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王城之外,古秋同等奉命不得妄动,兀自等得焦躁。眼见已将近一个时辰,城中只似一潭死水毫无动静,几名偏将早就耐不住性子,纷纷请命攻城。古秋同虽也是万分焦急,但毕竟还算稳重,沉声喝止众人:“休要莽撞,九转玲珑阵非同小可,你们哪个有把握全身而退?”

话音方落,忽听身后有人道:“自知之明,难得有之。”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名灰衣素袍、形相清瞿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浮桥一端。

这人来得无声无息,便在身后竟无人察觉,诸将皆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按住剑柄。古秋同却认得来人是且兰的师父仲晏子,心中顿时一喜,快步上前:“前辈!”一边呵斥部属,“不得鲁莽!”

众将经他介绍,方知是自己人,遂一同上前施礼。不料仲晏子负手身后,两眼望天,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众人见他如此傲慢,无不心中恼怒,只碍着他的身份不便发作,却听他道:“我那徒儿不放心且兰,飞鸽传书与我,怎么,那丫头进阵去了?”

古秋同浓眉紧蹙:“公主已去了快一个时辰,至今消息全无。”

“唔,”仲晏子这才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不错,你没再把这几千人白白搭上,且兰倒也算识人善用。”

古秋同闻言一震:“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公主他们……”

仲晏子望向隐于重雾深处的王城,朗朗白日,空中却始终暗云密布,低沉的云层背后不时有金蛇般的电光闪现,穿透苍穹,似要割裂山川大地。天生异变,斗转星移,阴阳混淆,日隐月消,这是九转玲珑阵,王族中竟然还有人能发动此阵,他脸上略带凝重之色,一声轻叹却隐带感慨。

“且在此等候,待老夫前去看看。”话音落时,一道飘然的身影已没入空茫的王城之中。

仲晏子由巽门入阵,并不见有巨石当前,薄雾之中空无一物,烟岚淡渺,四面静若空山,一片平淡冲和。他环视八方,闭目沉思片刻,便径直举步往正北方而去。

在他转身之时,周围景色生出变化。清风过境,云开雾散,整座王城的轮廓随之渐渐呈现,一座巍峨金殿屹立于王城正中,下临三千碧波,周围浮云飞绕,八十一座飞桥交错相连,却似凌空飞架,仿佛没有任何一道能到达王殿。除此之外,四周宫宇万千,皆隐于密密繁花之下,阵阵风过,花落如海,片片点点纷纷扬扬,无声无息,无止无尽,置身其中恍若穿行于梦境,一切真实尽入眼中,又遥远似在天边。

仲晏子知这只是阵中幻象,丝毫不为之所乱,神态自若,独自徐缓前行。半空中飞桥复道穿云入雾,复杂纵横,在他眼里却唯有正中一座横卧于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桥,沿桥而去,凌波踏雾,雄伟的王殿正在前方。

长桥如虹,似无尽头,桥下轻波拍岸,碧浪翻涌,无边烟波浩淼,放眼云雾苍茫。仲晏子一路行来,在桥头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微微回首,但见四面幻象尽灭,殿宇、瑶台、琼光、花影,尽做一片飞烟尘埃,仿若一个王朝轰然倒塌,曾经煌煌盛世,曾经丽影繁华,皆湮灭于虚无缥缈的空间。

他驻足片刻,忽然眉心骤紧,绝然闭目转身,神情中一丝异样的肃穆恰如此时王城之中空旷与沉寂。

便在这时,金殿前玉石铺就的广场上隐隐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棋局纵横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错落分布而成珍珑古局。仲晏子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仲晏子自幼聪颖绝伦,资质非凡,博览群书,涉猎古今,非但于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精,实乃一时之俊杰、纵领风骚之人物。只是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遂去国离家,改名换姓,自隐于江湖,沉浸于琴棋书画中,以为消闲。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珑,先后得《无双品》、《多九集》、《沧桑谱》等多本古棋谱皆一一破之。眼前这局珍珑却不是别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纵横纹枰,或反扑,或尖侵,或治孤,或杀气,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仲晏子直觉棋局之中实有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洞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目。珠帘凤帷之后,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妙曼?金殿龙座之上,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琼阶玉壁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漩涡,终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浪扑面卷来!

仲晏子猛然仰首长啸,随着那啸声悲愤,他狠狠挥掌击下,面前棋盘应手崩裂,一声巨响,碎石四溅,与此同时,无数冷利锋刃如影袭来。

剑气扑面,仲晏子眸中厉芒大盛,啸声未绝,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间,手起,剑飞,血溅,敌伤,交睫瞬间,十余名黑衣人大半飞身跌退,数柄长剑“叮当”落地,持剑的右手几乎同时被废,无力再战。

甫一交手便遭挫败,黑衣人却阵势不乱,受伤者虽剧痛钻心,却无一人惊呼出声,迅速翻身退开,其后同伴随之补上空位,剑势连绵不绝,将仲晏子困在中心。与且兰在阵中遭遇的玄衣战士不同,这批人行动迅急飘忽,人人身法诡异,剑招阴柔狠辣、森严冷厉,进退不留丝毫余地,每招之下,竟大有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情景落在仲晏子眼中再熟悉不过——禁宫影奴,王城中最为可怕的杀手,无论是谁想要闯入帝都,唯有踏着他们的尸身而去。

一声冷哼,仲晏子闪身插入敌阵,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时衣袖拂去,面前数人便如撞上坚硬的墙壁,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跌退。

战圈骤然扩大,但听仲晏子厉声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无情!”

那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一惊,剑势不由便缓了一缓,猛地与仲晏子四目相对,面色大变:“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电,急掠心间,商容愣了刹那,突然将剑一收,单膝半跪下去:“老奴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马首是瞻,立刻纷纷后退,说停便停,瞬间之内,半点声息也无,亦跪了一地。

仲晏子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你好大胆子!”

商容俯身叩首:“老奴等奉命行事,不知……”

仲晏子挥手打断他:“谅你也没这胆量,叫你们主子来!”

商容恭声道:“主上便在宫中,请容老奴前去通禀。”

“哼!”仲晏子神情倨傲,似根本不把东帝放在眼里,丢下一句“让他来阵外见我”,便头也不回,径直拂袖而去。商容抬起头来,眼中惊异、感伤、疑惑、忧虑,百味交集,异常复杂,呆了片刻,匆匆收剑赶往长明宫去。

仲晏子出城之后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如水,古秋同正要上前询问,忽闻“隆隆”声响,脚下大地微颤,转身之处,护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桥竟缓缓移动,从中一分为二,逐渐没入两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断开了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路,顿时成为一座孤城。

此时此刻,九夷族军队前面坚城,后临深河,四面通路阻断,便似虎入樊笼,进退不得。不待主帅下令,三军将士人人手扶剑柄,弓挽利箭,立刻便进入了大战前的戒备状态。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隐隐开散,但天地依然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浮桥断开的同时,王城周围八道盘龙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门皆尽封闭,唯有正中雍门依然洞开,一条青玉玄石铺就的御道宽阔肃穆,一直延伸到遥遥禁宫深处。

城中机关停止运转,整个帝都安静得异乎寻常,过了片刻,漫漫雾色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古秋同将手一抬,无数弓箭手同时列阵严待,一排排冷利的铁弩齐齐对准了王城正中,只待一声令下,便是万箭齐发。

但见利箭所指之处,来人步履潇洒,形容清隽,一身云青丝衣飘逸不染纤尘,随他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飞拂,若曳清风浮云。

薄雾之下,他的面容似乎太过苍白,身形仿佛过于单薄,但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因兵戈而来的杀气纷纷收敛退避,似是压不过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冷,无力与之对抗。

隐现于雾中的城池与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终驻足此前,往那千军万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无不惊凛,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是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迫人于无声,摄人于无形,直令人屏息静气,再不敢妄动分毫。

仲晏子双目锁定此人,几乎是同时,那人亦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忽然之间,他温雅一笑,朗声道:“敢问阵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无表情,冷冷开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几年前王城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闻言,似是轻叹一声,“洛王虽死,但子程王叔还在,侄儿子昊见过王叔。”说罢微微躬身,拱手执礼。

仲晏子不避不让受他一礼,看他半晌后,慢慢点了点头:“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儿子。”

子昊微笑道:“十余年未见,王叔别来无恙。”

仲晏子冷笑一声:“逆臣叛贼,什么有恙无恙,岂敢劳王上垂询?”

子昊不愠不怒,仍旧是一笑:“当年那变故事起仓促,侄儿纵知王叔遭人陷害,却年少势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设法在宫中制造些混乱,幸而王叔无恙,也算苍天有眼。”

仲晏子心头一震,猛然忆起旧事,皱眉道:“璃阳宫的那场火,是你弄出来的?”

“侄儿那时出不了中宫,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娆亲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阳宫……急急岁月,多少尘封之事,竟已似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随襄帝长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亲爱。后襄帝即位,赐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于洛,却舍不得幼弟远行,遂让他享封国食禄,留在帝都,掌管内外禁军。

襄帝为人闲疏,生性风流,于国事上并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众,文武双全,心胸韬略自来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后来,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监国,军政大事一律交之裁决,信任之至,无人能及。

洛王权重,一直令凰族心存不满,频频上书离间,襄帝皆一笑置之。洛王恃才傲物,对凰族亦颇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宫府间凰族一派与洛王一派两股势力渐生嫌隙,争斗时常有之。

襄帝九年,洛王照例巡查王城,无意撞见重华宫内有陌生男子出入,扣押严审之下,竟牵出中宫一桩淫乱秽案。那时襄帝因王后妒心太重,早已与她十分疏远,此事若发,王后轻则被废,重可灭族。凤妧走投无路,素衣散发,在洛王面前跪地哀求,痛悔之间凄然泪下,情形可怜。洛王深知自己王兄风流成性,着实也有亏于王后,一时心软,便答应放她一马。

不料凤妧心存歹毒,借谢罪之机暗中在酒里布下迷药,反将洛王困在寝宫,随后赶至襄帝御前哭告洛王私闯中宫,意图不轨。襄帝闻言大为震惊,虽不尽信,但亦下令将洛王暂时拘禁在璃阳宫,传旨查问。

谁知洛王心高气傲,竟根本不屑解释此事,当晚私出璃阳宫,率亲卫禁军封锁中宫,搜查拿人。

凤妧早欲除掉洛王,事已至此,索性与凰族亲信里应外合,诬告洛王谋逆,趁夜矫诏调动五万帝都守军包围王城,借护驾之名对禁军发起猛攻。

双方遭遇,帝都守军奉命痛下杀手,禁军寡不敌众,血战之间拼死护卫洛王退至璃阳宫,最终尽被围困剿杀。璃阳宫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直将整座宫殿化为一片废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历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笔如刀,道不出烈火鲜血光影下阴谋与杀戮,刻不尽尊荣风光恩爱中背叛与死亡。

是年二月,洛王谋逆,事败,毁宫自焚。襄帝闻讯惊怒悲痛,卧病不起。

四月,凰族联手司马乐让、司徒孟说、侍中舍人岄息发动宫变,将襄帝幽禁于王城昭陵宫,凤后垂帘听政,以铁腕镇压朝臣,剪除异己,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凤后以极刑处死襄帝宠妃妤夫人,宫中妃嫔二十二人皆赐白绫自缢,其中三人身怀六甲,婴儿未及出生,便随母亲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携襄帝密函血书出宫求援,为禁卫查获,当场服毒自尽。凤后盛怒之下传令将巫族全族贬为叛奴,族人无论老幼,一律格杀勿论。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绮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后暴毙,王后“嫡子”公子昊立为储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时请辞,凤后阅王史而大怒,杖毙六人于殿前,焚王史,废太史宬,尽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记戛然而止,残的卷,断的章,春秋过往,众口悠悠,尽淹没在一片腥艳如血的颜色中……

那一年子昊十岁。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见到骤然苍老的父王。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见到秀媚清丽的妤夫人。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王叔子程。

那一年他第一次以储君身份登上九华殿至高处接受群臣叩拜,身边被称为“母后”的女人以强者的姿态傲视众生,凛然风华,逼人夺目。

在她垂眸审视的那一瞬间,他以平静而恭顺的目光相对,锐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晓亲生母亲是谁。凤妧虽从小便将我留在中宫抚养,有些事却是瞒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汤药,喝多了,总会品出些滋味。”子昊淡定闲雅的语调,仿若只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王叔还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王后的凤玺而已。”

“很好,很好,很好。”仲晏子一连说了三个“很好”,似悲似叹,“我竟真是没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聪明得多。”

子昊收敛了笑容,缓缓道:“王叔出事之后,父王十分伤心,想必也心知错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么对不住王叔之处,侄儿今日替父王赔个不是,还请王叔见谅。”

他始终对仲晏子执晚辈之礼,丝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温润之处,只令人万般戾气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误以为当年帝都守军是奉王命剿杀禁卫,是以将襄帝恨入骨髓,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化解,此时虽不曾发作,面色却还是冷的:“少说这些无用之事,我且问你,且兰现在何处?”

子昊眉稍微微一掠,如实道:“且兰被我困在阵中,失了知觉,如今人在长明宫。”

九夷族阵中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偏将按捺不住,“锵”地拔剑出鞘:“你这昏君!还不快放了公主,否则我们必踏平帝都…”

话未说完,子昊俊冷的眼角无声一挑,眸心霎时似有微光轻闪,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动时,人已往阵前抢去。

那说话的偏将尚未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只见青灰衣影疾闪,半空中两股真气交撞的力道硬生生将他撞退数步,人未站稳,眼前一花,手腕巨痛,颈间微凉,一丝温热的液体沿肌肤缓缓而下,反手一摸,指间竟触得一片血迹。惊骇间抬头,却见东帝仍闲闲立于阵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剑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淡淡青衫飘摇间,摄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以眼尾带过一瞥,淡声道:“我与王叔说话,如何轮得到你这外人插嘴?”漫不经心挥袖一扬,三尺长剑脱手钉入近旁玄石缝隙,生生没柄而入,只余一道血红的缨穗兀自轻晃。

他入阵、夺剑、伤敌不过交睫瞬息,千军之间来去从容,不曾取人性命已是手下留情,九夷族数千战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剑定在手边,片刻之后缓缓收回,转身对仲晏子道:“未想前辈竟是王族尊长,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辈意将如何?”

仲晏子听了此话,知他已生出疑惑,顿时心下不悦,冷冷一哼:“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阵救人。”

古秋同遭他抢白,一时语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无常,当下不敢再行妄言。退开一步,暗中打量四面形势,除那九转玲珑阵外,帝都显然防守空虚,此时发兵攻城倒也并非全无胜算,只怕他叔侄联手,却胜负难测,因此顾虑,遂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仲晏子不再理睬古秋同,只深深看向子昊,冷道:“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练‘九幽玄通’,这门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相辅,无异于自残经脉,你胆量不小。”他方才与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伤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将他拦下,却不料被他轻描淡写单掌逼退,交手间一股奇冷无比的真气直侵经脉,阴寒霸道,此时半边手臂尚隐隐发凉,惊异之下,不由再将子昊打量,发现他虽目光清湛,但面色煞白无华,唇色淡薄,显然体内深缠剧毒,气亏神虚,已成痼疾。

子昊闻言,薄薄一笑:“多谢王叔提点,侄儿体内何止八十一种剧毒,早已经习惯了。”

仲晏子道:“你要自讨苦吃,与我无关,但且兰是我门下记名弟子,你将她掳了去,我却不能不管。”

“哦?”子昊略有意外,眉梢一挑,“无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来且兰竟与他有同门之谊。”

仲晏子双目冷意淡淡:“王族要灭九夷,我却偏要帮他们,且兰这丫头聪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们迫得她国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子昊点一点头:“今日王叔亲自来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该放且兰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兰,她复仇心切,难免冲突再起,请王叔恕我难以从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兰我是一定要救,你若当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气了。”他袖袍静垂,足下不丁不八,看似随意而立,周围却渐有一股无形的劲气缓缓旋起。众人无不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静,却漩涡片片,急急翻涌,而东帝独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汹涌的海面上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来,似随时随刻都有覆灭的危险。

衣衫无风而起,发带飞扬,面对如此强大的气机,子昊负手静立,神态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过偏心,且兰性命无忧,帝都却危在旦夕,王叔难道便这般袖手旁观?”

仲晏子深锐的目光中别有一番复杂意味,喜怒难辨:“你擒了且兰,将九夷族军队困在这帝都坎脉之上,二坎相重,险上加险,阳陷阴中,渊深不测,王城东、西两门水闸一开,宫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尽泻,届时这区区数千人还不都喂了鱼虾?却说什么帝都危难?就算帝都当真不保,又与我何干?我早已与王族毫无关系!”

此言一出,九夷族将士无不色变。古秋同断然拔剑,一声令下,身后两翼骑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阵中,众将在前,阵如锋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救人之外已别无他途。

刀光寒,剑芒盛,杀气烈!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子昊却似视而不见,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忽而唇角轻轻一扬:“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叔,往后侄儿还要请王叔多多指点才是。只是王叔若真对帝都毫无牵念,方才在阵中又如何会触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让商容他们得了先机?”

玲珑九转,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忧,心之所惧,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伤。世间人,凡俗子,满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阵,在布阵者的气机牵引之下,无不妄生臆念,才会为杀者所趁。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当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阵势吗?”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隐透着一股别样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阵,自然易如反掌,侄儿自问未必挡得下王叔。只是侄儿亦知道,王叔毕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测,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离间,上一辈生死恩怨到今日,王族人脉凋零,只剩这三两点骨肉,我是,王叔亦是。血浓于水,任谁也抹煞不了,雍朝江山,侄儿固然无法坐视不理,王叔又当真无动于衷吗?”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刃,恳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击人心。仲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间不由念起昔日与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阵波涛翻涌,着实难以自抑,他目光一扬,缓缓掠过风云苍茫之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宫阙,忽然仰面一声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分明是自取灭亡!”

子昊淡淡道:“侄儿却觉得,王族之兴亡,向来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为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开城放人,但如此一来,九夷族挟怨破城,帝都必无幸免,在他心中,实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无论如何,他终不能令王族一脉断在自己手中,让帝都王城任人践踏,念及此处,怒容略消,“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隐隐一笑:“王叔柄政之年,帝都堪称兵强马壮,却未曾加一兵一卒于诸国,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苍生困苦已久,天下乱极,必归清宁,乱由王族而生,便让它由王族而止。”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问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子昊,无论战与不战,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这一声“子昊”来之不易,子昊身后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眼底一层傲然笑意随之隐现:“王叔当看得明白,我若真要灭九夷,何须如此麻烦?且兰率兵攻城之际,只要我下令断桥放水,九夷族精锐便要尽折于此。你们身后的护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里面的‘噬骨无魂散’足以令上万人瞬间化为乌有,寸骨不留。而终始山洗马谷中那些老幼妇孺,想必也绝非昔国军队的对手。”

清冷的话语淡淡入耳,却宛如乍雷平地迭起,直惊得古秋同等面无人色。便在他们心神俱震之时,子昊突然容颜一肃,朗声道:“王叔既问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们保证,帝都会释放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九夷族所有赋税,并以九哀之礼厚葬九夷族女王。”他顿了一顿,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剑光,语调平缓有力,“三年战乱,其苦自知,无论是九夷族还是帝都的将士,何其有一人愿征战残杀?何其有一人愿埋骨沙场?将士男儿,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手足?谁无妻儿?两族相残,何日得终?九夷之战,乃是王族兴无道之兵,罪在朕躬,朕当降诏罪己以谢天下,还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这番话清朗沉稳,以自身内力遥遥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传入每一个九夷族战士的耳中。九夷族阵中“轰”地一乱,刹那间又声息全无,一片沉默惊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时之傲,分明胜券在握,却情愿如此退让,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无从挑剔。

这般手段,杀之立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动之以理……仲晏子心头五味杂陈,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谋略,王族何至大权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离析?

征战惨烈,历历在目,九夷族从来便无人愿意浴血厮杀,只是为争那一口气,决不能不战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诏谢罪,封国享九哀之礼,如此殊礼,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还有何可怨?

东帝淡定的声音传遍王城内外,穿透浓雾,隐隐回荡。云开,雾散,万里长空渐渐露出如水颜色,湛蓝晴冷,阳光缓缓铺展而下,终将帝都笼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

第六十一章 是敌是友第六十三章 红尘空梦第109章 第二章第七十七章 十年故友第82章 第十八章第42章 第十章第9章 第九章第47章 第十五章第117章 第十章第十六章第七十一章 清障魔障第64章 不是番外的番外第43章 第十一章第四十九章 狭路相逢第97章 第二章第五十九章 之子于归第113章 第六章第46章 第十四章第二十章第68章 第四章第80章 第十六章第五十四章 机关之战第75章 第十一章第66章 第二章第十章第十六章第66章 第二章第十四章第四章第30章 第三十章第86章 第二十二章第117章 第十章第86章 第二十二章第39章 第七章第六十七章 前尘永诀第60章 第二十八章第45章 第十三章第十五章第五十章 不争之争第82章 第十八章第2章 第二章第61章 第二十九章第六十一章 是敌是友第六十三章 红尘空梦第14章 第十四章第35章 第三章第19章 第十九章第18章 第十八章第65章 第一章第八十四章 情仇俱了第十四章第五十二章 百仙圣手第50章 第十八章第五十七章 同气连枝第114章 第七章第93章 第二十九章第五十五章 剑葬息川第90章 第二十六章第99章 第四章第38章 第六章第49章 第十七章第92章 第二十八章第95章 第三十一章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第二十四章第四十九章 狭路相逢第51章 第十九章121、第十四章 …第67章 第三章第78章 第十四章第二十三章第71章 第七章第89章 第二十五章(此为书版下部第一章)第36章 第四章第二十章第113章 第六章第68章 第四章第43章 第十一章第77章 第十三章第73章 第九章第18章 第十八章第八十四章 情仇俱了第五十三章 李代桃僵第五章第六十章 暗度陈仓第104章 第二章第95章 第三十一章第49章 第十七章第9章 第九章第七十四章 情丝成轴第38章 第六章第五十二章 百仙圣手第72章 第八章第113章 第六章第二十一章第九章第五十三章 李代桃僵第五十三章 李代桃僵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