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次日抵达了济宁。济宁府的官员早早得到消息,在知府方崇山的带领下,一大早就赶到码头相迎。天寒地冻的,他们提前到了,在船队出现之前,他们居然在寒风中等候了整整两个时辰,个个都冻得面色青中发紫,浑身僵直,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方崇山硬挺着身体,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用比平时慢两倍的语速,说完了欢迎语。
广平王素来温和恤下,听到属下描述,又听出方崇山的声音有异,便简洁快速地结束了仪式,让当地官员先行散了,若有需要,他会传召相关官员来见的,又慰问了众人几句,再叫王府仆从将王府独家御寒姜汤分送给诸人喝。众人每人喝了半碗汤,听着广平王关心的话,只觉得有一股暖意渗入四肢百骸,让人舒有得不得了,也很快就听命退下了。
知府方崇山多留了一阵子,与三位钦差交谈。他已在城中准备好温暖舒适的房舍,想请广平王与两位副使移驾城中,逗留济宁期间要见哪位官员,也更加方便。
广平王在船上过得还算舒适,倒不怎么想换地方。他本就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继续在船上住算了。正好全城目光都集中在船队上,他留守于此,也好掩护船队中其他人行事。当然,这话他不会当着方崇山的面说,只解释自己在船上住得更方便,不想费事。其他人中,除了世子高桢需要留下来侍奉父亲外,其他人都可以上岸去住,但最好是住在驿站里。别惊扰了本地百姓。
方崇山当然不会反对。他对广平王的行事风格也有些了解,因此提前准备房间时,就把驿站给算上了。如今驿站里的房间,不说比得上豪门望族的规格,但温暖舒适还是能做到的。而副使赵玮入住驿站,若能带上家眷,也能满足他家儿女访友的意愿。
在整个欢迎仪式期间。赵琇一直待在第二层楼舱中。那种官方场合。她与祖母赵琇都是不好参与的。张氏也不想出风头,还下令丫头婆子们将第二层的窗户都关了,无论是走廊里的还是房间里的。最多只留一条透风的缝,免得叫外人看见楼舱里的情形。因此赵琇只能坐在张氏房间的小厅里,做些小件针线,等待众人散去。有时候等得不耐烦了。就索性到楼梯拐角处听一听下头的动静。
等她第三次来到楼梯处时,正遇上高桢往上走。她吃了一惊。随即又有些气恼地说:“你又偷偷跑上来了?”
高桢笑了笑:“我哪儿有偷偷的?真有正事找你。你哥哥在前头跟方知府说话,因此我奉父王之命前来告诉你祖母一件事。”
赵琇半信半疑:“真的?什么事?你先说来听听,别拿事情是要跟我祖母说的来搪塞我,我就不信。我祖母有什么事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高桢自然不会搪塞她,便笑道:“其实也没别的,就是方知府在驿站备好了房间。请我们上岸去住。我父王觉得他在船上住惯了,上岸住两日再回来。未免太费事,就婉拒了,却让曾侍郎与你哥哥带着其他人搬去驿站。你哥哥若去,留下你祖母和你在这里也不大好,遇到什么事想找个人商量都难,不如一并搬去?听方知府说,驿站的房子里有火墙,比在船上暖和。想出门访友或四处闲逛一下,也都方便。就是不知道你祖母愿不愿意搬去驿站?”
原来真的有正经事。赵琇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低头说:“那我去问问祖母。”转头要跑,才迈出两步,又回头嗔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别跟过来!”然后才跑了。
高桢嘴角含笑,也不在意。
张氏听完赵琇的话,颇为意动。船上固然还算舒适,但没法跟家里比,地方狭小、做事不便尚在其次,没有火炕、火墙,连炭盆都不许烧,只能用手炉和汤婆子,这让她最难以忍受。再三考虑过后,她对赵琇说:“我们搬去驿站也好,你哥哥奉了广平王之命要搬过去,我们随行,遇事也能有个照应。只是王爷那边却少了陪伴,需得让你哥哥向王爷赔个不是才好。”
赵琇便将张氏的话转述给高桢知道,高桢笑了:“这有什么?话是我父王提出来的,他又怎会怪罪你哥哥把家眷也一并带进驿站了呢?驿站的用处,本来就是为过路官员及其家属提供食宿的所在。”他还对赵琇说:“你只管放心和老夫人搬去驿站吧。我每日都会过去瞧你的。”
赵琇又脸红了:“你……能不能收敛些?你是怕别人看不出来你的不轨心思吗?”
高桢故意装傻:“什么不轨心思?我又需要收敛什么?我每日去驿站,是瞧你哥哥去的。我父王是正使,两位副使都在驿站,总要有人把我父王的指令传到他们耳边去。”
赵琇窘迫极了,憋红着脸,半晌才没好气地说:“就算我真的误会了你话里的意思,你能打趣回来,可见你知道我误会了什么,却不加解释,反而要进一步陷我于窘境中,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眼看着她似乎真的恼了,高桢连忙收起笑容,正色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故意逗你。”然后老老实实地跟她交了底:“我需要个理由来往船上与驿站,与诸位随员说话,却不想让济宁本地的人注意到。你们若住到驿站去,无论公或私,我都有了日日过去的理由,别人想必不会起疑。”
赵琇的神色略缓和了些,好奇地问:“你有什么事,需要悄悄儿跟随行的人说?”
高桢默了一默:“这事儿我本不该瞒你,我也没什么事不能让你知道的。可就怕旁人知道了会多心,反给你惹了麻烦。”
赵琇懂了:“那我还是不问了。我只想确认一点,你们要做的事危险吗?合法吗?不会陷你父子二人于险地吧?我哥哥是否参与了进去?”
高桢苦笑了:“你这哪里是一点?分明就是四个疑问!”接着又答道:“事情其实是皇上吩咐的,不算危险。反正又不是父王与我去办事。你哥哥并不知内情,但可以做些辅助之事,不过他未必知道。”
赵琇隐隐猜到了这事儿大约是什么秘密工作,也不多言了,抿嘴一笑,转身而去:“那我就听王爷的,和祖母搬到岸上住。想见方家五姑娘时。也比留在船上方便。”
他们只是到岸上小住两三日,就没有带太多行李。留了两个小丫头、两个婆子守门,张氏便带着赵琇去向广平王辞别。
广平王笑道:“老夫人去驿站住几日也好。那里比船上暖和些。楼上舱房的风比底层要大,我一直担心老夫人受不住寒风。且好生歇息两日,有什么想见的亲友,就叫来见见。若是有不待见的人找上门来。老夫人只管叫人去撵。好好的出行,别叫人坏了兴致。”
张氏上岸登车时。还有些纳闷:“王爷怎的忽然说起了这样的话?莫非是在暗示什么?我们在济宁除了方家还有什么亲友?难不成他是在说蒋家?”
张氏这里所指的蒋家,并不是蒋雯的家族,而是当年赵玦元配正妻蒋氏的娘家。当年蒋氏指使恶人害了赵焯夫妻与建南侯府一众仆从、船主与船工等人性命,事败被关入大牢。蒋家为了救她,曾一度依附于颖王。先帝虽糊涂,将蒋氏只囚不杀。但也明确地给案子定了性,蒋氏是绝不可能无罪释放的。蒋家付出极大的代价。也未能达到目的,此后对颖王一方就疏远了些,并不曾涉入谋逆太深。颖王失败后,蒋家只经历了抄家革职,一家人性命无碍,举家返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蒋家正是济宁望族,而小长房被革出族的赵湘,也听说投奔舅家去了。他们若听闻张氏祖孙来了济宁,兴许会想办法求见。但在赵琇心里,他们早就不是赵家的亲戚。凭他来的是谁,她都可以直接把人赶出去。广平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他话里所提的人,就有些难猜了。
赵琇想了想:“大概王爷是担心舅舅会赶来与我们相见?”
赵玮打算劳师动众一些,等搬去了驿站,再向济宁本地的官员打听去平度州的道路,然后当着其他随行官员的面派出家人前去打探消息。那么等那家人从平度州回来,他就可以着手大义灭亲了。赵琇觉得兄长的计划挺好,十分赞成,但眼下他们还没行动呢。广平王这时候担心,未免太早。
张氏与赵琇祖孙二人说着话,马车已穿过济宁城的街道,向驿站的方向驶去。济宁城虽繁华,但诰命能强过张氏的还真没几个,她坐的马车也引来许多人的关注。就在人们窃窃私语之际,一个瘦削的少女遥遥站在街角,巴着砖墙看着马车拐到了一条岔道上,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方才依依不舍地叹了口气。
她在巷子另一边的杂货铺里买了些针和线,转身回家。她是走后门出来的,蒋家祖宅颇大,人员出入的门也多。她费了不少功夫,才哄得守门的婆子愿意放她出入,但时间却不能太久。太久了叫人知道,那婆子也是要担干系的。
少女进后门时就察觉有异,守门的婆子脸色不对,但她没说什么,少女就没放在心上。后者穿过花园,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就吓了一跳。
蒋家长房的现任女主人蒋大太太,正端坐在上,端着一碗茶,皮笑肉不笑地等着她呢:“赵湘,你方才到底去哪儿了?该不会是听说钦差到了济宁,赶过去偷看了吧?这又有什么好偷看的?人家又不会认你。你若得空,不如早些把嫁衣绣好了是正经。你的婚期,可没几个月了。”
一直低头听训的少女面色忽然变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