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铮忽然发难,素白亮银枪的枪尖已经点住了贺氏咽喉,绿鬓等人正呆滞得说不出话来,却听他一脸正气凛然、不慌不忙的道:“大小姐反应敏捷,只是镇定功夫到底不够。”
“江伯,你吓死我了!”卫长嬴这些年来没少和江铮喂招,江铮镖师出身,武艺与江湖经验都极为老到——他更注重实战时经验的传授,所以即使此刻,也不忘记出言指出卫长嬴反应的失误。
而卫长嬴和江铮动手惯了,见他动枪,本能的想去取刀救贺氏,跑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江铮怎么可能杀贺氏呢?
此刻住了脚,转身埋怨道:“要试我这临敌的镇定,好歹也先说声啊!”
“若是提醒了大小姐,又怎么会有教导之效?”江铮语重心长的道,“大小姐看见了?实战之中,越是冷静越容易胜出,似大小姐方才反应是快,但快归快,却未必是对的。大小姐要向一流的高手看齐,还须勤加练习,尤其临场之时的这份镇定,方是险中求胜的根本。”
卫长嬴觉得很有道理:“确实,既然这么着,江伯往后还得多来几次才好。”
她的目标,可是要成为一流高手,一辈子都把沈藏锋打得还不了手,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
“而且这院子里,最尊贵的莫过于大小姐。所以大小姐方才为救乳母,直奔武器架,以至于将后心要害都曝露在我枪尖之下,不但不对,反而大错特错!”江铮语重心长、谆谆善诱,“若是换了个极有经验的高手在,必然是抽身欺上,趁着我一枪戳死大小姐这乳母、枪身尚未拔出的机会,近身缠斗,如此岂非化空手无刃的弱势为优势?所以大小姐刻苦练习归练习,这临敌之变,还需磨砺啊!”
他神色郑重,俨然一副专心教诲的模样,眼中却难掩得意,轻描淡写的收了枪,没什么诚意的对贺氏拱了下手,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敷衍的道:“为了教导大小姐,吓着这位了!”
——看你这泼妇如今哪里还有胆子来罗嗦!
江铮心中迅速盘算了下,卫长嬴为了学真功夫,向来不怎么限制他。这院子里怎么做可以说是江铮说了算,尤其喂招的时候,江铮向来都是出奇不易,几次三番的出手偷袭,以锻炼卫长嬴的临敌机变。这一回对贺氏动手虽然吓人,但推到了教诲卫长嬴上,料想卫大小姐在这儿,这讨厌的妇人也不至于能拿自己怎么样!
虽然不能当真伤了卫长嬴的乳母,但动手之时鼓起气势,给她造成当真会命毙当场的错觉,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是可以的嘛!
江铮幸灾乐祸的想:“区区一个后宅妇人,还真道老夫当年在道上是白混的?顾忌着大小姐,不能当真打杀了你,还不能吓死你!”
未想贺氏胆量之大,远过江铮揣测,她虽然猝然之下被吓得呆了一呆,如今江铮一赔罪,她居然毫不停顿的反应了过来,顿时暴跳如雷:“好你个杀千刀该瘟的老东西!你……”
眼看这两人又要闹成一团,卫长嬴正要头疼的圆场,因贺氏进来半开的院门里忽然奔出一人——十三四岁年纪,圆脸丰颊,穿一身八成新松绿罗衣,由于急着跑来,木屐蹬得木制回廊地面一片响,几步冲下庭院,先匆匆行个礼,跟着满含惊喜的喊道:“大小姐、贺姑姑,阀主与三老爷回来了,如今人已到前院,夫人打发了人来,请大小姐到老夫人跟前一起迎接!”
“祖父和三叔回来了?”卫长嬴闻言,喜上眉梢,顿时把贺氏和江铮的争执丢到一旁,“未知剿匪结果如何?”
她生来就是个好武厌文的主儿,在代代出文臣的卫家那是个绝对的奇葩。也全亏了父亲是嫡长子,还是唯一成年的嫡子,卫焕和宋老夫人爱屋及乌,又怜惜大房这一儿一女难以得到父亲的庇护教诲,对她与卫长风格外的宽厚怜爱,才纵容得她舞刀弄枪。
之前卫焕随宋含出发去凤歧山剿匪,自认为身手已经不错的卫长嬴就几次三番自告奋勇要随行,最后一次请求时卫焕差点就答应了,结果被闻讯赶到的宋老夫人硬是拉回了后院,让她十分的扫兴。
虽然如此,如今听见卫焕和卫盛年归来,卫长嬴又高兴起来,关切的问起战果。
被打发过来报信的小使女朱实为难的道:“方才画眉姐姐到衔霜庭,催促着婢子过来请大小姐,具体什么样子,婢子也不知道呢!”
贺氏这会已经没心情和江铮这武夫一般见识了,忙道:“大小姐,咱们还是快回衔霜庭去更衣罢!”
虽然卫焕和宋老夫人一样宠爱嫡亲孙女,并不介意卫长嬴偶然失礼迟到几回,但他随军剿匪归来,一路风尘劳顿,这会能够看到一向娇纵的孙女先一步等候,总归格外开心的。贺氏当然要建议卫长嬴速速前去。
“是该如此!”卫长嬴一点头,对江铮抱拳一礼,道,“江伯,今儿个就先到这里,容我去迎接祖父!”
江铮还礼道:“阀主归来是大事,大小姐请去!”
……见卫长嬴将个江湖人常见的抱拳礼行得干脆利落,比起裣衽的动作娴熟多了,贺氏的脸色,更黑了一点!
回到衔霜庭,匆匆擦了额上腮边的汗水,换下劲装,着回士族少女广袖博带的装束。贺氏又手脚麻利的替卫长嬴重新梳了个发式,加上几件钗环。如此赶到宋老夫人跟前,却见满堂人都先到了,然而卫焕和卫盛年却还未至。
卫长嬴松了口气,请安之后,与先到的长辈平辈招呼了一声——被宋夫人瞪了一眼,调皮的扮个鬼脸,不等宋夫人追究,忙靠到宋在水身后躲避。
宋在水暗掐她一把,小声道:“你有点规矩罢!快出阁的人了!”
“祖父怎么还没来?”卫长嬴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权当没听见,小声问。
见她油盐不进,宋在水暗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方才姑祖母打发人去问过,好像说宋长史也来了,如今在前头说事情。”
“宋长史有三叔陪着说话不就成了?怎么祖父也被绊住了呢?”卫长嬴顿时好奇起来。
凤州的长史宋含虽然是江南宋氏子弟,但出身旁支,又只是一个长史,论辈分论身份,卫盛年出面接待他已经绰绰有余了。按着这人的品级能够见卫焕一面那都是运气。
卫长嬴心念一转,顿时想道:“难道剿匪另外有什么变故,所以祖父也亲自留在前头与宋长史说话?”毕竟卫盛年能力不足也不是什么秘密。
当真出了事情,卫焕想不亲自上阵都不成。
她这么想,余人多半也有些担忧,也亏得已经知道卫焕和卫盛年都是平平安安回来的,堂上众人只是神色肃然,还不至于想到不好的事上头去。
这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外头才有人来报:“阀主已与宋长史说完了事情,如今正由三老爷伺候着往后堂来。”
众人闻之都是精神一振。
半晌后,外头传来咳嗽声,跟着一群华服下仆簇拥着两人跨进门来。
当先之人浓眉凤眼,面皮白皙,脸庞略显瘦长,身材高大,看得出来若是年轻个四五十岁,当与卫长风轮廓无二。他着紫棠圆领袍衫,束玉带,挂金鱼袋,头顶皂色软幞,脚蹬青地联珠对熊锦缎朝靴——这大魏仅有的六位上柱国之一、常山公卫焕年已六十有三,但因出身富贵,保养得宜,仍旧发色乌黑、眉睫如墨,望之却仿佛还不到半百。
非但看着比真实年纪年轻许多,卫焕行动也还十分利落矫健,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三老爷、凤州刺史卫盛年,才不过三十余岁,因为性情怯懦能力不高,在严父跟前格外的拘束,倒被比得束手束脚,行动迟缓。父子两个年岁像是被颠倒了一样。
宋老夫人出身与卫焕相齐,数十年夫妻也算和睦,这位老夫人性情又强势,许多地方卫焕也得让着她。像这样卫焕外出剿匪归来,她甚至只聚集了儿孙在后堂等候,二门都不踏——卫焕也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怠慢,落座之后,受了众人的礼,便温言道:“都起来罢。”
待众人站好,卫焕接过宋老夫人推过来的沉香饮呷了一口,先转头与她解释:“凤歧山那边倒是胜了,但燎城急报,却不能彻底剿灭余孽,只能先回来处置……方才就是和宋含说这个。”
宋老夫人之前神色一直淡淡的,看不出来喜怒,此刻听了解释才皱眉道:“燎城?”老夫人有分寸的很,燎城地方不大,位置却是极险要——就在怒川之畔,隔着怒川可以眺望到东胡郡。
而东胡从本朝初年就受北方戎人的侵袭,一直不堪其扰……卫焕提了这个地方,宋老夫人对这急报的内容已经心里有数,神色也沉重起来。但这涉及到军机,宋老夫人自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追问下去。她皱了下眉就松开,道:“你与盛年想也累了,如今孩子们都已见到,是否先歇息会儿?回头再叙详细。”
卫焕虽然精神,但盛暑天里,从凤歧山匆匆赶回,又与宋含商议良久,说不疲乏那不可能。这会听了宋老夫人的话,略作沉吟,看了眼膝下子孙,微微颔首,道:“高川、长风留一留,其他的先退下罢。”
众人都听出来这是要检查四公子卫高川和五公子卫长风的功课。闻言卫长风神情自若,卫高川却立刻露出一抹苦色,因为惧怕长辈又赶紧掩饰了下去,但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任谁也看得出来。他的嫡母三夫人裴氏见状心里叹了口气,悄看一眼宋夫人,微微一酸。
裴氏本来就因为嫁到卫家是高攀,打从进门起就非常的谨言慎行。偏她过门十几年来,只生了五小姐卫长嫣,此外别无所出。如今三房里的二女二子倒有三个是侍妾所生,裴氏越发觉得愧疚之余,非但对庶女庶子都视同己出,对两个庶子的教诲更是不遗余力。
然而卫高川天资有限,兴趣也不在读书上头,任凭裴氏用心教导,始终进展平平。他与卫长风差一岁,比卫长风还先一年启蒙,但两年前课业上就已经被卫长风甩开了一大截。虽然说如今正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候,凭着卫氏本宗子弟的身份,卫高川不必才学上佳,也能靠祖荫父荫博取功名富贵,不惧将来。然而卫焕自矜门风,对膝下子孙的课业一向看得很重。
尤其三房至今无嫡子,另外一个庶子七公子卫高崖年方十岁。往后三房的门楣多半是由卫高川来支撑,卫焕为三房考虑,将卫高川与卫长风一样亲自调教——偏偏卫长风虽然不是长孙,却是瑞羽堂孙辈里的佼佼者,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不说,而且勤奋好学——又还是唯一的嫡孙。
有卫长风对比,作为哥哥的卫高川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叫卫焕满意。所以每次卫焕检查孙儿功课,卫高川总是能躲则躲,躲不开的时候多半就要挨家法。因此这会见卫焕虽然一路劳累奔波,回到后堂却还不忘记两个亲自教养的孙儿,卫高川一点都没觉得被另眼看待,反而暗暗叫苦。
裴氏为了教诲这个庶长子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力气,奈何总是见效不大,倒是卫长风天资聪颖生性好学,完全不需要宋夫人过多的操心。
难免叫裴氏心里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