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连绵不绝的大雨暂时未给楚国带来太大威胁,除了楚江水位略有上涨外,便是多了些许入境的流民,就连都城上郢亦陆续有见,其中不少是来自扶川七城受灾的百姓。连日来,楚都内城防守无形中严格了许多,对于颁下此命令的少原君府来说,一是要进一步加强对都骑、都城两军禁卫的控制,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国间者借机入楚,做了最为严密的防范。
沫水穿流而过的扶川七城是位于楚国和宣国之间的一片荒弃领土,虽然纵横数百里,城池并立,亦有不少百姓居住在此,但却处处形同荒城废墟,充满着诡谲的不安。
确切地说,这片领土原本曾是后风国边境。幽帝年间,王族失德,失去约束的诸国强弱倾轧,战事频起,延绵广被。扶川七城因位于沩、沫两水之间,是连通宣、楚、后风三大候国以及王域交通至关重要的枢纽,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曾爆发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城池不断易主,战火经年不绝,使得良田沃土一度沦为人烟湮绝、千里赤地的惨淡局面。
待到襄帝初年,后风国夺得七城收入领土,曾经给这里带来一段相对安定的日子。但数年后楚、宣两国灭后风国而分之,为争夺这几座城池再次掀起大战,导致七城摧毁崩陷,白骨蔽野,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然而战祸虽烈,两国却都无法压倒对方取得这片领土的控制权,最终和谈退兵。扶川七城便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两国各自觊觎却又时刻防范的缓冲地带,没有哪方政权可以介入其中,亦代表着此地百姓无所归依,毫无保障的生活。因为任何一国的军队都随时可能踏入这片无主之地,而一旦有天灾发生,扶川七城亦是无人问津,便至舍空田荒,流民四散,一片人间惨象。
苛政之猛,不及倾国战祸,但与一场大战相比,苍天之灾或者更甚几分。自古战争有尽时,一怒江山覆,一笑天下倾,人祸毕竟还在人的指掌之间,但无论是在动荡乱世还是清平盛世,人都无法避免天灾的困扰。在天地神秘无穷的力量之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亦是如此得脆弱不堪。
天刚蒙蒙亮,成队的百姓被阻拦在城门之外,等待都骑禁卫逐一检查方可入城。除了来楚都经营贸易的商人和普通楚人之外,显而易见有许多流民也混杂在其中。楚江下游暴涨的水位和近来宣、楚间风云暗涌、紧张而微妙的形势,使得世代居住在边城,曾多少次经历战乱的百姓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纷纷寻求安全的出路。那么,还有什么比进入上郢城,身处少原君的亲手庇护之下更加令人放心?
人群中有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年纪约在三十出头,颌下微须,面色白皙,一身非商非儒的打扮,显然并不是历经风尘的远路客商,面色气度亦绝非流离的百姓。守城禁卫正一一盘查过往之人,这人经过关卡的时候伸手在面前禁卫手上一搭,道声:“老弟,多多关照。”那禁卫一翻手掌,悄眼扫了下四周,一块沉甸甸的楚金落入袖中,随便挥了挥手,那人一抱拳,顺利入了上郢城。
入城之后他在江边雇船,穿护城桥直入东城,在一家富丽豪华的歌坊前下船,随手又丢给门奴一块楚金,那门奴眉开眼笑,立刻引他往指定的天字阁而去。
一个普通的行路人随时随地出手如此大方,不得不说有些蹊跷,但这世上之大,无论何处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遇上的是曾在赫连齐这纨绔公子手里带出来的都骑禁卫和一个歌坊的门奴。
那人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天字阁雅室,里面早有人在。珠帘艳帷之后,锦席香案之旁,一个身材矮胖的锦衣男子正搂着两个妖美歌姬寻欢灌酒,见那人进来“哈”地一声,似乎极为惊讶,连连挥手令那两个歌姬退下。
待一双美人风情万种地出了门,他才起身笑道:“居然是虞统领你亲自来了,太子殿下此番难道有什么重要的安排?”
这灰衣人,正是如今控制着穆国宫城安防,穆王手下白虎禁卫统领虞峥,而那锦衣人,却是穆国三公子质子府的管家计先。与在质子府不同,他此时的打扮俨然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介富商,非但衣饰讲究华贵,态度也丝毫不见在夜玄殇面前卑躬谨慎的模样,而显得判若两人。虞峥对他点了点头:“计大人辛苦了。”
计先斟了杯酒递给他:“好说好说,太子既然派了虞统领来穆国,想必是我这苦差事要熬到头了吧。”
虞峥举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道:“大人乃是太子殿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唯有安排你在三公子身边,才能令殿下千里之外亦无后顾之忧。我这次来穆国是奉命有两件事要办,还得大人多多协助才是。”
计先显然对这恰到好处的奉承很是受用,笑道:“虞统领有何差遣,但说无妨。”
虞峥从怀中取出样东西递给他,道:“第一件是关于楚国质子含回。数日之前殿下召他入宫宴饮,原是为探查最近他与赫连家是否有所来往,却不料他在回府的路上不明不白地失了踪影。”
计先手中接着的是一个指甲大的蜡丸,密封处用朱砂绘以穆国白虎徽识,十分小巧精妙。他并不急着打开蜡丸,闻言吃惊道:“什么?竟有这种事?”
与因亲生兄长的追杀而令楚国放松警惕的夜玄殇不同,穆国对公子含回的防范一直以来都十分严密,几乎是将他作为身份稍高一点的囚犯来对待,处处监控限制。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要和他这质子有所接触都非易事,更何况是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劫走。虞峥道:“殿下怀疑赫连侯府将人劫回了楚国,特命我入楚探明究竟。赫连羿人与少原君相争频频落在下风,对我们再无用处,殿下已决定与他们断绝合作,不必再行迁就。”
“哦,好好。“计先点头道,“这事可以交给我来办,我会设法打探情况,看含回是不是真的逃回了楚国,届时再由统领向殿下禀报便是。那第二件事呢?”
虞峥微微一笑,道:“多谢大人。第二件事自然是关于三公子,大人刚刚所料不差,殿下此次是要……”抬手向下一挥。计先放下手中酒杯,身子向前倾去,急切问道:“殿下如今有何安排?”
虞峥并未立刻回答,却道:“敢问大人,如今三公子这里可有什么新情况?”
计先苦笑道:“统领亦是知道,这夜玄殇并非易与之人,论武功计谋论心性,都教人头疼至极,否则太子殿下也不会如此顾忌他。实不相瞒,如今他得少原君相助,风头大盛,倘若殿下再不快刀斩乱麻的话,有朝一日虎归山林,后果可不堪设想,我这条小命怕是也要早早结果在他手里。所以统领来楚国,我可着实大松了一口气啊!”
这番话倒是真意流露,可见最近这位质子府管家的日子绝对不怎么好过,纵然偷空拥美买醉,也难掩饰提心吊胆的恐惧。虞峥点了点头,伏身上前,在计先耳畔密语几句,计先眼中一亮:“当真?”
虞峥道:“大人可以核对蜡丸中命令,便知真假。”
“呵呵!”计先眯眼笑道,“统领何出此言,难道我还会怀疑统领不成?”说着指间微微用力,手中蜡丸应声而破,取出里面金纸密令,他一眼扫过,便随手递向虞峥,“殿下果然说动了那边,看来不久我便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这蜡丸乃是太子御用来传递密令的特殊方法,无论何人奉命行事,必要与蜡丸中指示相符。对于此次入楚的虞峥来说,计先身为内应的同时亦起节制作用,将密令如此公开相示,显然表示出对他这禁卫统领的笼络。
虞峥双目微微一抬,顺手执壶斟酒:“如此我先敬大人一杯,往后同朝为臣,还要大人多多照应才是!”
面对这心领神会的答复,计先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就手便将密令毁掉,举杯与他同饮。一杯酒尽,虞峥起身道:“你我不宜在此久留,我先走一步,晚些时候再和大人联系。”说罢一拱手,先行离开。
雨收云未散,竹廊清冷,风中雨意浓浓。且兰端着药盏穿过竹林,站在精舍门口迟疑了片刻,轻轻伸手推门,步入其中。
屋中极静,透过丝缕清暗的微光可以看见冰帘之后一张长案静陈,除了一尘不染的书卷外唯有玲珑棋子在旁,半局残棋,凉意冰澈。如此清简的摆设,令这一间精舍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连雨意也陷落无声。且兰踏着这冷冷的静谧悄然前行,素白的衣袂飘曳若云,转落一路冷雨的气息。
这让她记起了曾经的漓汶殿,曾经如雨的夜晚,曾经那一剑的痛楚。
剑光下惊鸿一瞥的眸,那男子冷若秋水的笑,血光飞溅,盛放在无数惨烈的背景之下。
且兰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那深邃尽处,蓦然有痛楚自心口慢慢洇散,是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剑锋,一直一直流淌下去,似不停留。纵然已过去了这么久,那温热的感觉至今仍清晰地存在于掌心,仿佛有种诡秘的力量自灵魂深处蔓延破生,化作纹路纵横纠结。
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进入他的寝室,越帘而入,便近他平日起居之处,眼前大片纯粹如墨的黑暗令人感觉踏入了幽杳的湖底,唯一幅单薄白衣流落榻前,寂寂漂浮若雪,带着无比孤清的意味。
寂静深处,子昊沉睡的眉目似乎并不安宁。且兰知他正在病中,乍见他就这样独自合衣而卧,微吃了一惊,未及细想便放下药盏上前。却不料,刚刚抬手触到他身旁被角,分明昏睡中的人忽地睁开眼睛,一只手快如闪电,刹那扼向她的咽喉!
“啊!”且兰惊呼之下侧身急退,却被一股大力猛然向前带去。
一声刺耳清响,榻前玉枕坠地,碎片横飞!
修削而冰冷的手指,紧紧扼在柔弱的喉间,手底翻涌的力量噬向温暖的生命,更有一双眼睛,冷若冰霜的眼睛穿透黑暗逼视过来。
如此森寒,如此无情的注视,吸没一切光亮与声息,溅出雪刃一般的杀机!
手心紧攥他的衣袖,且兰竭力地挣扎了一下,却再发不出声音,然而就在这瞬间,子昊似乎察觉到什么,手底一颤,猛地将她松开。
随着环佩凌乱的响声,且兰顿时跌至榻前。子昊在放手的同时猝然扭头,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且兰?”片刻之后,他低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先前周身凌厉的气息仿佛只是错觉,唯余几分清冷,“我不是……交代过外面,不准任何人入内吗?”
“咳,咳咳……”几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且兰一时只能伏在他身侧急急喘息,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呛入肺腑,被他扼过的喉间残留着属于死亡的气息,痛若刀割。直到此时,她心中才来得及升起一丝惧怕。
“以后若见我睡着,莫要轻易靠近我。”
不知何时他说过的话,陡然浮现心头,冷冷闪现出曾经刻骨铭心每一个逃亡的夜晚,曾面对数万援军却仍孤身奋战的日子,沉重的记忆,刀光与血腥之气,在窒息的眩晕中零零碎碎,混乱成一片。
为什么他会如此警惕靠近的温暖,为什么他在睡梦中亦如此提防他人?
巍巍王城接天阙,长明宫中,他曾经历过什么?九华殿上,他又曾面对过什么?
前方遥远之处,在神与魔的边缘,光与暗的交替,生与死的分界之处,只身独立的男子,一面是深渊地狱,一面却是万丈光明。冰火之流肆漫,他给予她的世界,原来亦是他自己的地狱人间。
她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从来,没有看他这么清。
不知因这诡异的感觉还是喉间割裂般的疼痛,且兰一句话也说不出,好一会儿方抬起头来,却正触上他深黑如旧的眸,“你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汤药未进……他们不敢违命,恰好我,咳咳,我找你有事……”
似是神志尚有些昏沉,子昊微微抬手撑上额头,却看见且兰颈间分明的指痕,眉心不由一紧。
昏睡前的情景支离破碎地浮现,模糊断续,唯有那一点温暖逝去的感觉如此清晰。榻旁一炉安息香早已燃尽,只余了微弱的残烬。汤药清苦,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依稀蔓延开来,太过熟悉。
幽幽冰玉素盏,黑暗仿佛女子飘盈的长袖,一转消失在媚香流散的眉目深处。子昊向后一靠,漫过一丝迷离的目光再次落在且兰身上,渐渐,凝作一片深湖无波。
水清渊静,千尺波沉。
一副完美的面具轻轻愈合,那一缕笑容浮现唇畔时,他幻回雍朝的东帝、人世的主宰,低低的声音在这样幽瞑的光线下,恍若夜半私语:“是什么事急着找我?”
且兰目光微移,落往一旁的药盏上。子昊倦然闭目:“放在这里吧,过会儿我自会服用。”
不容置疑的口气,依稀间,似有那么一点厌倦的感觉,且兰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抿唇,只是起身跪至榻前,为他牵过被衾。子昊睁开眼睛看她,眉间掠过一缕莫测的情绪,突然徐徐抬手,触上她指痕宛然的玉颈。
且兰身子微微一颤,任由他单薄的丝衣掠过发肤,垂落眼前。子昊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且兰,不要离我太近。”
他指尖冰冷不带一丝暖意,轻轻划过她颈上的伤痕,却似火一般炙热的温度。且兰抬眸看他,轻声道:“你与师父,说了同样的话。”
子昊蹙眉,凝目相询,她却似惊觉什么,回避地看向他的药,提醒道:“离司说这药里用了烛九阴之胆,趁热服用效果好些,莫要等得凉了。”
烛九阴蛇胆并非补虚养气之选,却是解毒的奇药,当初叔孙亦说过他不似普通病症,未料竟是毒,而且看来是极为厉害的药性,以至于凭他的武功都无法抵御。但又是何人何事,竟至令东帝身缠剧毒?且兰先前一直想着这番蹊跷,此时不禁隐隐流露出来。子昊与她双目一触,竟似洞彻她心思细微的变化,黑寂眼底忽而转冷,那种无法言喻的冷漠一刹那遮挡了所有神情,撑身而起,淡淡道:“是皇非那面有什么动静吗?”
面前冷清的眉目,无形中显露君王峻肃威仪,凌然不可逆视,且兰隐约感觉他今日和平常不同,却又不知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暗暗吸了口气,抬头道:“皇非已开始大规模铸造兵器,《冶子秘录》的确已在他手中,如今存放在楚宫衡元殿。”
子昊目光一动,且兰将少原君府密道中造兵场的大概情形以及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夜玄殇夜探衡元殿误入君府,所有都不曾隐瞒。子昊倚榻静听,眸色一片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且兰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忽然抬眸看向她。
极静极深的目光,似是看透人的心魂骨血,未留分毫余地。且兰冷不防被慑住,心跳渐急,渐急渐空,人一动也不能动,直到她几乎经受不住,子昊才轻轻合眸敛去目光。且兰浑身一松,那种飘零无所归依的感觉却莫名萦绕不散,如失了渊海的潮水,空荡起伏。
子昊面色沉在一片瞑暗之中,随口问了几句话,声音有些疲倦。他对夜玄殇的关注竟似更胜少原君府的造兵场,且兰收拾心绪,一一详说给他,他却始终未再答话。
且兰本就担心他大病未愈,太过劳神,便轻轻道:“你先好好休息,改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完悄然起身,但刚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低沉的问话:“且兰,王叔他对你说了什么?”
且兰一震停下脚步。屋内静暗之处,子昊早已睁开眼睛,目中异样的清醒,恍若冷雨无声。
门口模糊的光亮,勾勒出女子修挑的身姿,琼颜如玉明丽,却亦朦胧不清。
“王叔说了什么?”
且兰微微侧首,垂眸迟疑片刻,终于答他:“师父他要我离你远一些,他要我……嫁给皇非。”
子昊眸心骤生变化,暗光拂过幽邃的瞬间,刹起波云浪卷。不必问皇非的态度,自是乐见其成,须臾静默,他唇角忽然轻冷一掠:“你呢?”
或是染了帘外斜斜风雨,且兰眸底微澜渐起,两弯羽睫之下影影点点,仿佛是雨夜透入的微光。
天子东帝,他在问她的心意,她的决定,那么九夷族的女王,又该怎样回答?
世事何尝皆从人愿,若如人愿,帝都如何是今日之帝都,且兰如何是今日之且兰,九夷又如何成今日之九夷?
寂静中,她听到东帝的声音清冷响起:“且兰,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愿的事。”
且兰轻黯一笑,低声问:“真的吗?”
子昊淡淡道:“是。”
他一字落地,且兰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思绪起伏,悲喜难言。仰视面前那依稀遥远的微光,她轻轻闭上眼睛,轻轻地,对自己露出无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