动过。我怀抱着骨灰坛在废墟里蜷缩着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我又掏出父亲的遗言来看,猛然发现那一串数字,是大学图书馆的索引号。那时候学校都在闹,没人上课,图书馆更没人去了。我就找机会溜进去,按图索骥,找到一本笔记。这本笔记里,记录的是《素鼎录》,而它的密码,正是“悔人悔心悔事悔过”这八个字——不过另外一本藏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已经随着老房子的拆迁,带着秘密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这可真是奇妙,木户有三带走了两本笔记,却不知道密钥;我父亲许和平知道密钥,却没有笔记。一直到木户有三去世前夕,其中两本才送回到我父亲手里。早在那个时候,我父亲就已经知道了真相,但他选择了沉默,把一部分资料交给姬云浮之后,继续隐姓埋名,直到大时代的洪流将我的家庭撞碎……

我靠着舱壁,静静地回忆着这些事情,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些事情,从千年之前明堂起火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爸爸,妈妈,爷爷……”我望着机舱外看不到的夜空,喃喃自语。那一天未曾流出的泪水,在此时悄然滑落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机舱里一震,总算是安全降落了。我从飞机里被带出来,一辆警车已经在停机坪上等候着。此时已是深夜,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时去安阳的时候,我可没想过会这么回到北京。

既然是军航,那么降落地点应该是北京南边的南苑机场。下飞机的时候,大脑袋冲我比了个手势,表示他没忘记我的嘱托,然后拎起包离开了。两个警察把我押上警车,警车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拉去哪里。

车子开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停在了一处不知所在的看守所。这看守所白墙灰屋,规模不是很大,此时只有岗哨和交接室还亮着灯。警察把我送到交接室就离开了,一句话都没说。看守所的管教打量了我一番,也没多说话,只是让我换上囚犯的衣服,发了一套牙刷和漱口杯,个人物品封存签字,态度还挺客气。等手续都走完了,我被关到了一个单间号房里。

这让我颇有些受宠若惊。北京的看守所条件很差,经常都是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号房里,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像单间这种奢侈,很少有犯人能够享受到。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竟然赶上这种待遇。

其实这个单间的条件也不怎么样,床上一套看不出颜色的破褥子与被子,上头结着一层屎黄色的油壳。墙上沾着几缕可疑的污渍和乱七八糟的刻痕。在床头方向的角落搁着一个夜壶,夜壶附近的墙角生着一圈惨绿色的尿苔,骚味仍能隐隐闻得到。

如果换了黄烟烟、药不然或者木户加奈,他们绝对无法忍受,但这种环境对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我没脱衣服,直接躺在褥子上,安然睡去。

我以前在街上当过一段时间小混混,对里面的规矩还算熟悉。对看守所来说,单间只是个临时性的中转站,能住在这里的犯人,要么是穷凶极恶的重刑犯,要么是有背景的人,这两种人都不会待很久。所以我猜测,我既然被关进单间,应该最多也就待上一两天,很快就会被再度转移。

可令我感到蹊跷的是,接下来一连五天,除了每日三餐定时有人送来以外,一点动静也没有,没人提审,没人探视,也没人来交保,甚至连一日两次的放风,都没我的份。我每天只能待在这间狭小的号房里,听着附近牢房犯人的吵嚷和管教来回巡逻的脚步声。这种平静很是让人不安,我似乎变成了《基督山伯爵》里的邓迪斯,被关进了无人问津的古老监狱。外界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直到终老病死。

为了驱走这种恐惧,我每天在号房里飞快地来回走动,让身体保持一定运动量,这在监狱里叫狗转圈;我的脑子也不闲着,把目前搜集到的线索重新排列组合,看是否会有新的发现,想得脑瓜仁都疼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到了第六天,终于有管教打开号房,对我说:“许愿,有人要见你。”我走出号房,先贪婪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跟随着他来到接待室。接待室被一扇厚玻璃隔成了两边,我一眼看到对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红字门的掌门,刘一鸣?

居然会是他。

我对这个老人印象不深,只记得在那天晚上的聚餐上,他一共没说几句话。最后我要走,其他四门都送了好东西,就他送了轻飘飘的两句话。我倒真没想到,第一个来探监的人,不是木户加奈,不是刘局或方震,居然会是他。说实话,黄克武来,我都不会这么惊讶。

我慢慢走过去,坐下。刘一鸣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睛,先凝神看了半分钟,才开口说道:“小许,你受委屈了。”这台词很熟,电影里那些被自己同志误会的地下党,在真相大白之后,总会有一位领导代表组织这样说。

“嗯?您说的委屈是?”我没客气。

“这事算是个误会。所有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安阳,结果有人在岐山发现龙纹爵,黄家还以为是被人盗去,这才报了案,想不到把你逮了个正着。”

对于这个说法,我只是笑了笑,刘一鸣则略抬嘴角,两个人心照不宣。他给了这么一个拙劣的解释,是想隐讳地告诉我,这事是黄家自己搞出来的,不是五脉的官方决议。

刘一鸣轻轻拍了拍椅背:“你不必有太多顾虑,黄家很快就会撤诉,警方那边有方震在协调,这案子立不起来。不过程序上,还得委屈你在这里待几天。我会让看守所的人照顾你。”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受委屈不要紧,耽误了正事可就不好了。”

刘一鸣听出我的话外音,微微一笑:“你放心好了,无论是龙纹爵还是佛头,五脉都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让你白白辛苦。”

我听出来了,他在旁敲侧击问我在岐山的发现。这说明,无论是方震还是木户加奈,都没有说出当时的事情。我觉得很奇怪,木户加奈不说可以理解,方震是刘局的部下,居然都没透露半点风声,这可太奇怪了。难道刘一鸣和刘局不是一路人?

刘一鸣是这一代五脉的掌门,可就我的感觉而言,这人好似闲云野鹤,从来不参与任何事务,连说话都是云山雾罩,虚的比实的多。上次五脉聚首那么大的事,他几乎不置一词,只在最后给我留下两句不咸不淡的劝诫。这份有话从来不直说的风格,倒是跟刘局一脉相承。

我暗自下定决心,除非他直接开口想问,不然我就装傻到底。

所以我安静地与他对视,不肯吐露一字。刘一鸣也不急,手指慢慢敲着椅背,好似下围棋的时候长考。旁边的警卫看到我们两个如老僧入定一般,都不讲话,表情变得颇为怪异。这种奇特的对峙持续了三分多钟,警卫不得不咳了一声:“咳,我说,会面时间可就快过了。”

这句话对刘一鸣起了一点作用,他终于打破沉默:“其实我今日到此,除了是想让你宽心以外,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木户加奈已经回国了。”

我大吃一惊,再也无法装作淡定,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居然回日本了?

刘一鸣看到我的失态,未动声色,平静地说道:“你出事以后,木户加奈立刻返回了北京。她本来要见你,但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只好先回国,拜托我转告你一声。”

“什么事?”

“她应该已经掌握一部分资料,说是回国跟东北亚研究会的人协调,说服他们将佛头正式归还我国。看来你们在岐山的工作,卓有成效啊。”

我猛然意识到,刘一鸣是故意的。木户加奈的消息是我急于知道的,他却一直到会面时间快结束时才透露出来,这样一来,我就会陷入恐慌,没法继续保持淡定。我深吸一口气,索性把话挑明,挑衅般地反问道:“您不想知道,我们在岐山发现了什么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刘一鸣却摇了摇头,伸出一个指头封在了嘴唇上,示意我噤声,然后说:“你就先在这里安心待几天吧,这里条件一般,不过总比外头清净。”然后他站起身,踏着会客时间结束的铃声飘然离去。

我彻底糊涂了,刘一鸣专程跑到这个看守所来,既不救我出去,也不追问我真相,难道真的只是通知我木户加奈回国的事情?

我回到号房以后,思绪万千,这事情开始朝着奇妙的方向发展了。木户加奈手里有木户笔记的译稿,看来她打算用这个去说服东北亚研究会。这个选择是对的,如今幕后黑手不明,留在中国太危险,不如早早跳出去。只要东北亚研究会同意归还佛头,这一切都将成为公众的焦点,对幕后黑手来说,下手就更有难度了。

木户加奈已经回日本了,方震知道一部分真相,但他从一开始就有意回避我们的谈话,所知也非常有限。若有人现在想了解岐山的真实情形,唯一的选择就是问我;而如果有人想隐瞒岐山的真实情形,唯一的目标,也是我……

我突然从床上一轱辘爬起来,心惊不已。我现在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有人不希望我知道,有人希望从我这里知道。各方隐藏在水下的势力,都冷冷地盯着我,打着自己的算盘。这么推演一下,我简直就成了众矢之的。我忽然明白,刘一鸣说我在牢里待着还算清净,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时候,铁门传来敲击声,然后门上的小门打开,一盆热气腾腾的窝头、咸菜和满满一碗芹菜肉丁递了进来。看来刘一鸣果然已经打过招呼,这饭菜可比前几天的丰盛多了。有隔壁牢房闻到香味的犯人开始鼓噪,喊着也来一份,直到管教亮出棍子才闭上嘴。

我已经素了好几天了,肚子里缺油水,于是也不客气,张开大嘴风卷残云,一会儿工夫就吃了个饱,撑得倒在地上直喘气。五分钟以后,我忽然感觉不对劲了。肚子开始只是浅浅的一线疼痛,很快这疼痛感分出无数枝桠,扩展到整个胃部,把里面变成了火灾现场,无处不是火烧火燎的。

我捂着肚子躺倒在地,冷汗直冒,右手无力地伸向牢房铁门,抓了几抓,却没发出任何声响。又一阵疼痛传来,我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隔壁犯人听见了,开始还调侃说哥们儿吃太多了吧,后来听我声音确实不对,赶紧帮忙喊来了管教。

铁门咣当一声被拉开,管教一看我蜷缩在地捂着肚子疼得脸色发青,立刻喊来医生给我检查。医生匆忙跑过来简单检查了一下,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胃穿孔,赶紧送医院去。于是三四名管教把我抬起来,七手八脚地送上看守所的一辆面包车,由一名司机和一名管教看着,往附近的医院送。

说来也怪,我的腹部剧疼,意识却清醒得很。这食物肯定不对劲,可到底是谁要下毒害我?是幕后黑手,还是五脉中的什么人?为何他们在岐山不动手,却要在北京灭口呢?刘一鸣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疑虑袭击我的精神,痛苦折磨我的。我在这双重的打击不断呕吐,不断颤抖,在面包车的座椅上蜷缩成一团。管教看我这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

这时候,面包车一个急刹车,突然停住了。我听见管教大声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说好像撞到什么人了。管教看了我一眼,拉开车门下去查探。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声闷闷的打击声,然后一个人冲进车里,一下打晕司机,然后凑到我面前。

我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来的人是谁。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往我嘴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这东西有些发苦,一落进肚子,胃里顿时清凉一片,火势减弱了不少。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老人的脸,脖颈右侧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表情颇为凶悍。

“付……付贵?”

来的人,居然是当年的北平探长付贵。他把我搀扶起来,厉声道:“别说那么多,咱们先走。”我脑袋还有些晕,听凭他把我胳膊搭在肩上,扶我下了车,钻进旁边一条小胡同。看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全不像一个老年人。在胡同的另外一头,一辆桑塔纳早已停在那里。付贵把我塞进车里,自己也跳上去,喝令司机开车。桑塔纳车头一摆,朝着相反方向开去。我在车上晃晃悠悠,胃里还是疼得很。付贵又递给我一粒药丸,我张口吞下,腹里又稍微好受了一点。

我本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实在没什么力气,任由车子往前开去,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床头柜上搁着一条粉红色毛巾,还有一粒药丸搁在一个塑料瓶盖儿里。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很有特点。家具与器物都是寻常所见,但摆放得颇为巧妙,不用任何字画古物,却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古典韵味。唯一的例外,是床头的一头毛绒大熊玩具,就搁在我脑袋不远处。

门一开,我看到付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杯水。见我醒了,让我把那药就着水吞下。我喝完以后,虚弱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付贵嘿嘿一笑:“还不是为了把你弄出来。我买通了厨师,在你菜里下了特制的药丸,吃了那东西,你会开始胃疼。那个看守所没有好的医生,一定会把你往医院送,我们中途一截,就成了。小事一桩。”说完以后,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舌头,啧啧了两声:“这是民国截囚的老法子了,连药丸的配方都没变,想不到现在还能用上。”

从他的表情,依稀可见当年叱咤四九城的大探长风范。我苦笑着拿起毛巾,擦了擦脸:“我不是问这个,而是问,您怎么会跑来趟这个浑水了?”

“是她把我找来的。”付贵回头望去。我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得一颤。

来的人是黄烟烟。

黄烟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神情和从前一样冰冷,只是脸庞愈加瘦削,双颊浮起两团苍白。她的眼神盯着我,却没有喜色或怒色。付贵站起身来,投来一个暧昧的眼光给我。黄烟烟走过来,我苦笑着刚要开口说话,她却扬起手来,搧了我一巴掌。

这巴掌打得好重,有如五条沾了水的牛皮鞭子狠狠抽过。我猝不及防,被打得差点跌下床去,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打完这巴掌,黄烟烟才开口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整个北京我只信得过你。”我捂着脸,看着她的眼睛。

大脑袋下飞机前,我曾拜托他给一个人传句话。那个人就是黄烟烟。我知道自己即将身陷牢狱,但外面有件关键的事情,必须交托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尽管那时候黄烟烟恨我入骨,但我仍相信她是最好的选择——本来我还考虑过药不然,但这个家伙有点太过跳脱,做事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黄烟烟闻言,眼神闪动,手攥了又攥,这第二个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我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她的那枚青铜环,交到她手里,轻声说了一句谢谢。这是我掉进盗洞时她扔下来的,如今算是物归原主。黄烟烟眉头一蹙,把它接过去,“啪”地又重重地搧了一记耳光。

这时候付贵在一旁提醒道:“喂,我从天津冒这么大风险来这,是为了给许一城许老哥洗刷冤屈的,不是看你们打情骂俏的。黄姑娘,你账算清楚了没?咱们好说正事了。”黄烟烟冷冷瞥了我脸上的五道指印:“算清楚了。”

“都还清了就好。这世上两本账不能欠,一本风流账,一本恩义账,算错了可会惹出大麻烦。”付贵一脸揶揄。我抚摸着脸庞,尴尬地点着头,巴不得赶紧换个话题:“你怎么会去找付老爷子?”

黄烟烟道:“是你自己说的,要提防五脉里的人,我别无选择。”付贵补充道:“这丫头找到我时,吓了我一跳。丫头说你小子有危险。老许的后人我不能见死不救,这把老骨头只好冒险出来闯一闯。”

“可你们怎么知道我有危险?”我问。

付贵道:“黄丫头说了,这次黄家报案的事,黄克武并不知情。也就是说,试图借黄家整你的,另有其人。这个人所图非小,视你为眼中钉。你留在看守所内,等于是任人宰割,绝不安全。”

他的说法,跟刘一鸣截然相反,我不禁哑然。

我把今天刘一鸣的事说给他听。付贵笑道:“这并不算矛盾。刘一鸣的话,倒也没错,但他只算到你在狱中会平安无事,这是守势;而我把你劫出来,则是个攻势。兵法有云,做敌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把你从牢里弄出来,等若为那幕后黑手平添一份变数,他只能进行补救,早晚会露出破绽,那就是咱们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上面的像框震得差点倒地,眼神凶光毕露。付贵当年在北平地皮上,三教九流什么场面都见过,奇案怪案也破了不少,无论眼界还是见识都是一流。经他这么一分析,我才明白原来劫我出来还有这层深意。

“辛苦老爷子了。”我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付贵至今在沈阳道还被悬赏,却跑到北京来劫看守所的囚车,这份胆识、这份义气都不得了。我心中感激,深觉我爷爷当年没交错这个朋友。

“你别谢我。”付贵摆了摆手,“我帮你,一是看许一城的面子;可更主要的是,我对当年他的作为也一直想不通。等这件事圆满解决,你要完完整整说给我听,让我这老头子闭着眼睛进棺材。”

我举起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这象征着天、地、人,也代表着君、亲、师,是旧江湖发誓最郑重的手势。我当场郑重起誓,等佛头案真相大白,必将一切细节告之付贵,违者五雷轰顶。

付贵满意地点点头。我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说你还记得让黄烟烟去调查的事么?我说记得啊。

我在去天津和去安阳之前,先后接到过两封匿名信,上面都只有两个字“有诈”。还暗示了一个地址。我最初对此并没特别留意,但随着真相不断揭开,我越发感觉,这两封匿名信对于谜团的破解至关重要。所以我让大脑袋给黄烟烟传话时,特意叮嘱她针对这个地址调查一下。

写信之人熟知我的行程,必然与五脉有关联。黄烟烟利用自己的优势,把调查重点放在五脉成员与这个地址的重叠。结果发现,那个地址是一家高级品茗会所,会所的管理者姓沈,叫沈君,是青字门掌门沈云琛的远方侄子。

黄烟烟提醒我,那天五脉聚首的晚宴,他也去了,就站在沈云琛身后。我回想了一下,依稀记得那张脸有点熟悉,可他一直躲在阴影里,一句话都没说,印象不是特别深刻。

这个人给我连写了两封匿名信,却又不肯透露身份,到底有什么用意?可惜那个会所管理很严格,只接待港澳台来大陆投资的商人,即使是黄烟烟也没办法大摇大摆进去。付贵唯恐打草惊蛇,没让她继续试探,而是留给了我。

“他既然暗示了你地址,一定有办法让你进去。”

我忽然想起来了。在那天晚宴上,沈云琛曾经给过我一张名片,说有事可以拿名片找青字门帮忙。那名片质地很不一般,有竹子纹理,想来是特制的。这事沈君也知道,我凭着它,说不定就能进入那个地址。

付贵一拍手:“很好!没问题了,咱们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现在就走?”我一愣。

“你还打算在人家闺房待多久?”

我这才意识到,这房间原来是黄烟烟的闺房,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烟烟一脸淡然:“这房子我很快就卖了,所以没相干。”说完她先推门出去了。

付贵耸耸肩,拿出一顶宽檐鸭舌帽给我戴上,又弄了个口罩:“现在劫囚的消息,新闻和报纸都没提,看来被有心人给压下来了。但警察外松内紧,盘查得很厉害,你出门前稍微掩藏一下。”

我接过行头,给自己围起来,三个人一齐出了门。门外停着一辆桑塔纳,黄烟烟拉开驾驶室的门,迈开长腿坐了进去。我考虑到不要引人注目,就选择了驾驶室后面的位子。刚坐进去,黄烟烟突然回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了,我忘了恭喜你,木户家的乘龙快婿。”

我一时语塞。木户加奈在回国之前,果然把我们的婚事告诉了五脉的人。这件事虽是权宜,可确实无可辩白。

“对不起……”我真心诚意地说,一阵阵地心虚。也不知道这一声道歉是指我在安阳骗她,还是指我跟木户加奈结婚。

黄烟烟耸耸肩,表示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我不需要解释。我用手把住前方的座位,把头探过去:“烟烟,我……呃,谢谢你这次还肯相信我。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的。”

黄烟烟从遮阳板里弄了副墨镜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我只是想知道,谁在拿黄家当枪使。”她冷冷的语气里蕴涵着杀气。

我悻悻缩回来头,偶然抬眼一瞥,发现那个青铜环恰好用一根蓝丝线拴住,正在后视镜下轻轻地晃动着。

那家高级品茗会所位于城东建国门附近,距离外交公寓很近。我们的车没法在那里停,于是我和付贵先下了车,黄烟烟找地方去停车。付贵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窃听器,让我装在身上。他则躲在附近,负责监听。这个无法无天的探长,甚至还弄了一套警服,万一出现非常情况,他打算冒充警察去干涉。

我一切弄妥当了,迈步进了会所,迎头就看见“飘香品茗”的金匾额。这会所里是真气派,厅内摆放着四把檀木椅,两把太师椅,还有两扇人物画屏风,都是明清真品。柜台后头一个竹格大橱,里面的份格错落有致,放着各色茶叶,以及存放者的姓名。

见我进来,一个旗袍美女迎了上来,略一打量,便满是歉意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接待会员。”我拿出名片递给她:“我想见见你们经理沈君。”旗袍美女一看那名字,脸色微变,连忙回到柜台,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又放下了:“您好,请您到竹思厅稍候,我们经理马上就到。”

然后旗袍美女带路,把我一路带入室内。这会所里真是不小,处处曲径通幽,我都快转晕了,突然在前方走廊旁出现一簇竹林,想必就是她说的竹思厅了。我信步刚要迈进去,从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下把我的嘴捂住。我想要挣扎,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那手把窃听器取走,轻轻交给带路的旗袍美女。而我则被一路拖行,拖到一间狭窄的办公室内,丢在地上。

这时我才看清拖我走的那人。这是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壮汉,剑眉短发,鼻梁高挺,唐装下的肌肉块隆起,难怪我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

“许先生,我没想到你这么鲁莽。”壮汉坐在办公椅上,这个单薄的椅子似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发出咯吱的声音。

“你是谁?”我抬起头,忽然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眼熟。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壮汉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给许和平教授抄家那天,我可是被你打断了两条肋骨呢。”

我父母自尽那天,学校的革委会战斗队的头头带着一群人来抄家。那头头叫魏大军,大学篮球队主力,也是我父亲的学生之一。那一天,我因为愤怒而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打断了他的两条肋骨,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我也因此被拘留了好几天。在那次打架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没想到十几年后居然在这里遇见了。

“你是……魏大军?”我惊讶地喊出他的名字,脑海里的记忆慢慢苏醒。魏大军扯开衣领,用手指着自己胸膛,感慨地说:“那两截钢钉,至今还在骨头里呢。今天它们隐隐作痛,我就预感你要来。”

我脊背上流出冷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在青字门的会所里,居然碰到了一个并不太想见的故人。他把我拽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报当年的仇?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朝门外瞟去,魏大军笑了笑:“甭找了,那个窃听器已经被我送到竹思厅里,你的同伴,现在恐怕还以为你在安静地等待着呢。”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魏大军歪了歪脖子,把椅子挪近一点,用手指向自己:“因为两次给你写信的人,不是沈君,而是我啊。”

我大为愕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视线看向办公桌上的一摞报纸,还有一个放派克钢笔的架子。几乎可以肯定,那两封匿名信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魏大军没有马上解答我的疑问,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你来之前肯定做过调查,对沈君这名字有没有印象?”我摇摇头。我第一次知道这名字,就是刚才从黄烟烟的口中。

“也难怪……你当年年纪不大,记不住那么多……”

他把身体朝后靠去,双手搭在腹肌鲜明的小腹处,那种嘲讽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怀念与歉疚的神情——不知为何,还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他和我是大学同学,也是许和平许教授的学生。”

我一听,几乎惊呆了。我一直以为我父亲彻底断绝了与五脉的来往,可他的学生中,居然还有五脉的子弟。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知道吧……”魏大军摸摸下巴,“许教授对人热情,但心思太单纯了,他脑子里只有教课,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要不然,那时节我们怎么会骂他是白专呢——哎,冤枉了一位好老师啊。”说到这里,魏大军自嘲地笑了笑。

“岂止是冤枉。”我冷冷地评论道。魏大军脸上掠过一阵阴影,嘴唇蠕动几分,终究没说什么。我又追问道:“你接着说那个沈君,他和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都是年轻时的荒唐事了……”声音无限感慨。

魏大军说,他跟沈君是同班同学,从大一开始就一起上许教授的课,两人意气相投,关系特别好。到了“文革”,魏大军仗着出身好,成分硬,干到了工农兵坚决战斗队的总队长,沈君则出任军师一职,给他出谋划策。两个人联手,把周围一片学校全都打趴下了,无人敢惹。

工农兵坚决战斗队主要有两个任务:一个是对外跟其他院校的红卫兵对抗;一个是揪出自己大学内的各种牛鬼蛇神,大肆批判。前一个任务的指挥是魏大君,后一个任务的策划,则是沈君。沈君在这方面拥有极强的天赋,那些老教授老学者的黑历史、黑言论无论隐藏得多深,他都能一一挖掘出来,引经据典形成罪名。所以他们的大学三天两头就会召开批斗大会,每次都有新鲜东西,显得比其他院校更革命。不过沈君从不居功,总是把光荣让给魏大军,所以知道他名字的人,并不多。

有一次,沈君找到魏大军,给了他一份计划,列出了几位“尚未深入揭批”的教授名单,其中包括了许和平的名字。魏大军有些犹豫,因为这几位教授在学生中口碑还不错,许和平还曾经帮过他。但沈君告诉魏大军,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他已经组织好了充分的批判材料,足可以把那些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既然他这么说,魏大军也就不再反对。战斗队对这一套流程轻车熟路,先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然后是系内批判、院内批判,进而发展到全校批判,甚至还要把这些教授押送到其他院校游街。在新一轮的攻势下,有些教授屈服了,主动承认了罪行,有些教授发了疯,只有许和平夫妇坚决不认错。魏大军决定,必要时刻可以动用非常规手段,却听到了一个消息,许和平夫妇投了太平湖自尽。

魏大军听到这消息时,心中大为震惊。可沈君告诉他,这些反革命分子妄图以死来逃避批判,绝不可遂了他们愿,建议立刻组织人前往抄家。于是魏大军带着大队人马杀奔我家,与刚回家的我迎头撞见,然后就有了那一场斗殴……

“许教授是一个好师长、好前辈,现在回想起来,他对学生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可惜啊,那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头脑简单,容易激动,几乎没有明辨事非的能力,竟然……许愿,我其实是你的杀父仇人。”

魏大军说到这里时,双目泛红,手指支在桌子上微微颤抖。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揪着他的衣领痛斥,还是淡然处之。

“你现在后悔了?”

“是,但不是现在,而是在你把我打伤以后,我就被打醒了。我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可对许教授的伤害,让我一直有愧于心。我一直……一直想找个机会,给许教授,还有你当面道歉,不然我的灵魂会不安。”魏大军把手按在胸口,表情肃穆。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上居然挂着一个十字架。

一个当年豪气干云的红卫兵小将,如今却选择了皈依上帝,这样的变化,让我感慨万千。

我静静地看着魏大军,我本该恨他入骨,可奇怪的是,我居然没什么恨意。那是个疯狂的年代,所有的正常人都陷入疯狂,这是时代的悲哀,不是某个人的错。魏大军这么多年来,始终被这种歉疚折磨着,说明他这个人良心未泯,仅这一点就已经强过了太多的人。

“所以你留了纸条,是为了专程向我道歉?”

“是,但不只是这样。”魏大军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故事还没有结束。”

魏大军继续说,他出院以后,就辞去了战斗队的职务,去了辽宁农村插队。而沈君在全国搞串联,两个人失去了联系。后来“文革”结束,魏大军回到城里,无所事事,在一家国营单位当保卫科长。他无意中碰到沈君,后者在家族的扶持下,正在经营茶叶生意。沈君挺念旧情,便把魏大军也招进公司,一起创业。这家会所,沈君的总经理只是挂名,真正长年镇场子的人,是魏大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魏大军知道沈君原来是属于一个叫中华鉴古研究会的组织,也了解到了其背后五脉的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魏大军从沈君口中得知,原来许和平教授竟然是白字门的唯一后人,不由得大为震惊。一个青字门的子弟,居然成了失落的白字门后人的学生,这件事真的是巧合吗?

魏大军这时意识到,那一连串抄家的行动,恐怕也不是单纯的革命行为。沈君在策划批斗时,若有若无地把矛头指向许和平家,只不过这个意图隐藏在其他一系列批判中,很不容易让人发现。魏大军对许和平心存愧疚,决定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就去找当年的几个当事人询问,这一问,还真问出了两条线索。

一条线索是:沈君是被保送进这所大学的,而且保送他的中学,是湖南的某一所高中。他学历档案里的籍贯,是假的。

而另外一条线索则更为重要:在抄完许和平家的当夜,有人看见沈君偷偷跑去许教授家里。据目击者说,他开始以为沈君想到贪点小便宜,捡点洋落儿。可是他偷偷看了一阵,发现沈君是在屋子里到处翻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魏大军猜想,也许是许和平家里藏着什么东西,引起了青字门的关注。青字门把沈君派入大学接近许和平,想把这件东西找出来。为了不让许和平觉察到,还特意将沈君的籍贯改到了外省。

这个故事听完,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一直认为,我父母是因为不堪受辱,才双双自尽,这是“文革”的悲剧。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死亡背后,居然还隐藏着如此的动机。沈君试图寻找的,毫无疑问是木户有三还给许和平的那两本笔记。其中《素鼎录》是在我手里,那么另一本,说不定就是被他拿走了。

闹了半天,“文革”只是个背景,魏大军只是枚棋子,真正的因果,还是要归结到我爷爷许一城,甚至要归结到千年前许衡与则天明堂玉佛的渊源。

一种惊悸的感觉袭上心头,难道我许家真的无法摆脱这玉佛的诅咒,每一代都要因它而死?

无论如何,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沈君的动机,肯定跟袭击我的幕后黑手有关。第一次,我摸到了这黑手真实存在的证据。我问道:“听你这么推断,沈君的背后主使者,莫非是沈云琛沈老太太?”

“我看未必。”魏大军换了个姿势,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沈君其实对沈云琛一直很不满,总说她太保守了,说这个行业也要有改革精神,步子要迈得大一点。我觉得沈君身后的人,可能是老朝奉。”

“老朝奉?”

“这大概是一个代号,或者尊称,我只是偶尔听沈君提及过。他谈起这个人时,语气很尊敬,但指代的到底是谁,就没人知道了。那个人在五脉里似乎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渠道,利用鉴古学会的资源与人脉,制造赝品,走私文物。”

我心中一动,姬云浮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你跟我写匿名信说有诈,是什么意思?”

魏大军说,沈君很信任他,所以五脉聚首的事他略知一二,甚至知道我受命去调查佛头。他知道五脉中隐藏着害死许教授的“老朝奉”,现在许教授的儿子又牵涉进这件事情,他们一定会再次出手。魏大军不希望这种悲剧再度发生,为了赎自己的罪,他暗中写了匿名信警告我,想叫我远离这滩浑水。在我置若罔闻的情况下,他又冒险写了第二封,再次警告。

“不过现在看你这架势,恐怕劝你抽身离开也是不可能了。”魏大军苦笑着说。我坚定地点点头:“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我的父亲、我的祖父,还涉及到好几条人命。我不能退。”

“老朝奉是谁,恐怕你只能亲自去问沈君了。”

说到这里,魏大军长叹一声,起身走到窗口,倒背双手沉声道:“你如果想见沈君,就去后海胡同,他每个礼拜四都会去那喝茶。沈君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帮你们更多了。”我默默地点点头,我能感受他的矛盾与痛苦。

背对着我的魏大军沉默了一阵,做了一个请离开的手势。当我走到门口时,身后又传来他有些迟疑的声音:“许愿,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谅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真有天国的话,我想爷爷与父亲此时都看得到。”

“谢谢你,愿主保佑你。”他的声音有一种长久压抑消除后的轻松。我推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魏大军虔诚的祈祷。

我从会所出来,付贵都快急坏了。他一直监听着窃听器,发现半个小时都悄无声息,就意识到出事了。我再晚五分钟出来,他就打算穿起警服闯进去了。

我把魏大军的事约略一说,付贵和黄烟烟听了都大为惊异。尤其是黄烟烟,脸色变得奇差:“许愿,你是否还记得龙纹爵?”

“怎么会忘呢……”我嗫嚅道。正因为黄烟烟带着龙纹爵去安阳,才引出来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事实上,要求我带龙纹爵去安阳找郑国渠,那也不是我爷爷的意愿,而是几位门内长辈一齐要求的。我没办法,只得听命行事。”黄烟烟很难得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听黄烟烟这么一说,我感觉到,现在五脉里似乎存在着一股势力,已经超越了门派之限,能够在几位掌门之下偷偷地搞起串联,甚至越过掌门来操纵内部事务。

“咳,发什么呆。把沈君逮住,不就什么都问出来了?”付贵不以为然地说,他是个行动派。

明天就是星期四,我和付贵、黄烟烟简单商量了一下,各自分头去准备。到了次日,我们早早赶到后海胡同附近,很快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踱着步子,慢慢走进胡同。黄烟烟首先走过去,把他拦住了。沈君一看是她,不禁一愣:“烟烟?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黄烟烟随便找了个理由,与他攀谈。她在五脉之中名声很大,沈君不好拂袖而去,便跟她站在原地闲扯。我和付贵化妆成环卫工人,慢慢接近他,突然发难,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付贵手腕一抖,用一方蘸着乙醚的手帕遮住他口鼻,沈君当即不省人事。

我们把他放进垃圾车底,大摇大摆地推出去,来到我们临时租的一间平房里。黄烟烟身份敏感,留在外头放哨,只留下我和付贵。我们把沈君绑在椅子上,用凉水把他叫醒。他醒来以后扫了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付贵很兴奋,说他好多年没审过人了,手艺都快忘了。吓得我赶紧叮嘱他,不能用旧社会那一套。付贵嗤笑一声,说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从前的警察,有的是办法让犯人不见任何伤痕,还痛不欲生。

我们两个的这段对话没避人,有意给沈君施加压力。可是他听见以后,却是一脸不屑:“许愿,你一个畏罪潜逃的罪犯,不去自首,还胆敢绑架公民,就不怕罪上加罪么?”

看来我从看守所逃走的消息,五脉里已经都知道了。我慢慢走到沈君面前,眼睛直视:“当初你也是我父亲的学生?”

沈君没料到我第一个问的居然是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不错。我还见过你几次呐。”

“你进入那所大学,就是为了接近我父亲吧?”

“不错。”沈君回答得倒真痛快,“本来我想扮演个好学生,讨得许和平的信任。可惜他根本不识趣,怨不得我用一些极端手段,借一借‘文革’的东风。”

我看他说得平心静气,和说早上起来吃饭刷牙一样平常,气得牙齿咯咯作响,直想冲过去给他一拳。沈君眯起眼睛,看着我的表情,唇边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到底是谁主使你这么做的?”我大吼道。一想到就是这个人害死了我父母,我就很难保持冷静,何况他和佛头案之间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沈君没有回答,他居然在笑。我一看到他的笑脸,血气涌上头来,过去狠狠地打了他两巴掌,打到他嘴角沁出血来,可那诡异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说,老朝奉到底是谁?”

沈君的瞳孔发生了微微的变化:“哦?你连老朝奉都查出来了?不简单嘛。”

“别着急,小许,所有的犯人开始时都是这副样子。”付贵拍拍我的肩膀,拿出一块白纱布,在沈君面前一晃,“小伙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沈君冷哼一声,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付贵。付贵道:“这是一块普通的纱布,透气性很好。等一下我会把它蒙在你的脸上,然后把你的脸仰放在水龙头下,让水慢慢滴到你脸上。”

沈君冷笑道:“那又如何,给我洗脸?”付贵道:“开始时候你不会感到痛苦,不过慢慢地,你就会有窒息的感觉,这感觉逐渐扩大,让你的感官变得极为敏感。每一滴水,都像一枚扔到你脸上的炸弹,让你痛不欲生。我们那会儿,管这个叫做龙王拜寿。”

“故弄玄虚!”

付贵把沈君放平,纱布蒙脸,然后轻轻把水龙头扭开一点,刚好让水形成一滴滴流出来,中间略有间断。这些水滴滴到纱布上,开始时无法渗透,只是让纱布变得略微湿润。慢慢地,整块纱布都被浸湿,水再滴下来,就会透过布层流到沈君的口鼻处。

我能听得出来,沈君的呼吸开始时很平静,然后变得急促,五分钟过去,呼吸声已变成呼哧呼哧的声音,胸部也不断起伏,看来付贵的手段很快就会见效了。付贵如同一个恶魔,附在沈君的耳畔悄声说着:“招出来吧,你就可以轻松些。”沈君唔唔着,身体还在挣扎,像条砧板上的鱼。

虽然他是我的仇人,可我对这种逼供还是感到不舒服,转身走出屋子。黄烟烟正好迎面走回来:“有人来了。”

“谁?”我闻言一惊,这间屋子应该只有我们三个知道。

“药不然,我让他过来帮忙。”

我一听是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果说五脉里谁能够信任的话,除了黄烟烟,就是药不然了。前几天一直没来得及通知他,这次绑架沈君是大行动,我担心人手不够,便让黄烟烟偷偷告诉药不然。我还特意叮嘱,不要勉强,毕竟我现在是逃犯,把无关的人拉下水不合适。

没想到药不然这小子一副浑不吝的性格,二话没说就跑过来了。

他一见到我,激动得够呛,伸开双臂来了一个法国式的拥抱,嘴里不住念叨着:“操,哥们儿,哎哟我操!”拥抱完了,他又一拳捣到我肩膀上:“你个臭小子!不拿哥们儿当兄弟是吧?在安阳说跑就跑,在岐山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骗,又跟日本姑娘风流快活。现在回北京了可好,宁可告诉烟烟,也不跟我说一声,重色轻友啊!”

药不然瞪起眼睛,一脸愤怒。我跟他连连道歉,他才算心满意足。寒暄完了以后,药不然收敛起笑容:“详细的事我都听烟烟说了。没想到你小子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这是要跟五脉公开对着干呐。”

“你怕了?”

药不然搓搓手,两眼放光:“怎么会!反抗家族统治这种事,光是想象就够让人热血沸腾了!算我一个。”我跟他握了握手,相视一笑。里屋忽然传来一声呼喊,药不然猛然转头,饶有兴趣地问道:“是付老爷子在审沈君?”

“嗯……”我没好意思细说。多年的教育,让我总觉得刑讯逼供是国民党反动派才用的手段。药不然掀开帘子看了看,对这个水滴刑罚大感好奇,观察了好一阵,才缩回脖子,啧啧赞叹:“这玩意看上去挺神奇的,能管用吗?”

“既然付老爷子有信心,姑且放手让他试一下——毕竟只有沈君知道五脉中的‘老朝奉’何在。”

药不然却摇了摇头:“你们都不了解沈君这个人。他性格绵里藏针,看着和气,其实犟得像头驴。你们这么逼供,他未必会吐露实情。”我问他有什么办法没有。药不然挽起袖子:“哥们儿跟他混过一段时间,也许能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我欣然同意,跟他一起走进里屋。付贵还在慢慢悠悠地滴着水,不时转动水龙头,调节水量。沈君的四肢抽搐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跟受到电击似的。我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刑罚,竟有如此功效,不由得心中一凛。药不然走过去,掀开纱布看看沈君的脸,重新盖好,冲付老爷子比了个大拇指。

“沈奶奶若看见他这副模样,准保气得背过气去。”药不然哈哈大笑。我捅了他一下:“你小声点,让沈君听见,你就等于彻底跟五脉翻脸了。”

“怕什么?他们青字门,奈何不了我们。”药不然不屑一顾,还用指头撩拨那层纱布,对纱布下那张扭曲的面孔极有兴趣。

“你可想清楚了,这么一弄,牵扯可就深了。”

“屁!你去西安的汽车票,都是拿我的钱买的!要说牵扯,那时候我就被牵扯进来了,现在可别想把哥们儿一脚踢开。”

我笑着点了点头,可下一个瞬间,却变得错愕,心情突然沉重起来。药不然还在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用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不然,咱们是哥们儿对么?”

“是啊。”

“哥们儿之间应该坦承对吧?”

“那是当然的。”

“我离开安阳以后,你去哪里了?”

“嗯……烟烟回了北京,我在安阳有点私事,又待了一阵,这也才回北京没多久。”

我闭起眼睛,复又睁开,盯着他的双眼缓缓问道:“那你能解释一下,你怎么会知道,我去西安是坐汽车的呢?”

药不然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第二章 民国文物大案武则天明堂玉佛头失窃案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第五章 《素鼎录》:金石鉴定的权威秘笈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二章 民国文物大案武则天明堂玉佛头失窃案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第五章 《素鼎录》:金石鉴定的权威秘笈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第五章 《素鼎录》:金石鉴定的权威秘笈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第四章 智斗青铜器赝品世家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第五章 《素鼎录》:金石鉴定的权威秘笈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二章 民国文物大案武则天明堂玉佛头失窃案第二章 民国文物大案武则天明堂玉佛头失窃案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第二章 民国文物大案武则天明堂玉佛头失窃案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第二章 民国文物大案武则天明堂玉佛头失窃案第三章 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