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中云气久聚不散,又被闽越故城废墟上的动乱搅扰,云烟成雨后终于引成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浇透了身体,却浇不透熊熊燃烧的心脏。
洪熙官仗枪凝神,杀气万状。
严振东向前一步,拱手报名:“在下山东府……”
还没说完,对面的武林中人已经哗然,各种怒骂纷至沓来,瞬间压过了他的声音。
“助纣为虐的汉奸!”
“狗贼!你还有脸出来!”
“找个地方一头撞死吧!”
严振东面色铁青,完全不知道对面的人为什么污言秽语频出,只感觉脑袋轰地一下,先前那些被轻侮嘲弄的记忆涌上心头,喉中铁锈味泛起,眼前再无余物、耳边也听不见声音,只想打倒挡在前面的所有人。
领兵官陆大人是辽东人,两人曾于崇祯四年的武举上碰面,对这个山东汉子的横练功夫印象深刻。正是陆大人的举荐,才让严振东在当途闹市之后谋得一职。
那年崇祯帝认为有人作弊,将考官、监察御史等一大批人下狱撤职,两人受到牵连被连坐永不录用。
“严指挥退下!这场不用你上!”
此时的他热血上头,没有听见喇嘛客巴的喊话,只顾着怒气勃发,闷头就要往前和洪熙官一较高下,身后却有人拉扯他,不让他往前走。
只见他铁布衫罩体,两膀向前一扯,两个出手拉他的喇嘛就被甩飞出去!
此时他的眼里只有洪熙官,仿佛只要咬牙越过了这座大山,他的命运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没走出两步,又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挡我者死!”
严振东怒不可遏,眼神闪过杀意,左臂膀筋肉虬结,青筋暴起,将阻拦者往前一带,右拳已经蓄势待发,砂锅大的拳头蓄起风雷之势砸向对方。
但这一次,拦路的人被猛然一扯向前迈出一步,似乎就要跌倒,但左脚刚离地一尺,便在空中悄然回踏,以千斤坠法改变重心。
面对快速闪电的一拳,对方也毫无顾虑。只见他含胸拔背、沉肩坠肘,以双掌撑开双臂聚拢的姿势应敌,沿着严振东出拳的走向,只是轻轻一引一带,左脚就精准踩破了严振东的破绽。
电光火石间,对方以云势起手、化势卸力、双推势托起对手,转瞬间全身桩劲过电般一抖,就把严振东扔出一丈开外!
“摔得好!摔死这个狗汉奸!”
“干得好啊!”
诡谲的事情出现了,看见严振东被甩出去落入尘莽中,清兵一方为这个高手的表演喝彩,天地会一方也大感痛快地骂了起来,竟是两边都在叫好。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严振东卧倒在乱石碎瓦之中,再无动静。
“太极十三势……”
陈近南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
太极拳创立数百年,流派已千变万化,光江湖有名的太极拳门就不下双十之数,但是由张三丰真人创立出的太极十三势,内涵丰富、意蕴深远,当之无愧地为太极之祖,属于武当镇山之宝、不传之秘。
眼前这个人能随手使出,招式又翩然无迹,想必是武当派的高人。如今的形势复杂诡谲,武当派出现在这里,恐怕事情又会有变故。
“抱歉,路上碰见了白莲妖党的阻挠,略有耽搁。”
那人以太极十三势摔开严振东之后,先是稽首行礼,随后翩翩然走到了洪熙官面前,一甩拂尘,竟是一个身材矫健、两颊削瘦的五柳须道士,
年纪约在四五十上下,两眼精芒闪闪。
“熙官。”
道人言语轻淡,对杀气腾腾的洪熙官毫无惧色。
“见到师叔,为何不行礼?”
洪熙官听到这个声音,猛然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道人,冷声说道:“你是……冯师叔?!”
一个少林门徒,开口叫一个武当派的人为师叔,这在外人看来怕不是会惊掉下巴。
毕竟少林武当两家的恩怨,从南到北的争斗持续元明两代,本该除了江湖礼数绝不会有其他关系才对。
但武林中人这次谁也不敢出声,噤若寒蝉般相互看着,都从对方眼里瞥见了诧异。
洪熙官的师傅,人人皆知是南少林的方丈至善禅师,如今已经俨然为南方武林巨擘。但至善的师傅杏隐禅师南下时,一共收了五个弟子,号称南少林的五老真祖,只是后来去向不一,并不在寺内。
如今洪熙官既然叫对方师叔,又说他姓冯,那么眼前这个武当派的太极高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当年从杏隐禅师门下改投武当派,如今已经贵为掌门的冯道德!
他能从少林门人当到武当掌门,里面自然是有很多隐情牵扯,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武当派掌门竟然亲临这里,就足以让所有人被这个变故所震惊。
按照江闻所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少林叛徒,或许并不是夸张的说法。
“冯师叔,请指教!”
不愿见到双方动手的陈近南刚要出声阻止,洪熙官的心思犹如明镜,已经抢先一步挺枪便刺,拉开了战局。
夺命锁喉枪是洪熙官广纳棍法、枪法、奇门武器的精髓后自创的武学,招招夺命、步步紧逼,毫无佛家慈悲之态,只讲究金刚怒目之象。
只见银枪一抖绽放出无数枪花,径直笼罩了冯道德的周身,抢先一步紧逼而来。
这式“跨剑骑龙”迅猛无比,已然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洪熙官凭借搏杀本能,将威力拔高到了巅峰。
在武道一途上,洪熙官俨然已经提前走入了独成一派的境界!
但冯道德反手撩袍,手中拂尘毫无烟火气地甩出万道霞光,云飘雾绕般地和枪头撞在了一起,深厚内劲透过细如发丝的钢丝勃然发出,洪熙官只觉得枪上万钧力道猛然失控,夺命锁喉枪摇摇晃晃地被拂尘带偏,最终扎入了地面!
洪熙官的武功虽然高强勇悍,锤炼与积累在老牌高手面前依旧不够丰富,内力一道更是落入下风,此时精钢丝拂尘已经绕过洪熙官的脖子,将其死死勒住,胜负似乎已经分明。
“看来我至善师兄x还是舍不得将真传教给你……但既然那条血流成河、阴魂缭绕的木人巷已经烧毁,当初的噩梦也该过去了。”
冯道德面相古拙,声音也古井无波,“我不杀你,自己走吧。”
“走?”
洪熙官挣扎着将长枪挑起,脚踩枪杆弯曲成弓,强行弹开了拂尘束缚,在脖子上留下道道血痕。
“今日不杀尽清兵,报南少林和我洪家的血海深仇,我岂能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