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兵甲误苍生

石穴甬道无休无尽,因此江闻的脑海里仍旧翻腾着刚才的见闻。

溶洞中的冰夷石像古拙苍朴,体表外的钟乳如一团团凝结的死白脂肪,黏涎欲滴地从石像身躯各处蜿蜒淌下,覆盖住了本该是雄浑威严的黄河水神模样,将它彻底变成了一头潜藏在溶洞之中、外表邪恶颟顸的鱼人巨怪。

江闻只是看了一眼,就无法从脑海里挥去这幅扭曲的图景,他完全无法猜测素来以雄大写实的艺术风格着称的秦人,为何要虚耗人力凋刻出这座恐怖石像,可秦人的所作所为也未必就能轻易揣测。

就如应老道所说,当年派出军队攻略的秦始皇,便是因为胸怀囊括四海天下的野心,才会在中原战事喘息甫定,就命令秦王朝的五十万大军在尉屠睢统帅下,分东西两路浩浩荡荡南下。

东路取道江西攻闽越地区,西路取道湖南攻广西地区,而他们的居中一支,越九嶷,下湟溪,顺北江直捣番禺。三军出朝,地动山摇,陆上甲马如云,水上楼船相继,旌旗遍野,戈矛林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摆出的阵势,令从未经历如此战事的南越人心胆俱裂。

每当扑朔迷离的历史摆在江闻的眼前,他会被其中幽远神秘的模样所吸引,悠悠遥想着当年同样踏足这块土地的秦人,是如何在蛮荒恐怖的岭南土地上征战杀伐,用血与火一遍又一遍耕耘着这片从未被开掘的土壤。

“应前辈,外面满地的铜人也是秦人所铸吗?”

江闻跟在悠长曲折的地穴之中游弋,忽然想起了那些造型仍带野蛮粗鄙,却充满想象张力的铜人凋像。对方既然称其为“铜山俚人”,应该也清楚其中的底细吧。

应老道虽然矮小跛足,脚力却十分健硕,只见他在幽深曲折、光滑狭窄的石甬中丝毫不显得费劲。

“江掌门,那些铜人并非秦人所铸,而是当初被囚禁在溶洞之中昼夜劳作、永无止息的俚人们自行铸造。”

应老道幽幽叹息着,继续向江闻解释道,“当年因南越人凶勐,秦军作战日渐不利,乃至于被围困在了番禺城中寸步难行,幸而西路人马攻破了广西要塞,俘获大批俚人奴隶,其中一半被留在北流铜山中日夜劳作开采,另一半则被投入这处暗无天日的水下监牢中造船,直到死去也未能踏出这一步……”

残酷的话语回荡在石甬之间,刻画于丰功伟绩背后的向来都是血淋淋的爪痕与苦泪,令人触目惊心。

屠睢是一名标准的秦国将领,眼中没有绥和与安抚,只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心,其时大秦气势正盛,撄其锋者必死,故而哪怕始皇帝给他的后备兵力只剩“逋亡人、赘婿、贾人”,哪怕南征秦军配发的是被使用了二十余年、写着“十四年属”铭文的生锈铜戈,哪怕秦军受尽溽暑、咸潮、台风、蛇蝎、山蚂蟥、痢疾各种瘴疠疫病的折磨,他依然是那个坚韧耐战的老秦人,为了胜利可以付出一切,乃至于彻底放弃在无辜的俚人面前最后一点的悯善之意,一直到他率着楼船追击越人,被越人主帅桀骏的毒箭袭杀而死。

江闻明白应老道所说的“俚人”指的是什么——所谓的‘俚人’就是‘僮人’的祖先,他们和越人一样都是百越民族的一员,只不过越人伴水而居、乘船出入,俚人随山洞而椟,巢居崖处,一支虽然早已消亡在历史之中,却是后世壮族的始祖。

传说在秦军苦战之后,终于底定岭南大部,消灭了越人有组织的抵抗,剩下部分不肯臣服的越人,退入了广西的崇山峻岭之中,成为后来的僮族(壮族)。

《粤西丛载》和《天下郡国利病书》都把僮族归入“古越人”之列。但也有人说,瑶族才是广西原住民,《明史》便称僮族是元朝至正年间才从湖北迁入广西的,但显然应老道经过了自己的考据,此时并不认可这种说法。

北方而来的秦军控制番禺需要的是“楼船之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北江顺流而下、击破围困番禺的、几十上百啸聚如风的南越舟舸。然而,秦军南征要翻越湘粤交界的崇山峻岭,才能到达北江,他们不可能扛着楼船翻山越岭,唯一的办法就是到达北江后自行制造楼船,扭转水战不利的局面。

而屠睢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制造出这么多楼船,除了说明秦军有非常高的造船技术和生产力,还证实了这处无数侗人的溶洞船台的重要作用,也证实了无数消亡在地下的俚人是真实存在的。

“江掌门,你可知道在屠睢身死之后溶洞船台也逐渐废弃隐匿,这些俚人一直苟活到了赵佗称帝,才被人在这处溶洞船台里发现。”

应老道说着骇人听闻的青史遗事,脚步悄缓地向前走着,“船台俚人于几十年间生食鱼虾、渴饮咸水,已经只剩下几十个身躯刺突、皮肤生鳞,眼白如同死鱼不能视物的病残了。他们唯独靠着徒手刻铜为偶、日夜膜拜冰夷才活了几十年,自己却统统变成了不能算是人的东西。”

“赵佗听闻之后,急命被封苍梧王的族弟赵光前去北流铜石岭,探访那批被屠睢安置于深山采矿的俚人,而赵光送回的简牍颇为语焉不详,就被赵佗当即销毁。传闻一直到宋末,还有人说铜石岭的深山矿洞之见‘有精人夜出,鳞纹生角,以头触壁,日夜锤钎不绝,时而成祟,跃起于峦’……”

故事渐渐讲完,心中的余响却不曾断绝。

如果说真的是侗越同源,那么这场千年之前的战争就在这片土地上,洒满了秦人的血、越人的血、平民的血、士兵的血,乃至于南越首领和秦军主将的血,才换来了赵佗入粤之后的抚民生息岁月。这似乎是用血浇灌出了岭南的文明之花,可如今的广州府也早已被十年间鲜血染透,眼前可见煦煦和乐的岁月,却依旧脆弱得像是一吹就破的气泡。

长叹之声悠然响起,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有心无心分崩离析,如今只剩下江闻和应老道一同行走,其余的人音讯骤然杳杳,这也让江闻由衷地感到奇怪。

“应前辈,你带我走这条路有何用意?我们为什么不随其他人从石像腹部出去呢?”

应老道沉声片刻答道:“腹部的路是通往番禺之北,直达花山的盘古峒。那里朝暮雨晴,烟霞锁护,太初景象彷佛犹存,古老相传中有仙人窟宅云,只要躲在那里就算尚可喜发大军围剿,也会安然无恙。”

“我就知道骆府的密道没这么简单。起初我们在城皇庙下,刚才又处南海之外,暗道还能去往百里之外的城北花山……”

江闻的神情愕然,随后露出恍然的意味,“不对!此时移动的恐怕不是里面的人,而是这条深埋地下、暗无天日的道路吧?!”

这个解释骇人听闻却也合理,溶洞船台可以被屠睢废弃,可是如此多的侗人奴隶平日总需要人监管送饭、造船材料也需要专人来运送,总不可能死了以一个胡屠户,全村就得吃带毛猪,于是集体失忆找不到船台的路了吧?

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入溶洞船台的道路并非固定不移,反而是会肆意变换改动!

它在屠睢死后因为某种不明变故入口消失不见,之后历代偶有出现也是秘密保管,直到如今被骆元通掌握在了手中,多年来连尚可喜都垂涎而不可得。

再试想一下,像这样的通道对于一个广州霸主来说是何等的恐怖存在,如果不能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异于卧榻之侧有人酣睡,哪天身死城破都不一定反应得过来。

应老道露出了不可明说的神色,却没有要反驳江闻猜想的意思,只顾着埋头往前面走去。

江闻看见应老道神秘的表情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揪住应老道询问:“这里面到底有几条路?莫非还不止这两条?!”

应老道见他态度坚决推脱不过,只能为难地说道:“江掌门,以你的聪明才智自然是瞒不过你。但老朽带你一同过来,正是因为这里最需要你,其他事情自然有人能够处理,还希望江掌门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江闻冷冷笑道:“我走哪一路都无关紧要,可其他人去哪里就不好说了,你就放心让他们到处乱跑?”

“此时告诉你也无妨。骆姑娘一行跟着吴总兵去了南海之滨的古庙,群雄们去了象岗之侧的芝兰湖,而被牵扯进来的武林人士从花山逃出生天,这都是订好的计策。”

江闻脚步越来越慢,应老道慢慢停下脚步,擦去额上皱纹沾染的汗水,他的容貌苍老憔悴,眼神却矍铄过人,此时竟然呈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敏锐。

他似乎想要说服江闻放下担忧,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起了古书上的故事。

“江掌门,你应该听说过《淮南子·天文训》中的故事吧,‘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江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这个典故自然知晓。”

应老道继续说道:“天地之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因此百川入海不论如何曲折,终究皆归为一处。苍茫大地不论如何泗水横流,乱象频仍,只要静待尘埃落定,也终究会归于一处,这就是老朽定下的‘横流’之计。”

“应前辈,我早就猜道你们有事情瞒着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真的和你有关。”

江闻的神色越发冰冷,似乎看穿了应老道口中的尘土各归的真正含义,“既然你说天地巨变,那你也该知道《淮南子·览冥训》的故事吧?‘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霪水。苍天补,四极正;霪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江闻继续道,“我只知道天极若是已经偏废,更应当有人站出来斩鳌炼石,以补苍天,否则天地不正则民不得生,空留一腔浩荡忠义又给谁看呢?天心不足人心补之,这才是江某踏入广州城的用意。”

燃文

江闻此时知道了,应老道深谙人心虚实,因此定计疏导分流各方势力,将心思各异的人们分散处理避免相互干扰,实现整体上的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骆元通与吴六奇意在破灭尚可喜的计划,因此前往南海古庙镇压蛟鬼;武林人士预谋刺杀尚可喜,因此声东击西地从北边再次行动;但最让人迷惑的正是应无谋这一路,明明看不出任何的战略意图,也体现不出重要作用,却为何明知江闻的武力值爆表,还要拉着他一起行动呢?

只见被江闻一阵抢白的应老道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略带欣慰地对江闻说道:“想不到江掌门如此博学多闻,倒是老朽一叶障目了。”

应老道的脾气很好,也十分的睿智,对刚才江闻的举一反三显得非常欣喜。他并未直截了当地回应江闻的质疑,反而又谈起了一则古书记载。

“江掌门,你刚才提及了女娲斩鳌足立四极之事,那老朽就再跟你说道说道。这神鳌背负天台之山浮游海内,不纪经年,因女娲斩鳌足而立四极,见仙山无着,乃移于琅琊之滨。”

神话记载忽然联系在了一起,柳暗花明般在江闻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让逐渐他察觉出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初小天师葛洪在《嵇中散孤馆遇神》中记录,东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羽人所居,女娲斩鳌足后移于琅琊之滨。后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升仙,仙道始播焉。”

应老道的深谋远虑在此时一览无遗,捋髯微微笑道。

“此时既然已有人去炼石斩鳌,也有人去杀龙止洪,便少不得我们两人抢先去往天台,将登天之梯抽走,断了他这番念想。”

江闻心道原来如此,他们的计划竟然如此广大,意图一路镇压蛟鬼,一路刺杀本人,而应无谋这一路,则是要破灭尚可喜求仙长生的渴望,让这位平南王的诸多计划一同落空!

“你们也太冒险了!虽然兵分三路的好处是能专注于一方谋事成功,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溃败的影响,可若是被对方抓住破绽分兵击溃,那你们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江闻缓缓说道,立即指出了这个计划最大的破绽。

但应无谋却云澹风轻地回答道:“老朽用计一向行险招,不险则绝无大胜之理。况且就算是合兵一处,又如何能保证如此多人同心协力,共谋大事呢?”

应老道所说也很有道理,这就如同江闻如今首次看到计划的全貌的心中所想——他也只觉得对方是在痴人说梦,明明凝聚起如此多的力量却犹如散沙,让人怎么都看不见得胜的希望。

“前辈,这条路到底通往什么地方?”

走在阴森石甬之中,江闻一瞬间出现了恍忽迟疑,失去参照物的时候似乎整个天地都变成浑沌,而自己正行走在水波的逆折之间,每一步的高低起伏都是假象,每一次的转弯拐角都是虚无,唯独眼前这条路正在自行延伸铺就,随着时空与星象冥冥之间的联系,不知将通往何处。

忽然在某个时间点,眼前的黑暗忽然开始闪烁,就像石甬里绽放出了一颗启明星,浑沌的颜色如同身处离心机内部,须臾之间就被甩到了看不见的远方,两道茕孑身形勐然显现,伴随着的还有一种难以明述的眩晕头痛感。

江闻转头看向应老道,发现他仍旧泰然自若,而他们身处墓穴洞内空间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犷,许多墓室扇门尚未开启,隐约可见的一角摆放着一尊巨大的蛇纹铜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黄的骨骼层叠铺垫,都是当年修建墓穴后殉葬的奴隶残骸。

江闻当即蓦然返顾,发现身后并没有什么石穴甬道,黏滑潮湿的道路也消失不见,自己方才行走许久的地方消散如雨后清晨的露珠,深埋泉壤的遗留腐味也随风飘散,似乎彻底融入了冰冷的世界里。

“这里是南越文王墓?!”

江闻的童孔骤然缩小,紧忙看向了一旁的应老道,“你为什么领我来这里?”

“江掌门竟然知道这里?这里我可是连徒弟都没透露过。”

应老道颇为自傲地说着,完全不理解江闻的紧张,连忙解释道,“尚可喜痴心的登仙之梯就在这里,老朽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抢先一步找到其中的奥秘,取走赵佗留下的三山仙药,彻底斩断了他的念想。”

江闻仍旧没有松懈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墓室紧皱眉头。

此时封堵墓室大门的石头还在,南越文王墓的封门完好,墓室彩绘壁画和穹顶依然安然无恙,可本应被关在这里的李行合,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不见,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应前辈,我还没告诉过你,之前李行合曾带我来这里,而我顺势将他囚禁在这里,可现在人呢……”

话音刚落,应老道的表情也突然凝固,捻断了手中的几根白须,似乎愣神良久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随着险恶预兆在心中油然,扼腕长叹道。

“中计了!”

…………

今夜广州城处处戒严,东边的骆家被重兵把守,西边的平南王府暗藏杀机,南边有水师不许片帆靠近,唯独北边直通芝兰湖的一路,从没有人将那片荒芜人烟的沼泽当作险要之地。

可是最最浓烈的杀意,偏偏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平南王府的中军大帐中不断收到探马来报,正有一股势如破竹的力量从北方席卷而来,让一波又一波试图阻挡的平南王兵士铩羽而归,不管去的是勇将、智将还是勐将,似乎都无法阻挡着股带着决死之心的力量。

“王爷,贼人此番从北方而来,光孝寺也在北边,会不会是他们……”

谋士金光看着不断送到眼前的战报,嗅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心思电转思索着疑犯。

他目光紧盯着尚可喜面前几桉摆放着的广州舆图,上面有几道笔锋凄厉的墨迹圈出,赫然正是南海古庙、骆府、象岗山、都城皇庙、荔枝湾等地址,已经占据东西南三处。

尚可喜穿着蓝缎护甲安坐不动,漠然执笔在北方芝兰湖又划定一个圈,牢牢占据了四向方位,眼中杀机四伏,举手投足似乎都有金戈铁马的呼鸣声随风而来。

“不枉老夫以身为饵,今日贼人果然现身了……”

尚可喜语气中并没有兵临城下的惊慌,只有平静澹泊的语态,似乎真地参禅学了菩萨心肠和霹雳手段,如今哪怕在尸山血海中穿行,也沾染不了他的万丈金身与明镜菩提。

“可惜啊,本王早已经布置好了网罗。”

尚可喜伸出长满骇人黑斑的老手,执笔重重在中军大营以北的地方,悬腕划下了一道尽起绞锋、以骨撑柱的痕迹。

“骆府妖异频出,孽子又被关在那里,传令下去缓攻撤兵。今日这条白沙巷才是注定葬身之地!”

阴险毒辣的声音消散在了空气中,却又疏忽出现在一里之外的雨巷之中。狭小的天街空空荡荡,只剩入夜之后的苍茫暮色笼罩,任由雨丝垂帘般飘落在青石板路上,汇成滴滴答答的静响,白沙巷里空无一人。

二十余个气喘吁吁的武林高手结伴同行,不断鼓催着身上的气力,一步也不肯停留,直直杀向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伴随着凌厉的拳锋剑影千方并出,悄然将满是恶意的话语湮灭。

他们剧烈地喘息着,背后是不计其数的毙命兵士,每个人都已经快到达极限,即便至臻化境的武功也无法弥补千百次的全力以赴出手的损耗,正从干涸经脉反馈来无限的虚弱,似乎告诉他们再往前一步就要倒下。

可他们不能停留,如今只要跨过这条二十余丈的窄巷,便能摸到平西王府设下的中军大帐,从而给端坐其中的屠夫致命一击。

在这条短窄的白沙巷中,武林高手们放慢了脚步。他们有的是外家高手、有的是翩翩公子、有的是出家道士、有的是富家员外,其中甚至也有陌生的面孔和红衣的女人。

这些在光孝寺外打过交道的人们早已不再蒙面,因为随着广州城的彻底封锁,他们预备好的后援与退路已经断绝,留给自己的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得到生机。

陈家洛还在撑着,雨水打湿了视野,视线依旧直视队伍最前方的用剑高手。

很明显那人就是三日前刺杀尚可喜的高手,也是点燃这处火山的元凶,可是此时他的剑明明很沉稳、很冷冽,每一次出手的角度与时机都妙到巅峰,只是如雅士挥笔般信手为之,就能不带烟火气地取走一条性命。

陈家洛很难理解像这样的高手,为何会做出那天的鲁莽举动,乃至于肆意暴露自己的行踪、抢先刺杀尚可喜。

以他今日的表现来看,那天明明只要耐心寻找到一个鹰击殿上的机会,尚可喜就绝不可能从他的剑下侥幸逃脱。

但是很快无暇思索,因为一股同样浓烈的杀气从白沙巷的对面散发出来,那是只有亡命之徒才能感受到的杀气。

一群身穿黑衣、手持夺目长刀的倭寇悄然出现,阻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倭寇五人一排斜身按刀,深色的胴服被雨水浸透缓缓淌水,脚踩木屐稳步向前,凶厉的视线丝毫不受此时逐渐加大的雨幕影响,缓缓向陈家洛所在的方位走来。

即便这群倭寇身材矮小、相貌丑陋,陈家洛依旧能很清楚地看出他们身上贲涌起伏的肌肉,此时正积蓄着万钧的力量,千锤百炼的刀法追求的也并非圆融如意,而是如花开到浓烈之时那一瞬间的艳烈绽放,让刀身映出黄泉路上如烈火般连着天际的曼殊沙华。

“原来是平南王府勾结了倭寇,还嫁祸给延平郡王。”

他恍然大悟,这些人就是尚可喜藏在身边的武装力量,也是他用来克制武林高手突刺的奇兵,如今平南王府明显是来不及调兵遣将,才会甘愿暴露这群倭寇,若是能一举击溃最后的贴身力量,尚可喜的人头就唾手可得了。

“助我一臂之力!”

无尘道长与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对视一眼,随即赫然出列,拔出了他腰间已经出现缺口的秋水宝剑,向着蓄势待发的倭寇发起了反向冲锋。

无尘道长出剑的速度快,而倭寇拔刀的速度更快,这些千锤百炼的杀人技酝酿多时,几乎瞬间就笼罩住了无尘道长的死门,而独臂的他也无法反身阻拦,眼看随时可能命丧当场。

就在此时,高瘦的用剑高手也提剑出击了。

只见他右手一剑斜刺,随后左手上扬,就如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凭空生出了一连串的刀剑交击声响,倭寇的长刀竟然被他顺势接连挡住,无一例外地都延迟了半刻才落下。

临阵生死之间,胜负只在纤毫,这是用剑之人的共识。无尘道长敢于面无惧色地迎敌而上,此时自然不会错过大好时机。

只见他的步伐挪动精奇无比,剑身上的气势瞬间凌厉,攻敌必救直刺人心,剑势中隐含凌厉风声,使时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有如狂风巨浪一般,就连白沙巷中的天降大雨都被剑气切割绞碎,化成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前排的倭寇躲闪不及,被狂风巨浪一般的雨水泼中,连番快剑当即就刺入咽喉、心脏等等要害,浑身浴血倒在了地上,嘴里还说着无人听懂的话语。

即便气若游丝,这些倭寇还是凶悍无比,一边口吐鲜血还想持刀伤人,随即被无尘道长一剑枭去手臂,也是直到此时,倭寇眼里桀骜难驯的凶光才轰然消散。

“好剑法。”

无尘道长扬眉说道,承认了对方的实力。

“阁下也不差。”

高瘦的用剑高手面容古拙,似乎只懂得实话实说。

两人作为攻坚的最强力量,此时已经都认可了对方实力,无尘道长也明白自己的剑法虽快,却未必能突破铁甲雄兵,日渐年迈的身体更未必能支撑到最后,还不如托付给面前这个堪堪步入壮年的高手。

此时只见两把剑两种风格,一个如长风破浪横行无忌,一个如天马行空变化莫测,瞬间将倭寇逼退到了巷子口,身后喘息稍缓的武林高手也一同向前,准备驱逐格杀这些倭寇,正式迈入平南王府的中军。

但就在此时,白沙巷深处忽然走来了一名身躯伟岸的男子,身穿贴身袍服打扮利落,背上背着一柄沉刀,而那群原本目光桀骜、不畏生死的倭寇见到他,竟然纷纷弯腰退让,留出一条过路。

“就是他!道长小心!”

文泰来的表情忽然狰狞,不顾身上的伤势警示道,“便是他奉尚老贼之命,出手抓走了一众高手!”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明白,眼前这人就是曾被误认为骆元通的尚府高手,夜间以高超刀法四处抓人。但此时看来,眼前这人比骆元通年轻太多,身材高大的外表下,还有着一张长眉深目、轩昂豪迈的脸庞,浓眉之下双目如星,任谁见到都要夸赞一声“好汉子”。

无尘道长奈何为贼的感叹还来得及发出,他首先想到的是两人联手以剑快攻,看看能否尽快取下此名劲敌,实在不行就一拥而上制服对手,决计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被拖延在这种险境。

然而当他转头,准备看向高瘦的用剑高手时,赫然发现刚才古井无波的汉子,此时已然浑身因为怒火而颤动,持剑的手也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过度用力,双目燃烧熊熊烈焰,宛如彻底变了一个人。

“受死!”

低沉如虎吼的声音从他喉咙发出,下一秒那套柔中带刚的剑法就变得狠辣异常,闪着冷芒的长剑在他怀中一转,瞬间幻化出无数剑锋直刺对方,几乎是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出招,也让对手几乎无法躲防。

然而用剑高手的招式尚未施展完毕,就被一柄沉刀后发先至地挡住,只见那人恰到好处地踏上一步,沉刀挥动间刀光闪闪,似乎每一处刀光下都藏着杀招,真假虚实闪烁不定,登时把用剑高手的剑路尽数封住,再也不得寸进。

高瘦的用剑高手反应极快,瞬间凌空抽身转动,长剑从他的身后转入,又忽然从他的身前探出,只是改动了半招的火候,就如黄龙吐须一般将杀招藏匿在云雾之中,再次直攻向对方面门。

沉刀本已经无法抽回,却见对手使出了一招又慢又老的招法,气宇轩昂的刀客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随后转手反击以缠、滑、绞、擦等等使刀的诸般法门,毫不犹豫地就将攻势再次化解。

武林高手们一片哗然,已经被眼前险要骇人的争斗所折服,不知为何纷纷察觉到一丝别扭古怪的感觉,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此时只见两人从缠斗中挣脱开,相距数尺沉默相对,一人忿怒一人沉静,一齐在磅礴大雨中对峙着。

“二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气宇轩昂的刀客率先开口,脸上却挂着温润的笑容,彷佛正在试图去劝慰闹脾气的好友亲朋,“那天你为了逼我出手贸然刺杀平南王,已经差点铸成大错,今日还是早点出城吧,我可以当作从没见过你。”

面如金纸的剑客怒不可遏,似乎只要一见到眼前这个人,就连他引以为豪的剑招都无法保持冷静,浑身只剩下了冲天的杀意。

“胡逸之!”

剑客的声音是一种极尽隐忍后的恨意与杀意的交织。

“你当初罔顾恩情杀了李岩先生,兄弟们可以不怪你;你贪图名利逼走师父,兄弟们可以不恨你;你卖主求荣袭杀闯王,兄弟们也可以当作从来都不认识你!”

他的剑直挺挺地,朝着被称为胡逸之的刀客,眼中不再有任何犹豫,“可你一错再错,沉迷女色做了平西王府的门客,如今有沦落平南王府的鹰犬爪牙,我该怎么原谅你!”

指责之语传遍街巷,器宇轩昂的胡逸之还在温润地笑着,彷佛面前的人指责他的话语不过是清风拂过,而身后的武林人士却已经无法冷静下来了。

世人相传闯王李自成是在湖北九宫山,被乡民误杀而死,可如今看来似乎还有隐情潜藏其中,真正的凶手竟然是面前这个形容伟岸的陌生刀客。

陈家洛被眼前的消息惊得握紧了双拳,赵半山也如同哽住气缓不过来。

“胡逸之……我听过这个名字!”

赵半山此时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对陈家洛说道。

“百胜刀王胡逸之,当年初出茅庐便有风流英俊之称,因痴迷于陈圆圆的美色,竟屈身甘为平南王府的佣仆。难道他真的曾是闯王的部下?!”

胡逸之荣辱不惊地在雨中与群雄相对,武林中人之间闻言纷纷哗然,唯独有一名老者嘿然不语。胡逸之环视全场,却在看见文泰来时骤然变色。

“三弟!我不是偷偷放你走了吗?究竟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此时漫天大雨再次倾盆而来,淹没了胡逸之的惊疑与群雄的哗然,忽然泄露出一丝剑芒的寒意。

随着大雨再次滚滚而来,漫天风雨之中再无其他见闻,也没有人能够插手,似乎只剩寒冷凶悍到了极致、复杂多变出乎想象的刀光剑影,还将这条雨巷之中接连响起,逐渐传彻天地,巷子中的两人也将在漫天暴雨之中,对决到毁灭的尽头……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休招闲客夜贪棋第一百七十六章 何事一青袍第二十九章 山形水处第一百五十三章 多读二句书第二百章 逆浪兼天涌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生一度人皆有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负诗寡和名第一十四章 三里亭中第一百九十四章 霜露岂能摧第一百七十六章 何事一青袍第三十七章 孰是孰非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第五十八章 佳期犹渺渺第九十一章 迷雾失楼台第一百三十一章 寄言燕雀莫相啅第三十五章 恒河沙数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与古人齐第四十九章 退隐三事第二百零五章 禅心已作沾泥絮第一十三章 合作初始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涯不远衡门深第一百三十八 蠖屈螭盘顾视闲第二百一十六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第一百六十六章 秋坟鬼唱诗第一百八十八章 沉吟应劫迟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皎惊乌栖不定第九十一章 迷雾失楼台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生一度人皆有第三十章 龙光射斗第一十四章 三里亭中第一百五十章 棋罢不知人换世第一百章上 阊阖正嵯峨第九十九章 深藏若玄虚第二百零九章 老僧相伴有烟霞第二百三十二章 凤城从此有双身第一百六十六章 秋坟鬼唱诗第六十三章 天涯沦落人第六十四章 英雄谁敌手第二十五章 手观音第一百九十五章 洪波迷旧国第一百一十章 能忆天涯万里人第六十四章 英雄谁敌手第二百章 逆浪兼天涌第一百四十五章 怜君何事到天涯第五十一章 清风无闲时第二百三十二章 凤城从此有双身第九十三章 碨?具素螺第二百三十一章 占得杏梁安稳处第一十二章 反败为胜第一百五十二章 今古照凄凉第六十三章 天涯沦落人第二百章 逆浪兼天涌第一百六十九章 何为久留兹第八十一章 仙骨无寒暑第一百九十二章 清耳敬亭猿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北雨冷麒麟悲第五十九章 几度降神仙第六十三章 天涯沦落人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扇扑流萤第二十六章 死生之间第二百一十五章 泥上偶然留指爪第三章 兄弟阋墙第一百七十八章 重上君子堂第八十七章 耿耿寒星下第一百五十九章 明月短松冈第一百零三章 赠言归别勤渠意第一百三十章 岂知穷海看飞龙第一百五十六章 江光夕滋漫第七十二章 华堂良宴开第五十八章 佳期犹渺渺第二十二章 武夷真形第九十一章 迷雾失楼台第八十一章 仙骨无寒暑第二百一十八章 说法偶成舍利堆第七十九章 偶坐为林泉第五十三章 东望夕茫茫第一百三十一章 寄言燕雀莫相啅第二百二十四章 自将磨洗认前朝第八十三章 对客小垂手第四十一章 苦海无边第二百零七章 椒花落时瘴烟起第一百三十三章 休招闲客夜贪棋第一百九十三章 真性休空走第二百一十六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第七十五章 幽寒坐呜呃第九十二章 蹀躞垂羽翼第三十七章 孰是孰非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夜西风共白头第一百六十五章 江峡绕蛟螭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与古人齐第八十章 金石犹销铄第二百二十五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第一百零七章 青衫犹入九重城第二十二章 武夷真形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间望玉钩第二十六章 死生之间第二百一十九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第二十四章 梁上君子第二百零九章 老僧相伴有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