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又是一年一度的万国朝贺大典,我整理了各国使臣的名单及文书送往上阳宫。在殿内等待了许久,武则天并没有出现,来迎接我的是一位丰神俊秀的美男子。
莲花六郎张昌宗,张易之的弟弟。
张昌宗一身宝蓝色圆领襕衫,更显得肤如凝脂、眉目如画,颌首轻笑,大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莲气度。他朝我拱了拱手,清朗的嗓音宛如清泉淌过耳畔,极具魅力。
他道:“陛下前日旧疾发作,凤体欠安,有劳万泉县主将文书给下官,下官代为转呈。”
武则天病重的这些日子,一概屏蔽外人,却唯独将张氏兄弟留在身边贴身服侍,对他们的宠爱可见一斑。
我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打量张昌宗,只随手将一沓文书递给他,装作玩笑道:“听闻陛下要擢张侍郎为邺国公?此乃好事,薛珂在此先恭喜张侍郎了!”
张昌宗一怔,有些迟疑的接过文书,颠倒众生的笑容里却有了几分不自然,笑道:“下官才疏学浅,当个春官侍郎已是陛下莫大的恩惠,若是再往上升,岂不折煞我也!空穴来风的玩笑话儿,薛县主切莫当真!”
此言刚落,却听见空中春雷炸响,轰隆隆一声直将地面也震动。转瞬间乌云密布,似有大雨将至。
这声雷响得好!我暗自勾唇一笑,决定效仿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便朝张昌宗侧首一笑,道:“春雷乍响,这世间万物便争着涌着要出头了。一场风暴之后,花落谁家……张侍郎,你猜猜,这天下又将变成何样呢?”
“下官愚钝,猜不出。”张昌宗捏紧文书,指骨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笑得十分勉强。
“张侍郎太谦虚了!天下谁人不知莲花六郎张昌宗乃才比天高、貌倾全国?不像我啊,又笨又丑,连陛下都不想见到我。”
张昌宗张张嘴,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凉风袭来,卷起衣袖翩跹,我眯了眯眼望向远方的乌云,嘻嘻笑道:“不过这人啊,长得太漂亮太聪明了也不好。不是有句俗话么,天妒英才,红颜薄命。还有句俗语,不知张侍郎听没听过?”
我顿了顿,直视着惶然的张昌宗,一字一句道:“……红、颜、祸、水!”
又是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划破乌云沉沉的天空,将张昌宗的一张俊脸照得煞白!他的手颤抖着,一摞文书全撒在地上,被穿廊而过的风吹得哗哗直响。
我轻笑一声,蹲下-身一本一本捡起文书整理好,嘴中佯嗔道:“张侍郎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也这般胆小?瞧瞧,一个惊雷就将你吓成这样!”
张昌宗回过神,原本清朗的声线竟有了些微的颤抖。他目光恍惚地打量我片刻,未果,只好不自在地低下头去,面色苍白道:“是呢,叫县主见笑了!”
我见他战战兢兢,显然不似张易之那般胆肥跋扈,便无心再试探,只朝他拢了拢袖,道:“劳烦张侍郎转呈文书,愿陛下福寿安康!告辞!”
“县主且慢!”
我迟疑地转过身,却见张昌宗提着一柄纸伞追过来,神色依旧有些不好看,却强自撑起一抹淡笑,低声道:“春雷惊-变,恐有大雨,县主不妨带上这伞,免得淋湿受寒。”
我愣愣地接过雕刻海棠花柄的油纸伞。直到张昌宗清俊如竹的身影渐渐远去,我这才回过神来,低叹一声。
半路上果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撑开纸伞,只见伞面上用清淡的靛蓝勾勒着几朵精致的兰花,点缀在伞沿,极具风雅。
回到外司省,忽然见一锦衣玉面的小屁孩蹲在我家门口,而丫鬟们则尴尬的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给四娘请安!”小丫鬟像是见到救星般,咬唇急道:“小姐您去劝劝小公子吧,他都在门口蹲了小半个时辰了,若是淋了雨受了寒可如何是好!”
“崇行,你蹲在这儿干什么?跟四姐进屋去。”我撑着伞弯下腰,望着九岁的崇行水嫩的双颊,笑道。
武崇行看也不看我,只伸出一根嫩指戳了戳泥土里冒出来的几个白胖胖的小东西,认真道:“四姐,你家门前长了个蘑菇。”
我顺着他所指的地方一看,‘咦’了一声,还真有两三只胖胖的白蘑菇,大约是雨后冒出来的。
“好了,小蘑菇待会再看,先进去吃饭。”我拉起武崇行,抚正他缀着珊瑚玉的额带,拉起他的手进了门。
崇行被我拽着进了门,一路上还拼命地扭着小脑袋,恋恋不舍地看着在门框边淋雨的胖蘑菇。
刚进屋,却见一条锦衣玉带的人影扑过来,张牙舞爪地叫道:“薛珂,你这是什么破地方啊!都当官一年了,你看你这住处寒碜的!连奴才都这般没规矩,丢不丢脸呐!”
说罢,他气呼呼地瞪着一旁的程野,一脸不爽。
“崇敏,又怎么了?”一见到这混世小魔王,我只觉头疼万分。
“叫他给我换鞋!”武崇敏自是娇惯惯了的,翘着二郎腿往坐榻上一躺,斜着一双凤眼倨傲地瞪着程野。
程野没动。最近经常敷药,程野脸上的疤痕淡了很多,远看时已经看不出曾经的破相了。但是他仍然习惯戴着我送的面具,因而崇敏并没有认出他来。
崇敏看不起程野,程野又何尝看得起他这般的纨绔?两人就这么僵着,谁也不动。
我让海棠去传午饭,又随手点了一个面相温和的小丫鬟,道:“去帮五公子把鞋换了。”
“不!我就要那贱奴换!”武崇敏对着一脸面瘫的程野咬牙切齿。
我默然半响,然后两步走上去,直接脱下武崇敏沾了泥水的靴子往院子里一扔,精致的靴子啪嗒一声掉进雨水里,全湿透。
“你……你!”崇敏光着双脚,不可思议地瞪着我,白皙的双颊气的通红,话都说不完整了。
扔了鞋,我面无表情地再次对小丫鬟道:“给五公子换鞋。”
小丫鬟很快捧来了新靴子,武崇行这下不敢造次了,咬着牙乖乖让婢女给他换了鞋。
午膳很家常:春笋炒肉,笋是院子边竹林里新挖的;八宝鸭,鸭子是温婆婆喂了大半年的下蛋母鸭;排骨汤,西湖醋鱼,还有几道时令小菜……
武崇敏把筷子一拍,愤愤道:“薛珂你寒不寒碜啊!堂堂万泉县主,三品外司令,就吃这么些下贱的玩意儿?连个燕窝汤都没有,怪不得你最近瘦得跟芦柴棒似的,不吃了!”
“不吃滚蛋!别带坏崇行。”我眼也不抬道,夹了一片春笋给崇行,笑道:“来来,多吃点笋,吃笋长得快!”
“不吃就不吃!等过两年五爷我及冠成年了,绝对当大官,天天山珍海味馋不死你!”
“混小子!谁告诉你当官是为了吃喝玩乐的?”
“说得你好像有多清白似的!”武崇敏捂住耳朵,不耐烦地起身道:“我看薛珂你是太久没碰男人了,火气才这么大!正好最近翠轩楼新来了几个干净漂亮的小子,你等着,我去买两个男宠过来你给泻火!”
“哎你站住!”我放下筷子,起身正色道:“你别学大哥整些旁门歪道!翠轩楼?你一个贵族世子,去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作甚?再说,你才多大!”
“四姐,我都十五了!小情人都好了两年了!”崇敏撩了撩高高束起的头发,撑起伞神气地出了门,嘴里还不住嘀咕道:“你以为我是你啊,没人要的老女人!”
……现在的熊孩子怎么都这么凶残呐!QAQ
吃过午膳,太平公主派人来接武崇行。我让海棠将波斯人送来的那些什么玫瑰膏、芙蓉露都打包,还有一盒珍贵的大秦珠,外加几十斤鲜笋,一并送到公主府去尽尽孝心。
临走前我问崇行想要点什么,结果这小子啥也不要,单单找了个瓷盆将门槛边那三只白白胖胖的小蘑菇给挖走了,还当做宝贝似的一直捧在手里。
……
五月初三,阿史那阙一行突厥使者赶到了外司省,前来参加今年的万国朝贺大典。寺明皇子因为庆云天皇病重而无法前来,倭国使者换了一批新人,我有些惋惜。
中午去酒楼给阿史那阙接风洗尘,途中见到一户人家院子里长了一棵十分高大茂密的桃树,白里透红的大桃子挂在翠油油的桃枝上,十分诱人。阿史那见了,表示很想尝尝这种中原水果。
于是上官静那货就说:“你等着,我给你偷几个来!”
我汗颜,正要阻止,却见上官静足尖一点,一个轻功便跃上墙头,跳进了人家院子。
半刻钟后,上官静没有出来,怎么喊她也不应。
“不会摔死了吧?”阿史那阙等不及了,决定亲自去看看。
又半刻钟后,阿史那阙也没有出来,跳进院子就没声音了。
太诡异了!我踩着墙角堆积的沙袋,奋力地往墙头爬,准备一探究竟。
程野看着我以极其不雅的姿势挂在墙头,无语半响,方道:“你站这别动,我进去看看。”
结果程野跳进去也没声音了。
“程野你没事吧?”我听不到回应,心里一急,双脚一蹬便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
刚起跳,便听见程野沉声道:“陷阱,别进来!”
可是已经晚了,我吧嗒一声,以一条优美的抛物线掉入半人深的烂泥坑里!
上官静、阿史那阙、程野和我,四个人像四只胡萝卜一样栽在烂泥里,面面相觑……
上官静和阿史那阙捶胸大笑。上官静更是贱贱道:“我就是故意不做声,故意不告诉你们这下面是个烂泥坑!哈哈哈!你们果然一个接一个地栽进来了!”
我&程野:“……”
“上官静!我【哔——】你大爷!”我仰天怒吼,随手抓起一把烂泥便往上官静脸上糊去!
结果还没怒吼完,便见一精神矍铄的老大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操着鸡毛掸子冲过来,眉须倒竖吼道:“小兔崽子!谁许你们进来的!”
嗯?这声音好耳熟!
我转头一看,手上的泥巴团当即吧嗒一声掉落,上官静亦是惊愕地张大嘴。我回过神来,泪眼汪汪道:“张老爷子,快救我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