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被风吹得一动,复又落下,一切重新陷入黑暗。帐中没有点灯,狭小的空间里唯有数道幽蓝色的光丝游离隐现,映得歧师面容格外阴森,亦使得子昊修削的身形看去带了几分诡异。
“王上此来,想必是有九公主的消息了?”歧师抬眼上下打量。
子昊目光无声扫至,“西地庚金,星取太白。”
“哦?”歧师口气微扬,心中盘算一番,说道,“西地庚金,天星带煞,以其杀伐之气势冲中天,主引兵祸,王上策算玄通,欲替九公主化劫消难,保她万无一失,却难道不怕逆天转命,损了自身根基?”
子昊对这巫医本便厌恶,数次因着子娆的关系留他不杀,已是极大的容忍,颜面之上自也懒得同他客气,冷冷道:“若非你暗中设计,施放血蛊,子娆岂会遭此劫数?莫以为朕手下留情,此事便可以揭过。”
歧师阴恻恻笑了一笑,“王上此言差矣,九公主代人受蛊,乃是自行自愿,王上即便要怪,也不应只怪我一人。”
子昊眼神倏变,一瞬间冷冽的光芒划裂眸心,仿佛冰刃破空,暗夜惊魂,歧师不禁打了个寒颤,目光闪去一旁,竟是不敢与之对视,顿时禁口不言。自西山寺落蛊失手,他被封禁武功囚于此处,心中怨恨着实难以言喻,暗地里也不知想过多少阴毒手段用来报复,却慑于东帝之威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图口舌之快,悻悻打开案上的玉盒,“果然是四域奇花,影奴动作倒快。王上欲消九公主此劫,必要引蛊归源,可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四域噬心蛊成形之后一旦转移宿主,便将全然化为血蛊,与宿主同生同灭,再难开解。以王上目前的状况,纵用九幽玄通强行压制蛊毒,却恐怕有个三长两短……”
子昊打断他道:“少管闲事,你只需做你该做之事。”
歧师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嗬嗬,我倒忘了,王上日前吸纳三名高手毕生功力,玄通进境已是空前绝后,只是有一事我却不明白,那三隐内力丧尽,生死只在指掌之间,王上却为何手下留情?这可不像王上一贯的作风!”
子昊修眸淡垂,半边容颜隐在暗影深处,无声无色。歧师忽然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双目透出恶毒的邪光,“夺其内力,却留情不杀,便无人会知王上乃是有意为之,亦不令且兰含夕二女心寒,反正三隐武功已废,今后再也无力插手王族任何事情,是死是活,又有何妨?哈哈,王上行事六亲不认,可是更胜那凤后一筹……啊……”话说一半,猝然中断,抬手扼住自己喉咙,死死瞪着对面,额上青筋暴起。
子昊仍旧面无喜怒,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抬,唯有丝衣之下一抹玄光若隐若现,映得那只修削的右手冷玉雕成一般,仿似有着摄人的魔力。
那光芒每盛一丝,歧师脸色便难看一分,面前声音淡淡传来,歧师却哑了一样做不得声,神情狼狈,惧恨万分。
“祸从口出,若再让朕听到那个名字,朕可以保证,你会生不如死。”
子昊袖底玄光一闪,歧师猛地松了口气,险些瘫倒在案上,嘴边几番抽搐,勉强挤出点笑意,“好,好,王上看来是恨极了她,如此甚好!我如今生死皆在王上一念之间,又岂敢违背王命,这便替王上分忧解劳,引蛊归源。”说着手掌一动,面前玉盒跳开,现出一朵寸许大小的白花。
子昊扫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扬袖,静静阖上双目。
歧师眼中再度露出恶毒的神色,十指间忽有血色透出,四域奇花自盒中慢慢浮起,一片暗红的光丝穿透花心散开在空间,罩向子昊静坐的身影。
夜色如晦,烟云浮绕。
夜玄殇再次踏入玉真观时,漠漠雨丝在渐沉的黑暗中分割出幽亮的微光,沾衣欲湿的寒气,轮廓俊冷的侧脸,安静的步伐不曾惊起一丝雨意。
观中寒池,玄衣女子沉睡如昨,娇娆的眉目却似比先前多了一分异样的感觉,仿佛随时都会张开眼睛,从那漫长梦境中醒来。四周轻烟氤氤氲氲,丝丝缕缕,越发让人觉得一切虚实变幻,诡谲莫测。
“你没有失约。”
妙华夫人除去面纱后的容颜毫不意外美得令人窒息,更与池中女子有着惊人的相似。眉间一抹朱砂颜色,淡淡艳戾之气显示出她非同常人的心机与身份,较之闲云野观,她似乎更加适合穆王宫中凤霄华殿,拂落伪装的双眸有着咄咄逼人的妖艳。
夜玄殇目光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一丝诧异骤闪而过,直到停步池畔,才开口答道:“我突然觉得落了夫人的算计,先前的约定似乎有失公平。”
妙华夫人似笑非笑地道:“你若要反悔,现在也不算迟。”
夜玄殇毫不避讳地看着面前那双艳光慑人的美眸,唇锋轻挑,“我虽想不出夫人有什么理由不救子娆,但现在反悔的风险却太大了些,赌这一注,毫无意义。”
妙华夫人道:“不敢用她的性命冒险,却敢拿自己的生死做赌,有时候,你还真叫人摸不透,看不清。”
夜玄殇微笑:“那只是因夫人并未真正了解玄殇。”
妙华夫人目光一挑,男子不羁的面容,散漫的笑意,彬彬有礼中桀骜的姿态,依稀比三日之前多了些什么,一丝莫名的压迫,或是无意展露的霸气。妙华夫人眼中倏然闪过异芒,赌局乍开,与虎谋皮危险而刺激,但她从来不曾怀疑自己对局面的控制。
紫衣丝袍柔媚轻舞,展袖之间,一朵玉色白花出现在纤美的掌心。
“时间不多,若你不需再考虑,我们可以开始了。”
夜玄殇道:“请夫人指教。”
妙华夫人道:“这三日来我借寒池之水暂时将子娆心脉封住,以防蛊毒发作,现在若要引渡血蛊,需你以至阳真气打通她受封的脉络,主动触发蛊虫,剩下之事,自有我来处理。”
夜玄殇微一点头,妙华夫人玉指轻旋,紫色光丝穿透花心,蓦然盛放,向他身体徐徐印去。
幽幽雾气若聚若散,夜玄殇与子娆面面相对,真气不断透过掌心注入她的体内,周回游走,逐渐化去封锁经脉的寒气。穿行至绛宫心脉,一股恍如活物的阴寒气息蓦然一缩,仿佛被这股暖意唤醒,蠢蠢欲动,开始向四周鲜活的血脉缠缚侵蚀。
一丝一毫,一分一寸,血蛊毒性逐渐引发,子娆玉容之间隐约透出一种妖魅的色泽,夜玄殇额上却慢慢浸出微汗。
夜色深沉幽异,一直隐于幕后的岄息此时亦现身近旁。妙华夫人盘膝静坐,四域奇花在她掌心紫华之间轻轻转动,忽然花翼舒张,由紫转赤的异芒透过夜玄殇穿入子娆心口,花朵幻然开张,消失在两人之间缭绕的云雾影中。
夜玄殇掌力所及,只觉丝丝阴气不断窜动,似与万千气流融为一体,依循他真气的痕迹向外迅速抽离,便知妙华夫人已用四域奇花完全激发了血蛊,当即虚守心神,内力空凝,一任那阴寒诡异的感觉沿路而上。
妙华夫人双手轻扣法诀,浓艳的血色自指尖渗出,弹指之间,化作一片血雾罩向子娆。四域噬心蛊非比寻常蛊术,唯有以巫族至纯血统,取自身活血施术,方可能完全控制无主的血蛊,而子娆本身武功心法亦与巫族同根同源,配合血蛊之术可谓事半功倍。
失去蛊主的血蛊在妙华夫人操纵之下毫无抗拒,被做为蛊媒的四域奇花吸引,开始噬向新的宿体。
侵入血肉的毒蛊,便如千万缕滑腻的赤丝,沿着经脉筋血不断蔓延,每一寸窜动都带来破骨吸髓般的剧痛。夜玄殇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然而抵在子娆掌上的双手却始终稳定如初。
妙华夫人轻转手腕,血雾的颜色愈发浓艳,夜玄殇手掌之上亦出现一道赤红的细痕,缓缓向他肩头噬去。
不料便在这时,子娆体内突然生出一股强大的反吸之力,出其不意地制住血蛊。
血蛊似对那力量分外敏感,顿有流窜回转之势。妙华夫人心下一惊,指间法诀变化,紫芒转盛,欲要重新取回对血蛊的控制,而那力量源源不断,便似一个神秘的漩涡,强势莫可抗拒,任凭妙华夫人数度催动心法,竟也无法阻止。
此时夜玄殇亦察觉情况有异,半阖的双眸微微一张,手下真气如潮回涌!
那莫名的吸力紧紧收制血蛊,仿佛要将其吞噬一般,夜玄殇再催功力襄助妙华夫人,但合其二人全力,却也只能勉强与之抗衡,无法令血蛊再次服从。
雾气翻涌,飘忽在渐深的雨夜,一道道紫芒带着赤艳的微光绕身飞旋,子娆身子隐隐轻颤,墨华玄衣也似浸透了血色,充满了诡艳与不安的气息。
岄息在旁隐隐皱眉,四域噬心蛊乃是巫族蛊术中最为可怕的一种,倘若此时血蛊失控,最糟的结果便是子娆因血蛊反噬爆体而亡,而在场三人一旦沾染被蛊虫噬化的毒血,后果同样不堪设想。眼见妙华夫人指间紫芒渐化赤色,恐怕将至极限,岄息忽然身形一动,撮掌向她背心击去!
一道灼亮的金光,在冥冥雨雾之中蓦然炫开。
金色光潮自岄息掌间涌向飘舞在半空的紫色光丝,来自金凤石的灵力透体而入,妙华夫人美目陡张,岄息沉喝一声:“施血炼术!”
鲜血同时从他口中喷出,妙华夫人眉间赤色一盛,指间法诀变化,周身紫华骤然转赤,仿若漫开了一张艳戾的血网,与漫天迷雾融为一体,整座小楼都似被笼罩其中,透露出一片令人心悸的血色。
与此同时,被血雾包围的夜玄殇和子娆身上,蓦地绽放出两道幽亮的光华,一者晶紫明美,一者七彩玲珑。两道清光与岄息掌下的金芒合而为一,在暗红色的夜雾深处化作冥魅的光影,飞舞流动,美异莫名,妙华夫人与岄息同施法诀,血色光华击向子娆。
子娆玉容如被幽水,眉睫微动,夜玄殇身子却猛地一震,一口鲜血溅出唇畔,邪异的血蛊如同毒蛇一般,在三道灵石与巫族异术的牵引下,向他体内疾冲而去!
幽幽光芒之中,一双妖娆的美目徐徐张开。
幽静的密帐突然间异芒大作,黑曜石夺目的光芒自子昊身上激散飞射,歧师如遭雷殛,惨哼一声震飞出去,滚倒帐旁。灵石之光闪烁流转,将子昊周身包围,然而鲜血还是无法抑制地一口喷出。
子昊面色遽变,却并不因心腑间穿刺般的剧痛,蛊毒噬体,灵石护主,这意味着歧师对四域噬心蛊完全失了控制,甚至连自身亦惨遭反噬。心念闪处,身形已趋前而至,烁光幻影中,苍白的手指闪电般扣住了歧师命门。
“出了什么状况!”
歧师瘫靠在帐壁之上,七窍渗血,形容可怖,双手好似焰烧火灼,不断有赤厉的血痕沿臂而上,噬破肌肤,迅速蔓延,散发出骇人的颜色。
“血蛊……反噬……是九转灵石和……和血炼术……”
“子娆呢?”
子昊衣袖无风自扬,已被血丝缠满的四域奇花萦绕身畔若明若暗地飘忽,如同绽放在冥界深处噬魂的颜色,逐渐吞没所有光明,然而花朵终究越来越淡,奇幻的色彩亦慢慢逝去,不复再现。
四周只剩下一片幽浓的暗红,歧师牙关紧咬,嘴角染血狰狞,越发显得面目可憎, “有人用血炼术反引血蛊……若非有灵石相互,即便九幽玄通亦无法与之抗衡……”他身子突然一阵痛苦的颤抖,片刻之后方喘息道,“对上离境天血炼术,除非以心魂相搏,否则……绝无胜算,王上要不惜一切救人,我却不愿搭上性命!”
映着一片惨厉的血丝,子昊眸光变幻,神情大异寻常,眼中渐渐透出戾色,“这世上岂还有人能施展离境天的巫术?歧师,在朕面前耍此手段,你是自寻死路。”蓦然手起袖扬,一道掌风穿破玄光击向歧师天灵。
“住手!”歧师厉声狂喊,“你若杀我,便永远不知那丫头的身世!”
子昊的手在他头顶半寸处猛然停住,虽未当场击下,但狂肆的气息仍旧激得歧师口鼻喷血。
“你说什么?”森然的声音如那邪魅目光一般,一字一句,似冰刃插下。
歧师双目不禁透出恐惧,却亦掩饰不了那丝阴森与刻毒,“你可知那丫头是谁,为她杀我,你会后悔莫及!”
“你知道什么?”子昊冷冷发话。
“救我……九幽玄通阻止得了血蛊!”歧师浑身一阵痉挛,臂上血痕亦愈发骇人,毒蔓一般迅速向全身侵蚀过去,所过之处,衣衫皆尽成灰,残焰一般不断落下。
子昊手掌虚悬,玄通真气有若实质,幽光透体而入,歧师猝然惨叫出声,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看向子昊的目光充满了狠厉的怨恨。
“说!”
“咳咳,哈哈……哈哈!”歧师猛地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喘息道,“你……好狠的手段……哈哈,哈哈!你……你……子娆那丫头,乃是凤妧的女儿,凤妧和岄息的女儿!”
子昊指尖光芒骤烈:“你说什么?”
歧师又是一声惨叫,周身已完全被血色包裹,若非子昊以九幽玄通阻止了血蛊最后的袭击,早已命丧当场,然而玄通真气对经脉的摧残更加惨厉,好一会儿,他才抽搐着抬头,“你想知道吗?是我,亲手让她变成雍朝的九公主!你为她算尽天下倾尽心血……哈哈,这么个冒牌公主,不觉得不值吗?”
毒若蛇蝎的话语,突然道出惊破人心的秘密,子昊手掌微微一颤,锁视歧师不发一言,只是眸中波涛狂涌,随着紧抿的唇角一点点收敛成可怕的漩涡。
歧师借机缓过气来,死死盯着他双眼,哑声道:“你……难道不奇怪她为何有如此纯正的巫族血统吗?只因那岄息,本就是婠夫人一母同胞,巫族离境天大长老妁忧的亲生之子!他与凤妧……逼死襄帝,害死妤夫人,亦是……令你忍受了二十年剧毒折磨的罪魁祸首,他们的女儿……你还处处护着,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歧师。”忽然之间,子昊眸心射出浓烈的杀气,恢复平静的语调却令人越发感觉恐怖,歧师在他手底双目圆瞪,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朕说过,祸从口出,你知道的,太多了。”
话音未落,袖底五指骤收,数道玄光四射冲流,映在他异芒透现的魅眸之中,仿若夜空迸碎,冷星飞溅。歧师狂叫一声,面容因急剧的痛苦而扭曲起来,甚至连身子都在不断抽搐,但目光却渐渐变得僵直,似被子昊眼中的光芒吸引,心魂离窍而去。
子昊居高临下,冷冷凝视着手底行尸走肉般的人,再次发问:“你方才说什么?”
“子娆……是凤妧和岄息的女儿……”
“你如何知道此事?”
“我曾以禁术助他们施法……移花接木……”
随着歧师喃喃道出的真相,子昊眸心幽芒隐隐,如若魔魅,以九幽玄通操纵的摄心之术,与子娆的莲华心法、含夕的摄虚夺心术如出一辙,却又更加邪异高明,歧师此刻已是心神俱失,形如丧尸,所言绝不会有半分虚假。
子昊眼中的魅光渐渐向瞳仁深处敛去,苍白的容颜之上,再没有分毫感情的痕迹。他徐徐垂下目光,手底真气霍然透出,歧师如垂死的恶兽般吐出嘶哑的叫声,身子便软软瘫倒。
子昊一动不动站在尸体面前,一点点玄色微光自袖畔流散而去,逐渐化为浓重的黑暗。
帐中安静得太久,被惨叫声惊动的商容终于忍不住违命而入,见此情景微微一惊,疾步上前。
“主上!”
子昊倏地转身,幽戾的目光自他脸上一闪而过,竟让惯见风浪的商容亦不禁打了个寒颤,却见他身子一晃,那森寒的注视随着垂眸的动作瞬间敛去,抬手撑住帐壁,哑声开口:“处理了这里。”
“是……”商容不禁后退了一步,竟然不敢上前。
帐帘在身后迎风而起,东帝身影消失的一刻,一道火光霍然舔上军帐,如同暗腥的鲜血,在夜空中漫开了浓烈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