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乌鸦的雕像惟妙惟肖,摆在它前方的两根蜡烛都是黑的,烛身上刻出来一圈又一圈的螺旋纹路,在制作的时候,这些蜡烛里,都加入了能让蜡烛更契合仪式魔法的相应材料。
斯通不记得父亲说的那些材料是什么了,这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只是记住了不同蜡烛的颜色——而这种在阳光下会泛出点点晶莹的黑蜡烛,就是用于向那位天使祈祷的。
在所有的天使中,那位天使说得上是性格最古怪的,但是对于年纪更小的孩子,祂又似乎更为宽容,专门喜欢回应那些特别奇怪的祈祷。
只是相应的,那些获得回应的祈求,也往往以不符合常理的方式完成,让人哭笑不得。
在最后,一根比较普通的白色蜡烛被放置在中央,在三根蜡烛中,这是象征着“我”的蜡烛,至少这点斯通还记得。
斯通又低头,看了一遍被偷偷写在故事书封底上的祈祷语,他已经悄悄记住了这几句话的读音。
“然后是点燃蜡烛……”
男孩对着三根蜡烛发了会儿呆,试着效仿父亲那样,在上面搓了一下手指。
什么都没发生。
男孩只好翻出打火石,依次点上三根蜡烛,拿起那罐母亲用于做饭的橄榄油,从里面舀出了一部分,往每根蜡烛中分别加入了三滴。
烛火的光芒在“滋滋”声中放大了,斯通兴奋地抿起嘴,放下手上所有东西,将一碗煮过的盐水豌豆,放在了前方,然后郑重地捧起书本,念诵起来:
“拨弄时光的指针;
遨游命运的影子;
欺诈与恶作剧的化身!”
一阵猛烈的气流在屋里涌动起来,蜡烛顶端的火苗,忽然间膨胀了数倍。
男孩顿了顿,下意识将手中的书本抓得更紧了,他继续学着父亲进行仪式时的样子,努力板起脸念道:
“我向您祈求!祈求您赐予我庇护,保佑我对于逃掉课程的谎言不会被拆穿……”
然而斯通后面的话突然顿住了,他忘掉了后面仪式是什么,甚至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仪式。
男孩呆呆地望着身前的蜡烛,就这么在原地坐了好几分钟,然后他用力甩了甩脑袋,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桌面上的盐水豌豆,连带着整个碗,都不见了。
男孩低下头,看着自己两手空空,总觉得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
一只乌鸦在空中打转,穿过一片灰色的云层,升上顶端后,耀眼的阳光便落在他的翅羽上,它整齐的羽毛因为反光,而呈现出五颜六色的黑。
在乌鸦的右眼外,有一圈清晰可见的白色绒羽。
享受着温暖阳光的轻抚,它继续乘着气流往前滑翔,直到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乌鸦才突然间俯身,一个猛翻扎入云层,如一团被地面吸引的黑石头,直直地向着下方落去。
当乌鸦看到云层下方,有一只悠闲徘徊的云雀时,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极其敏锐的动态视觉,足以让乌鸦清楚看见,那只云雀羽簇上浮动的光点。
云雀意识到有一片黑色的阴影在靠近,发出一声惊叫,立刻降低了飞行高度,试图与突然间落下的袭击者拉开距离。
然而这样的挣扎并没有起效,乌鸦的身影忽然从原地消失,然后直接出现在云雀运动轨迹的上方,看上去就像是云雀主动送上了门。
如鹰隼逮捕猎物那般,乌鸦猛地俯低身子,用黑色的尖锐爪子猛然扣在云雀的翅膀根处,在云雀恐惧的连声尖叫里,乌鸦强硬地拖着它往下飞去,黑眼睛里满是笑意。
云雀猛烈挣扎起来,拧动着翅膀试图挣脱乌鸦的束缚,乌鸦低下头,狠狠地啄在云雀的后脑上,撕扯掉带着光点的羽毛,让那些光芒消散在空气里。
两只鸟就这么扭打着,一同往下坠落。
下方是一片宏伟的山峦,一座修道院立于群山的顶端,它的存在本身有些突兀,但是却又与周围郁郁葱葱的山林浑然一体。
最终云雀还是失去了对抗的力气,只是不断发出凄厉的叫喊。而长着白眼圈的乌鸦抓紧手中的云雀,不顾它的意愿,也不在乎云雀那近似诅咒自己的尖叫,向着修道院角落的一片花园飞去。
乌鸦还刻意放开嗓子,让“嘎嘎”的沙哑叫声在半空响起,很是得意地宣告着自己捕到了不错的猎物,这次是属于它的胜利。
花园里种了不少橄榄树,而一个矮小的人影坐在葡萄架下方,白色石头雕刻的长椅显然并不舒服,不过那个外貌年幼的孩子,如同另一座雕塑般,安静地待在长椅上。
阳光与两只鸟的叫声,一同穿过葡萄架,让安坐的卓娅抬起头来,往乌鸦飞来的方向张望。
她没有看到乌鸦,而是看到一片漆黑如深谷的剪影,但如果仔细观察,那又是由十二环节的蠕虫抱团形成,只有右眼处带有破坏命运完整的唯一性。
“阿蒙。”轻柔的嗡鸣声从卓娅的头部传出。乌鸦将云雀从爪子里扔下,让那只倍受摧残、脑袋带着凸斑的小鸟,充满畏惧地蜷缩在卓娅的臂弯内。
“胜利者”落到长椅旁边的空位上,只是一晃眼,那只羽毛光洁的乌鸦,就变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位不请自来的拜访者,身上穿着黑色的亚麻长袍,右眼处贴着一副难以扣紧的单片眼镜,所以男孩时不时就会伸出手,去扶一下自己的镜片。
卓娅用手轻轻揽住惊恐的云雀,扶着它心脏剧烈跳动的胸脯,将双手合拢,把被欺负的小鸟盖在掌心的阴影中,让它逐渐安静下来。
阿蒙坐到长椅上,偏头看向卓娅,几十年过去,祂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变化,即使在十岁之后,阿蒙也压制住了自身外貌的变化速度,但是时间依然执着地拉长了他的个头。
如果两人站起来,阿蒙完全可以俯视自己的“朋友”了。
朋友,一个很奇怪的词,但是从赫拉伯根藏书里的字典来看,两人间确实是这样的关系,就像乌洛琉斯是梅迪奇的朋友那样。
哦,还得加上亚当。
阿蒙四下望去,没有看到自己那位兄弟的身影。
现在的亚当经常处于“心理学隐身”的状态,除非祂主动走出来说话,否则除了父亲,没人知道亚当在哪。
阿蒙一转手腕,手中就多了一碗盐水煮过的豌豆,祂将豌豆放在手边,一颗又一颗扔进嘴里,咬着软绵绵的豆粒,学着卓娅的姿态,稍微仰头望着葡萄藤间的缝隙发呆。
这是个很暖和的夏日午后,很容易让人想起伊甸里太阳部落的那些日子。
所以阿蒙开口了:“今天我回应了一个信徒的祈祷,这是他献祭的东西,你可以尝尝。”
“你满足了他的愿望?”卓娅当然没有办法尝尝,祂甚至连嘴都没有,所以卓娅只是捻起一颗豌豆粒,递到了那只云雀的嘴边。
“对啊,他希望自己的谎言别被拆穿,所以我偷掉了他对那件事的记忆,这样他就永远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谎了。”
“他是你的信徒?”
“肯定不是,那个男孩布置的仪式简陋到了极点,我本来该冲他生气的。但是他父亲是,我曾经回应过他父亲找回失物的祈求。”阿蒙说起这些话时,似乎还有点小得意。
可是卓娅却没有反应,只是捻起另一颗豆粒,喂给依偎在她手掌间的云雀。
阿蒙瞥了一眼被卓娅护在怀里,时不时低声鸣叫发出抱怨的云雀,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它不是你的分身,只是你用来探查的?”
“是。”
阿蒙转了一圈眼睛:“哦,我好像做了不太好的事情。”
不过从表情和语气来看,祂完全没有任何真正的愧疚,只是出于应付这种场面,发展出了自己惯用的说辞,“保持神子应有的体面”——最后一句话还是赫拉伯根讲课时候说的,阿蒙觉得有道理,所以才会记住。
卓娅没有什么反应,这种对话在祂们之间重复过很多遍,然而下一次,阿蒙还是会做类似的事情,说类似的话。
果然,阿蒙毫无衔接地跳到了下一个话题:“你听说过‘荣誉之神’布拉德尔吗?”
“知道,祂是巨人王的子嗣。”卓娅面罩下的光点逐渐流动起来,随即又恢复平静,“祂做了什么?”
阿蒙脸上有点诧异,但是祂展露的表情从来都做不得数:“你只是待在这里,也能知道那么遥远的事情?”
“因为命运长河是……”卓娅的话停顿了两秒,“特殊的情况。”
从阿蒙充满思考的神情来看,祂又在琢磨什么试探的方法,所以卓娅主动问道:“祂怎么了?”
“也不知道祂怎么想的,在父亲前几天确立‘巨人王庭’掌控权的时候,突然就冒了出来,竟然敢当众辱骂父亲!”说到这件事的时候,阿蒙的眼中多了一丝愤怒。
卓娅轻轻点了点云雀的脑袋,让这只小鸟完全安静下去。
阿蒙沉默了好一会儿,冷笑出声:“哈,所以祂落得了应得的下场。祂要永远守护父亲来到世间的圣地,永远不能停下徘徊的脚步,即使死亡也无法让祂从惩罚中脱离!”
卓娅的脑袋转动了一下,祂手中的云雀忽然展开翅膀,向着蔚蓝的晴空跃去。
“是啊,那是祂应得的。”嗡鸣声这样回答道,淡漠且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