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想要笑, 却只能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程野,你是要离开我了么?”
程野似乎有些烦闷, 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画戟。气氛正尴尬着, 却见上官婉儿冒着碎雪款款而来, 拉着我的胳膊温温笑道:“大雪天, 你俩小年轻倒是好雅兴!”
上官婉儿身居高位, 却不拿捏作态,亲和却不亲密地朝程野轻轻颌首,这才拍了拍我肩头的碎雪, 温声道:“珂儿,你母亲在寻你呢!宫中诸事需要商议, 你叫这大个子侍卫先回去, 可别冻坏了身子。”
我难掩心中的隐痛和失落, 却是强扯出一个笑来,点头自语般道:“程野你先回去, 让我好好想想……等我回来再说。”
说着,我失神地转身,没留意脚下踩到冻硬的冰层,脚一滑,我重重跪摔在地面上。
程野和上官婉儿同时伸出手来扶我。上官婉儿有些讶异地看了程野一眼, 程野神色不变, 用力将我扶起。
我忍着膝盖的剧痛站起身, 却是不着痕迹地推开程野的手, 装作风轻云淡道:“没事没事!你们装作没看见好了, 太糗了!”
“当值的宦官又偷懒了,积雪都这么厚了也无人来扫, 得罚!”上官婉儿轻飘飘一句化解尴尬,又弯下腰帮我拍去膝盖上的雪渍,“疼不疼?去上点药罢。”
“不疼不疼,我哪有这般没用!”我内心十万头神兽咆哮而过,表面却强作镇定,朝一旁默立的程野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你先回去!”
“珂儿!”上官婉儿追上来,扳着我的身子将我往左边一转,无奈喟叹道:“你走错方向了,这边。”
我:“……”
偏殿里,炭火温暖,瑞兽香炉里燃的是上好的龙涎香。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救驾有功,受到了武曌的嘉奖和信赖,两人都喜上眉梢,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
我却始终神色淡淡的,望着香炉里袅袅升起又消散的香雾发呆。
太平与婉儿正说着,却见外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声哭闹,呜呜啼啼地喊道:“太子也是救母心切,却被逼了个疯魔囚禁的下场……陛下如此绝情,可是要断了我一家性命啊!”一时间人声纷杂,谈话也没法继续下去了。
太平公主十分不耐,蹙眉道:“谁在外面哭闹?”
婉儿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瞥了一眼,凉凉笑道:“太子妃韦氏,正在上阳宫前跪着呢!”
韦氏?
那个效仿武曌谋权篡位,狠心将唐中宗李显毒死的韦后?!
我暗自一惊,回过神来,心中有一个计划成形:若是太平能拯救这个国家两次,即便是再刁钻的朝臣,恐怕也找不出借口来反对她了吧?
想到此,我神情一肃,低声道:“陛下受惊,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刻,母亲不妨常进宫同陛下聊聊天。若是陛下问您,王孙贵胄中谁能继承大统……”
太平和上官婉儿齐刷刷看着我。我语气微顿,迎上这两个女人精明的目光,一字一句沉声道:“若是陛下问谁能继承大统,您便力荐太子……李显!”
“珂儿莫不是糊涂了!”上官婉儿还没说话,太平倒是又惊又怒,难以置信道:“本宫废了这般功夫才整垮七哥,你却叫我前功尽弃?”
“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一味前冲而不知后退,是会跌跤的。”我习惯性地拢起袖子,不急不缓道:“陛下当年亦是排除万难、诛杀了好几个党派,才登上那至尊皇位,可是临老了却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母亲可有想过这是为何?”
太平沉吟许久,方道:“置自己于众之矢的,朝臣早有不满,却慑于陛下天威不敢造次。如今陛下病重,朝臣不再害怕,故而矛盾激化……”
“正是。今日母亲和婉姑姑救驾,陛下却绝口不提废太子之事,母亲又可知为何?”
上官婉儿接口道:“因为陛下还没决定要将皇位让给谁……或者说,陛下压根就未曾考虑传位阿月。”
“正如婉姑姑所言,”我捻了捻鬓角垂下的发丝,垂眸道:“因为陛下想做这天下第一、也是唯一的女帝王。”
太平愕然,纤细的十指紧攥着衣袍,几乎要将绣金的宫裳绞碎!半响,才颤声道:“珂儿为何,为何要李显即位?”
“我倒是懂珂儿的意思,”婉儿不愧是冰雪聪明的才女,摇头叹道:“武三思狭隘残暴,是个狠角儿。太子则不然,他优柔寡断、性情怯懦,比武三思更容易掌控。”
“你是说……”太平稳了稳声线,咬了咬樱唇,将两个字低低的从牙缝中挤出:“傀儡。”
“母亲若是信得过我,便耐心等两年,最迟两年,不用母亲动手,自有人要谋取太子……不,是谋取新君性命。”
“谁敢谋杀天子!”听我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一向淡然聪慧的婉儿也露出惊愕的神色。她伸出一只皓如霜雪的玉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袖,神色凝重道:“这些话,这些话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自然不会说我是从千年后穿越而来的,怪力乱神之事说出来又有谁信?沉默片刻,我只好含糊道:“我解释不清。总之,母亲不妨再信我一次……那韦氏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呢,好好利用之,母亲才有机会第二次拯救这个国家!”
顿了顿,我轻轻一笑,望着沉吟思索的太平道:“母亲今日让一次贤,便可收拢民心,化去矛盾。等到两年后,天时地利人和,母亲便不用让贤啦!”
太平与上官婉儿具沉吟。我也不急,反正帮助太平登得帝位只是附加任务,按照我原先的计划,只要保住我一家人长命百岁便心满意足啦!
良久,上官婉儿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髻,温声道:“珂儿先回去,让我和阿月再深思一番。”
外面天色已暗,雪霁,我闹了一天也确实身心俱疲,便点头应了,起身告退。
出了侧殿,却猛地发现程野还没走,依旧笔直地站在坍塌的宫墙下,静静地望向我这边,似乎在固执的等一个答案。
我鼻头一酸,心中散去的阴霾再次聚拢,压得我难受。我举步走到他面前,沉默的拍干净他发间、肩上沾染的雪花,这才叹一口气,主动勾了勾他的小指,道:“走吧,回去再说。”
从这日后,程野再也没有提过要离开我的事。但我知道,他还是不甘心的。
我茶饭不思地想了几夜,理智上告诉我该放手,但这两年多的相处已让程野成了我生命里不能分割的一部分,骨连着肉,一旦分离,便是难以言喻的疼痛。
北风呜咽,我辗转未眠,胃病复发,隐隐作痛起来。
第二天,我去后院找程野。
他不在房间。我扫视了这间布满程野气息的屋子一眼,只觉得没有程野的世界便是一具空荡荡的架子,索然无味。
床榻前有一个柜子,我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将顶层的抽屉拉开,是一部《孙子兵法》和几本传授刀剑拳法的册子;我又拉开第二个屉子,里头是是几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和十几个铜板,大多是我平时给他的零用钱,他一个字儿也没动。
我费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吸了吸鼻子,顺手拉开第三个屉子,里面躺着两张薄纸,折叠的整整齐齐。大约是经常翻阅的缘故,上等宣纸都泛黄起了毛边。
我打开那两张宣纸,顿时愣了。
那是两幅画,我曾经给程野画的画像。一年多前的那日,一叠宣纸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与程野手忙脚乱的整理好,却发现少了两张画……我以为是丢了,谁知是程野偷偷捡来藏在了自己房里。
“在看什么?”程野猝然出现在我身后,见我在看那两幅画,他面色红了红,别过脸道:“那个,画的不错,我便捡来了。”
我笑笑,将画重新折好放进屉子,仰面看着程野英俊的面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那半边冰凉的银面具,叹道:“程野,你若是想做官,今年便去参加武举。你若是想带兵打仗,便去从军。”
“薛珂,你……”
“不过你这性子,还真不适合官场的尔虞我诈……可若是参军带兵,却又过于辛苦危险,我还……我还真放心不下。”
“薛珂,三年还没满。”程野的神色很复杂,嗓音低沉,没有我意料之中的惊喜。
“程野,我很清楚,若是我禁锢你一辈子,你将来是会怨我的。”我揉了揉酸涩的鼻根,深吸一口气抬头笑道:“男儿志在四方,我不能这么自私。所以,我放你走。”
程野深深地看着我,沉默着,没有动。
“程野,从今天起,你自由了!”我又重复一遍。想了想,补充道:“你弟弟,我会照顾好的,你放心。”
明知他不会要我的银子,我还是将事先准备好的钱袋交到他手里,忍着隐隐作疼的胃部,淡然笑道:“将你圈在我身边,这不叫爱。如果有一天你尊享荣华富贵、阅尽千帆,却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牵挂的仍然是我,那才叫真爱。”
我伸手搂住将程野的脖子,将他往下拉了拉,然后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刚毅的唇角啄了一口,故作轻松地笑道:“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娶我可好……艾玛,这话太酸了!酸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就这样吧,寨贱!”
我松开手,朝程野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去。
不回头,是因为我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忍不住像个孬包似的哭着求程野别离开我。所以我面上带着苦涩的微笑,努力睁着湿红的眼眶,用一个看似潇洒的背影同程野——同我的爱人告别。
出了后院,我再也忍不住了,几个箭步冲到一边,扶着一杆湘妃竹吐得天昏地暗。早上没吃东西,我呕出来的都是水,万幸没有带血丝……
我抹了把眼泪鼻涕,正要装作没事人似的起身,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将我笼罩。
程野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他扶起我,用拇指轻轻擦去我唇边的污秽,神情温柔中带着几分心疼。
我愣了,道:“你怎么还没走?”
“不走了。”程野轻声道。
闻言,我的眼泪唰地就流出来了。我伸拳击在他宽阔的胸膛,吼道:“怎么又不走了!你玩儿我呢!不走你拿什么来娶我?不是要和我平起平坐的么!你走你走,快点走!”
吼完,我狠狠抹了把眼泪鼻涕,嘟囔道:“又不是生离死别,这么磨磨唧唧做什么!”
正发着牢骚,却见程野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垂头吻住了我的唇……吓得我眼泪都冻结了!他怎么也不嫌脏?!
太过震惊以至于我忘了回应也忘了反抗,直到他弯腰抄起我的膝弯,以一个公主抱的姿势将我抱回寝房的睡榻上,我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砸吧砸吧嘴,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种温暖湿润而又酥麻的触觉。
程野将我放在榻上,自己也脱了鞋袜、解了外衣躺在我身边。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盖上被子,然后侧身搂住我的腰,愣愣道:“你干嘛?”
“洞房,你是程家的人了。”程野面无表情道,但是眉目间却透着罕见的温柔。
“这哪叫洞房啊!来来来,我告诉你啊!”我哭笑不得,也顾不得胃痛,伸手扯着他的腰带道:“先要这样,脱了衣服,然后再这样……这样……那样……”
“够了!哎,你别弄!”程野满脸臊红,尴尬道:“再弄就真洞房了!睡觉!”
好像点着火了……我尴尬,随即闭上眼装死。
“薛珂,”程野摸了摸我的长发,湿热的气息扑洒在我的耳畔,他嗓音性感暗哑道:“等我来娶你啊。”
我‘嗯’了一声,翻过身同他面对面,搂住他健美有力的腰肢。
等我醒来时,夜色已深,身边的被褥早已没了程野的温度。
案几上放着一张纸条,借着稀薄的月光,我依稀辨出了那一行遒劲的行草写着:
“吾妻程薛氏:待汝长发及腰,吾必还相迎娶。善自珍重,勿念!”
床头柜子的银两仍在,唯独少了那两幅画像。
————————————第一卷鹿神(完)————————————————————
【后记】:
半年后,武曌病危,无法管理朝事,传位于李显。
韦后一朝扬眉吐气,与安乐公主大肆卖官鬻爵,却不知自己已成了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这唐宫的腥风血雨,仍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