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机关城。曼殊花开,千年如血,在阴冷的夜雾之间摇曳飘荡。月色如晦,深夜中不时响起异兽凄厉的嚎叫,曾经睥睨天下的繁华国都,如今森然阴暗恍若鬼域,竟连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无。
机关转动之声自地下隆隆传来,一座金色的官殿前,地面似是从中分开,升起一个半丈见方的平台,含夕与瑄离出现在大殿中央。殿中豢养的一只金猊见主人归来,纵身扑上前来迎接。含夕艳眸一挑,挥手抄起旁边一条金鞭,没头没脑地向着金猊身上抽去。那异兽体型巨大,性本凶残,但在她面前却如小猫小狗一般,丝毫不敢反抗,直被打得遍体鳞伤,翻滚哀叫。瑄离在旁看着,眼见这金猊便要被她打死在鞭下,忍不住道:“够了,别打了。”
他伸手去握鞭梢,含夕猛地转身,忽然反手—鞭向他脸上抽去。瑄离猝不及防,鞭梢擦着面颊飞过,幸而他身法极快,侧身闪开,不然一鞭抽实,非得皮开肉绽不可,怒道:“含夕!你干什么!”
含夕森然喝道:“你们谁敢挡我,我便杀谁!”
瑄离皱眉道:“你最近怎么了?睥气越发乖戾,做事也丝毫不顾后果,这次若不是我强行带你回来,你还要继续大开杀戒,项章城中那两人,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含夕闻言大怒,鞭下一道灵力透出,那金猊惨叫一声,毙命当场,瞬间化作一团焦炭。“你知道是谁在项章城?我绝对不会听错那琴声,是他,是东帝!他竟然没有死!他竟然还活着!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报仇?”她艳丽的面容之上满是戾气,竟看得瑄离一阵心惊,顿了一顿,方道:“你要报仇,也得从长计议,既然知道对手是东帝,便更应该谨慎行事,否则仇还未报,只怕先送了自己性命。”
此时含夕眼中却突然掠过一阵迷茫,喃喃道:“我要报仇,我为什么要报仇?他是谁?我为什么要杀他?”她手中金鞭落地,身子晃动,抬手接着胸口,道:“好难受……我要报仇……报仇……”
瑄离心中一软,抢前扶住她道:“含夕,你究竟是怎么了?哪里觉得不舒服?”
含夕在他怀中微微发抖,忽然间抬头尖啸,满脸都是痛苦之色。瑄离看见她眸心缕缕血芒闲现,心惊不已。含夕面露狂乱,叫道:“我要报仇!为什么要报仇?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他害得你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你杀他报仇,岂不是应该的?”殿外突然响起一个冷艳的声音,婠夫人手提子羿缓步而入,走到她面前微笑道:“好孩子,你是太累了,才会一时想不明白。听我的话,去好好睡一觉,只要你用心修习我教你的术法,很快便可以手刃仇人,大仇得报了。”
她的声音轻如绮梦,柔靡动听,含夕看到她,似乎渐渐平静下来,秀眸之中却笼者一层极轻的雾气,越发幽美动人。瑄离见她情绪十分异常,转头道:“夫人,含夕最近有些不对劲,是否那功法出了什么岔子?”
婠夫人柔柔说道:“不碍事,她之前练功急躁了些,在项章城又被东帝琴声所伤,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你送她去休息吧,晚上我亲自助她行功,不会有事的。”
瑄离担心地看看含夕,见她倚在自己怀中,面露倦色,或许当真是因内伤的缘故,才会如此反常,又见婠夫人手中的子羿,问道:“夫人怎么带了个孩子回来?他是谁?”
婠夫人冷冷一笑,随手将子羿丢到那金猊的尸骨旁边,“这是那丫头的孽种,东帝和穆王都拿他当心肝宝贝,很快便会点兵来救他了。咱们在项章斗不过他们,但若来了这支崤城,纵有百万大军也枉然。待我把这小孽种制成人蛊用来守城,哼哼,岂不是有趣得紧呢?”
瑄离抬眸道:“夫人想引他们强攻支崤,决一死战?”
婠夫人道:“北域很快便是隆冬了,有你在这里,他们若一时半会儿攻不下这座机关奇城,冰天雪地中,又还能坚持多久?”
瑄离比时一心都在含夕身上,随意点了点头道:“要彻底击垮两国联军,怕还是得等含夕恢复功力。我先陪她进去,其他事情晚些再与夫人商量。”
婠夫人目送他二人离开,眼中依稀闪过异样的微芒,而后将目光转向昏迷不醒的子弈,语气中透出森冷无情的恨意,“当年你生生夺走了我女儿的性命,如今,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孩子是什么滋味,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骨肉魂飞魄散,让你亲手,送他上路。”
当晚初更时分,婠夫人进入密室助含夕行功,这些年来,她从不许有人在含夕练功之时打扰。瑄离之前也从不干涉含夕修习巫族心法,但他近来察觉含夕的情绪十分异常,夜里独坐静思,越想越觉不对,几经思量,起身往密室方向而去。
时值朔月,天地晦暗,无色无光。含夕练功所在便是原来宣王居住的琉璃花台,此时被婠夫人封闭,任何人都无法出入。但瑄离当年为算计宣王,暗中在琉璃花台设计了几条密道,就连婠夫人和含夕亦不全然知晓,轻而易举便进入其中。
昔日奢侈豪华的宫殿如今冰冷阴森,瑄离甫一入内,便感觉到一种诡邪的气息,眉梢微蹙,闪身趋向大殿西侧的密室。他轻功高明,声息全无地来到窗下,隐住身形,通过缝隙向内看去。室中没有燃灯,但却透出阵阵幽亮的异芒。瑄离悄眼看去,心中微微一惊,只见婠夫人盘膝坐在一张玉床之上,手捏法诀,而她面前的含夕竟然未着衣衫,长发轻散,站在一丛血芒之中。
血光明暗不休,在她身上流动,那姣好的胴体在妖艳的色泽之中仿若一尊美玉琢成的雕像,如此妖娆动人却又显得诡异莫名。随着婠夫人指尖法诀变化,含夕身子徐徐旋转,慢慢地,便有无数金色光点自黑暗中升起,像是繁星布满了夜空,片刻之后,那些若有若无的幽芒附到含夕身上,令她凝脂般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邪异的金色,又似有什么东西自她五官七窍渗入,那双美丽的眼睛,便渐渐透出艳戾的血光。
瑄离隐约感觉不对,此时婠夫人轻轻抬手,道:“去!”含夕身子凌空翻出,挥掌拍下,黑暗中趴着的一只白虎狂吼一声,脑壳震裂而亡,旁边一条巨蛇被惊动,吐着信子盘旋而起。含夕微微后退,信手在空中一招,那倒毙的白虎竟猛地跃出黑暗,呼啸着扑向那巨蛇。室中血雨腥风,吼叫之声连连,不过片刻,那巨蛇破猛虎撕作两段,眼见不活,而猛虎亦被蛇身紧紧缠住,很快动弹不得。
婠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轻轻招手,含夕自那厮杀血泊之中抽身退回,幽幽落向她身边。婠夫人抬手抚摸她的长发,笑道:“好孩子,真乖!我以九转灵石之力替你脱胎换骨,现在你已经可以不用玉箫,便能同时控制所有鬼师,比起那些没脑子的蛊尸来可要强得多了。”
含夕伏在她腿上,转头看着仍在地上翻动的蛇虎,严重空荡缥缈,漠然如同死物。婠夫人手掌按在她头心,那乌黑的长发也似梭血芒浸染,缕缕流动不息,“就算是歧师那个老家伙,也不可能制出这么完美的蛊物。”她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扬唇笑道:“不枉我十年来一点点地调教,现在你可算是我巫族最厉害的一具人蛊,不但能干,而且听话。我知道你心里有恨,那便尽管恨吧,只要你将他们全都杀死,那从此以后天下便是我巫族的了,哈哈!”
她一边说着,一边得意地大笑。瑄离在外听得怒火中烧,方知含夕早已被她用蛊物控制,成为她手中的傀儡,心情震荡之下,无意撞中窗棂。婠夫人霍地转头,“谁!”
瑄离长眸微冷,破窗而入,一掌向她背后劈下。婠夫人旋身而起,回手跟他对了一掌,借力向侧飘开。瑄离伸手抱起含夕,将一件纱衣罩在她身上。婠夫人眸光一寒,“是你?”
瑄离掌下兵刃出鞘,斜斜一指,“我早知你野心不小,却没想到你竟对她下此毒手,果真最毒妇人心。”
婠夫人冷眼打量他二人,倏然笑道:“你现在知道,不嫌太迟了吗?本来我还因这机关城想留你一条生路,难道你现在便想与我作对,自取灭亡?”
瑄离冷冷道:“你莫要忘了,在这机关城中,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天工瑄离。宜王和少原君做不到,你也一样做不到。”
“是吗?”婠夫人声音转柔,变得旖旎万端,“但我偏偏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要了你的命。”她轻轻娇笑,媚视烟行,“含夕,你说是不是?”含夕幽幽转头望着瑄离,瑄离见她眼中血芒一闪,心生警兆,但却为时已晚。含夕本被他紧紧护在怀中,此时忽然抬手,猛地向他心口插下。瑄离虽已有防备,避开要害,亦被她手指刺入胸前,伴着一丛鲜血向后飘出。
“含夕!”瑄离手捂伤口,踉跄落地。婠夫人柔声道:“我本还想让你们俩多温存几天,现在你要找死,我也没办法了。好孩子,给我杀了他。”含夕对瑄离的叫声充耳不闻,足尖轻轻一点,臂上轻纱向他罩去。
瑄离被她一招重伤,接连躲闪。含夕臂上赤纱飞舞,飘忽不定,不断向他周身要害攻击。瑄离虽不通异术,但武功原本较她为高,即便是重伤之下,拼死一搏,两人至少也能战作平手。但他自十年前一见含夕,无端钟情,这些年相守相伴用情愈深,如何又对她下得了杀手?只守不攻,顿时落在下风,疾声叫道:“含夕,你不认得我了吗?”
含夕此刻心神已被婠夫人全然控制,誓要将瑄离亲手击毙,忽然纵身飘起,长声急啸。整座支崤城中随之响起万千异兽的厉嚎,瑄离脸上色变,殿中豢养的数只猛兽已经迎面向他扑来。
含夕操纵异兽攻击瑄离,跟着手中聚起一道血芒,直向他顶门击下。瑄离翻身滚出,避开了她致命的一击,但重伤之后身法稍缓,竟未能避开猛兽利爪,背后再遭重创。他连叫数声,终知含夕意识已失,如此下去,今日恐怕要丧命在她手底,袖底暗器发出,连杀数只猛兽,猛地看向婠夫人,“你会为今天的事后悔!”他话语中充满了森寒的怨恨,挥手挡开含夕一掌,身形疾闪,向着殿外撞去。
含夕拂衣追出,外面群兽涌至,瑄离在落地的刹那足尖一沉,金石地面上突然出现一条暗道,当猛兽扑至时,地底机关连响,他已瞬间消失无踪。
子羿被擒后的第三日,穆昔两围联军到达支崤城下。寒风如刃,将数万战旗扯得猎猎作响,对面曾经雄视北域的机关奇城高耸入云,无边无际的曼殊花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漫出的鲜血,伴着迷雾重重,令这百里城池显得森然狰狞,阴暗恐怖。
子娆与夜玄殇纵马来到一处山崖上,遥望城中情况,却只见一片愁云惨雾,除了不时冲天尖鸣的怪鸟,竟连一个守军的影子也没有,子娆担心子羿安危,眉尖微蹙,默然不语。夜玄殇在她身旁勒马,道:“放心吧,子羿既然是我穆国的储君,必得天佑,他一定会平安无事。”
子娆微微转头,看向他道:“你在人前说的话,总有你的用意,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应该能听到实话了吧。”
夜玄殇笑了笑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娆抬头凝望长空,道:“夜玄殇想要的,是绝对的自由。”
夜玄殇笑道:“十年前他与我以江山为约,这些年我信守诺言。待平定北域,子羿顺利登上王位,也该换他辛苦一番了吧。”
子娆道:“你要走了,对吗?”
夜玄殇道:“怎么,舍不得?”
子娆轻轻扬唇一笑,道:“有什么舍不得?天下虽大,江湖不远,等我亲手酿了桃夭洒,你不回来喝才叫奇怪。”
夜玄殇哈哈笑道:“子娆,你太了解我,我太了解你,我们第一次相见就把彼此看了个透,实在有些不妙。若非如此,我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子娆眸中漾起清魅的柔光,“在我心中,你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谁也无法取代。或许很久以前,我其实已经爱上了你,只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束缚夜玄殇,就算我现在求你留下,你也一样会走。”
夜玄殇潇洒耸肩,“再陪你一次无妨。前不久彦翎曾经传回消息,说支崤城可能有入口在护城河底。”他二人相处日久,默契早生,转头对视,皆知对方心意,双双一笑,便向护城河而去。
天阴欲雪,冷雾之下,支崤城外的护城河血水翻涌,像是有无数白骨浮沉其中,阴风凄惨,隐隐伴着尖锐的鬼啸,令人闻之生寒。子娆与夜玄殇到达岸边,皆微微蹙眉,彦翎自伏俟城中得回的消息,只是说这护城河可以通向城中,但入口的具体位置却不得而知,如今面对这汹涌翻滚的河水,想要找到入口绝非易事。
天空中传来阵阵戾鸣,雪雾中现出几只怪鸟的身影,在河岸上方盘旋不休,似乎发现了什么猎物,时刻都想俯冲而下。夜玄殇顺着怪鸟盯着的方向看去,忽然目光微凝,道:“那边有人。”
子娆道:“除了我们的战士之外,这支崤城方圆百里内哪里还有活人?”
“过去看看。”两人飞身掠去,一只怪鸟正尖叫着向岸边冲下,夜玄殇挥手射出一块石子,惊得那怪鸟振翼高飞,没入云中。两人来到河岸,只见有人一动不动伏在地上,大半身仍旧浸在水里,衣衫已被鲜血染成暗红,也不知是死是活。
夜玄殇俯身探他鼻息,发现仍有微弱的呼吸,伸手将他扶起。子娆看清那人面容,不禁诧异万分,“天工瑄离?他怎么会在这里?”夜玄殇摇了摇头,发现瑄离背后似有被猛兽所伤的痕迹,胸口更是赫然只见一个血洞,看这伤势,若是稍偏一点便会直接穿心而过,不知是何人竟下如此狠手。
“先带他回大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