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炎炎酷暑,河北等地二十州发生旱灾,饿殍遍野, 长安城下流民遍野、民不聊生,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便叫人在长安城门搭了粥棚, 每日定时定量发送救济粥水。
每日十几石的大米白面救济令我肉疼, 长此以往便是金山银山也得被难民抢空了。李显和韦后母女倒好,置苍生于不顾,先后游览樱园、牡丹园, 大肆铺张游乐,耗资巨大。尤其是李裹儿,
前一阵才被人掳到破庙里狠揍了一顿, 闹得全城看了个笑话, 没想到三天过后便忘了教训了!
直恨得我牙痒痒,当初怎么就没有一把淹死她丫的!
与韦后的高调不同, 太平和李隆基近日都闭关不出,两人就像蛰伏于丛林的狡黠猛兽,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危险气息。
城外的哀嚎丝毫影响不了城内的繁华。今日市集开放,鳞次栉比的长安古道上更是车水马龙,各路商人络绎不绝。我绕过袒露腰腹热辣扭动的波斯舞女, 漫不经心地看着道路两旁的商铺, 喜怒不形于色。
程野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后, 与我保持一步的距离。市集上摩肩接踵, 稍有不慎就会走散, 我好几次都偷瞄到程野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臂,似乎想要牵住我的手, 却终究忍了下来。
他有他的苦衷,我有我的难处,半度春秋横亘,曾经对我不屑一顾的他,如今连牵我手的勇气也没了……
我暗自叹了口气,心有戚戚焉。
三三两两个虎头虎脑、扎着朝天辫垂髫小儿举着风车从我身边跑过,一边嬉闹一边用清脆的童音唱道:“抽纬丝,枯纬草,牝鸡司晨叫得早;房陵下,长安宫,李家衣袍裹祸根!”
掷地有声的童音穿透嘈杂的闹市,带着对有勇无谋的韦后母女的浓浓讽刺,久久回荡在长安街的上空。
再往前走,是张六郎的凤轩茶楼。楼下摆了张三尺长桌,一鹤发鸡皮的说书先生敲着折扇,有模有样地摆了个手势,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着当初玄武门之变的腥风血雨,说着鹿鸣塔轰然倒塌的悲壮,太宗的贞观盛世之歌,女帝的开天辟地一笔,百年的风霜岁月从他干枯的唇下飘飘遗落,轮到当今圣上时,老先生却是沉吟不语,抚掌长叹。
朝中动乱,外忧内患,太平这个皇太女的位置其实坐得很不安稳。我坐在街边的凉棚下休憩,想起小半年不曾见面的太平,心情郁闷不已。
风雨欲来前的压抑,如履薄冰的紧张,使得我多日不曾展开笑颜。程野一直默默地陪在我身边,尽管我心情焦躁时半天也不会同他说一个字,但只要我一转头,就准能对上他沉静的视线。
他沉默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我。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多日来的压抑,程野四处看了看,然后朝着对角街口的一家铺子走了过去。
片刻后,他回来了,递给我一只油漉漉的烧鸡腿。
他蹲下身,举着鸡腿微微仰头看我,用并不动听的言语,和并不出彩的行动安抚我阴霾的心。他说:“薛珂,你还有我。”
我一愣,忽然想起几年以前我和程野第一次上街,他给我买的第一样东西,便是这家铺子的鸡腿……时隔四年,他竟还记得。
看着这个习惯沉默的男人,用如此直接而笨拙的方法安慰我,我的鼻头一酸,泪水差点便要汹涌而出。
刹那间我只觉得,我这些年来追逐的功名沉浮、将来的宏图大业,还比不过此时程野手中的那只鸡腿。
我甚至萌发了一个念头:不如布衣荆钗、躬耕南亩,从此在某个山脚与程野一生一世一双人……
管他呢!去他的韦后李显!去他的李隆基!今朝有酒今朝醉,暴露就暴露,牵连就牵连!我就是爱程野你咬我啊,老娘才不怕!
连日的阴霾有了发泄的出口,心中释然,我不再压抑湿润的眼眶,伸手接过那只肥嫩的鸡腿,泪水滚下,嘴角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尽管我哭得像个傻-逼,笑得像个弱智,程野却终于舒了一口气,用没有沾上油水的手背温柔地替我抹去满脸泪水。霎时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嗝,嗝——!’情到深处,我打了个悠长的哭嗝。
程野幽深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就着蹲着的姿势将我拥入怀里,像哄小孩般笨拙地顺着我的背,轻声道:“会好起来的,薛珂。”
……
神龙三年八月十三,夜,一道急报穿过深宫层层纷飞的珠帘帷幔,落到了皇太女太平的手里:中宗李显突发呕吐腹痛,脸青唇紫,看样子,有些许中毒的迹象。
太平的刻意纵容,彻底养肥了韦后的胆子,加之废后和废公主的刺激,使得李显和韦后母女的感情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缝,女人的仇恨和嫉妒疯长,野心膨胀,终于酿成了杀夫弑父的惨剧……若是我没猜错,唐隆政变足足比历史上提前了三年!
压抑而闷热的夜空,连夜秘密调动的军队,今夜注定掀起一番狂风巨浪……
我换了身宫女的衣裳,低眉敛首地跟在上官婉儿身后。推开东宫阴沉的大门,满堂火光摇曳,太平一身龙纹宫裳孤身伴窗而坐,暖黄的橙光减淡了她眉宇间的清冷,白玉般丰腴的指尖捻着一颗黑玉棋子,见到我和婉儿进门,她点头敲了敲棋盘,算是打了招呼。
“情况如何?”太平随意地落了棋子,伸手扶了扶鎏金的冠冕和明黄的垂绦,一身正服的她眉目英气万分。
“韦氏刻意拖延请太医的时间,皇上还存着一口气不肯断,整个人痛得抱腹直滚,嘴里呕出白沫和血丝来,凄厉的哀嚎声百步之外犹清晰可闻。”婉儿敛了敛深紫的官袍,一向淡然的面上竟露出几分不忍:“都道最毒妇人心,谁曾想到唐都赫赫有名的韦氏美人,竟有着一颗比蛇蝎还要残毒的心……”
太平不置可否,只缓缓将视线落在沉默的我身上,“珂儿,李隆基将程野召走了?”
我一怔,回过神来,“是,今晨就走了,一日未归。”
太平点点头,“看来是要动手了,禁军那边怎样?刘清河的人马都备好了?”
“母亲莫急,他便是捷足先登除了韦后又如何?”我冷冷一笑:“那被投了毒的饼,以及那送饼的小宫女都在我们手里,这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婉儿也轻声宽慰道:“阿月安心,多亏珂儿早已料到今日,皇上一出现腹痛,我便让暗卫们捆了那韦氏的心腹,只等皇上……”
我接过话茬:“只等他驾鹤西去,我们才有机会将韦氏与李隆基一并铲除!”
一道闪电撕开夜幕,将大地照成一片惊悚的紫白。太平沉默半响,忽然道:“皇兄怎么还没死?”
我颌首,漠然道:“他不能不死。皇上中毒已深,让他早些解脱,也算得上一件善事。”
上官婉儿静静地看着一只胖乎乎的飞蛾飞进灯罩,然后在炙热的火焰里扑打挣扎。等到扑火的飞蛾化为一缕青烟,一撮灰烬,她才笑吟吟地用剪子剪去一截烛花,眉目温婉道:“这简单,我再命人加上一味药便是,牵机毒,本就不是什么难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