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嬴揣测卫青陪上山来的两人身份时,那两人却也注意到了她——碧色森森的小竹山中,卫长嬴所披的石榴红长袍委实引人注意,她身旁殷勤伺候的四名俏婢,亦是穿戴不俗,可见不是寻常女眷。
虽然听到咳嗽后,卫长嬴立刻下意识的拉下面纱,然而山风撩撩,她循声向山径一望,面纱又被吹起。卫长嬴迅速抬手去按,广袖飘飘之间,艳丽的石榴红衬托着她指若美玉,晶莹柔美,可动作快是快,但面纱轻软,被按住之后,倒卷飞扬,拂在脸上,还是露出一侧雪腮与下颔。
肌若冰雪,衣袍鲜红,四周却是千碧万绿的竹林,因着昨晚一场雨,愈发青翠欲滴。
万绿丛中一抹红影,衣袂飘卷犹乘青岚。
虽然不见全貌,但惊鸿一瞥之下,已窥得丽质一角。因为这一角,越发可以想象面纱之下的真容是何等的仙姿殊色,这一番遭遇像足了山野传闻,几乎叫人疑心当真在山中遇见了餐霞饮露的仙人。
这样鲜明的一幕,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随卫青上山来的两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是这次的惊鸿一瞥,也就到这儿了——绿房察觉到有外人靠近,忙移步挡在卫长嬴跟前,绿墀与绿鬓迅速上前为主子理好面纱。
其实……
卫青之前咳嗽的意思,既是提醒卫长嬴放下面纱,也是暗示卫长嬴返回屋中。但卫长嬴此刻虽能行走,步履却仍旧蹒跚。若只卫青一人,她倒不介意,可跟着卫青上山来的这两人身份不明,她不愿意叫陌生人看到自己行走僵硬的模样,是以弄好面纱后,却不移步了。
见这情形,随卫青上山来的一人,便试探着问:“溪畔之人,可方便上前拜见?”
这话并不冒犯,因为卫长嬴虽然衣着鲜丽、身边使女也年少,然而戴着帷帽,看不到发式钗环,也不知她是否出阁——昨晚卫青只告诉他们山上有女眷在,连卫长风也是为了女眷才停留的,如今这女子显然看到了来人,却不离开,谁知道这位女眷是不是卫家长辈?如今伫足,是为了等待他们过去见礼与询问?
但卫青却知道是卫长嬴,自是摇头:“那是我家小姐,想是起得早,见四周无人,故到溪边消闲。”
既非长辈,又是年少女子,当然不好过去了。之前询问的人忙赔礼:“是弋然冒昧。”
“顾公子太过客气了。”卫青温和的笑了笑,心想昨晚这些人至小竹山中避雨,却被卫家侍卫阻拦,发生些冲突后,有人上山禀告,自己陪卫长风下去处置……当时好像是亥初、记得卧房这边灯火都已黯淡,想是两位小姐睡得早,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不然,卫长嬴定然不会在这时候到靠近山径的溪边出神。
本来这顾弋然不提,卫长嬴与他们也离了段距离,卫青打算就这么走过去,如今他问了,卫青也不能继续看不见卫长嬴,便遥遥向溪边拱了拱手,算是请安。
见他如此,顾弋然与另一人也随之遥遥一礼。
卫长嬴见状,越发确定这两人都是外人,她扶了扶帷帽,亦还了一礼,苦恼自己如今走不快,想在这三人之前先回屋中是不成了,只得暗叹了口气,对左右道:“咱们往后头走一走,卫青领了那两个人上山,必是寻长风的,等他们走了再回屋罢。”
茅屋就只正堂一个门,卫长嬴平常还能打一打窗户的主意,现在有伤在身,可是只能避一避了。
……只是这两个外人,这么早过来寻长风做什么呢?卫长嬴心下好奇,借着帷帽遮蔽,隔着面纱也仔细打量着他们。
中间与卫青说过两句话的人着竹青深衣,大袖博带,头上戴着青竹冠,倒与这小竹山非常相宜。因为面纱阻隔,加上卫长嬴究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看,容貌只匆匆一瞥,仿佛是很端正的。
没说过话的那人还未及冠,身量与卫青仿佛,缥色深衣,玉环束发。这两个生人气度举止都不俗,广袖高屐的踏着满山落叶而行,颇有高士晨起游山的雅致风仪。
因卫长嬴被惊醒后先看向了卫青,见那竹青深衣之人与卫青说话,又看了眼……这时候就不太好意思再盯着缥衣男子看了,并未看清他的长相。
然而这缥衣男子状似高士,品行却仿佛有点轻佻。他虽然见到卫长嬴后没作声,但对卫长嬴却非常的关注,甚至于走过去之后,还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卫长嬴也满腹疑惑的望向他们,这一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均是立刻移开视线……
卫长嬴定了定神,再去看时,却见卫青已经带着他们进屋去了。
“看装束和卫青的态度,这两人都也是大家子弟、士族中人。”卫长嬴心下疑惑,“只是卫家子弟,有什么事情不去寻叔父或祖父,来寻长风做什么?看他们也不像有急事的样子……若无急事,这山上如今有我和表姐在养伤,他们又眼生得紧,长风和卫青怎会许他们上来呢?”
绿房见卫长嬴说了要到屋后避一避,却又站在那儿不作声,等了片刻,轻轻问道:“小姐?”
“去屋后吧。”卫长嬴止住猜测,点头道。
茅屋后头是一片空地,不但长过来的竹笋都被拔掉,连草也被再三除过,稀疏得很。这是为了防止有蛇虫等物在其中生长,容易蹿入屋中。
上山头一日,卫长嬴已经陪着宋在水到屋后看过了,只是没想到两日光景,不远处却多了一间竹亭?
卫长嬴愣了一愣,才指着不远处明显是新伐之竹匆匆搭建起来的亭子道:“这是?”
绿房四女这几日围着卫长嬴团团转,又担心回府之后宋夫人会怎么罚她们,哪里有心思管旁的,现下却是和卫长嬴一样惊奇这座竹亭的出现。
倒是为防万一,卫长嬴出来之前被画屏叮嘱跟上的婆子知道,此刻就上前禀告:“这是昨日做起来的,是五公子说此处风景幽静,若是建起一亭就更好了。夫人听到,就叫匠人上来做了。”
竹亭用的就是小竹山下的竹子,就地取材,山又不高,只要在山下将竹亭做好,运上来后,在卫长风择的地方打下地基,不多时就能弄好。既快又省事,而且不至于太嘈杂——当然样式也不复杂,只是亭前茅屋亦是简陋,倒正相宜。
卫长嬴便笑着问:“是昨儿个晚上?我仿佛听到些喧哗。”
婆子一怔,道:“回大小姐,不是晚上,是昨日晌午前就做好了,做好后,五公子还过来坐了会儿,称赞了匠人们。”
“哦。”卫长嬴若有所思,“那昨儿个晚上的喧哗是怎么回事呢?”
这次连婆子也不能回答了,惭愧道:“老奴睡得沉,却没听见。”
“这几日也是辛苦你们了。”卫长嬴见她当真不知道,也不为难,道,“长风叫人建了这亭,倒也方便。咱们去里头坐坐罢,我正觉得有些累了。”
听她说累,众人都紧张起来,两个婆子忙拥进亭内擦拭了一番——新起之亭,只有卫长风小坐片刻,又在山中竹下,尘土倒不多,但一夜风雨,亭子四周无遮蔽,雨水沾湿其中不说,也落了层层叠叠的竹叶。
收拾好后,卫长嬴被请进亭中坐下,这竹亭分八角,立于溪侧,有一段美人靠恰好悬在溪面上,很有点风生水起的意思。
绿房游目四顾,就歉意道:“出来竟忘记带些茶水点心了,婢子去灶下看看。”
灶屋是之前童仆所居的东屋的侧边,过去不必经过正堂,不会打扰到卫长风会客,卫长嬴便点头:“你去罢。”
绿房很快取了热茶和春卷来,卫长嬴吃了两个,又喝了盏茶,心想卫青带来的人也不知道几时会告辞?
正要让人到前头去打探打探,却见不远处的茅屋后竟绕出人影来——起初还以为是卫长风送走客人,打发人来叫自己,没想到细细一看,打头的竟正是卫青!
身后,赫然跟着之前上山的人!
卫长嬴吃了一惊,之前因饮茶掀上去的面纱一时忘记放下,低声自语:“卫青带人到后面来做什么?”
按说卫焕亲自给嫡孙挑选的人才、又是卫家子弟,不至于做出对卫家不好的事情来,而且茅屋那边也没传来过喧嚷之声……卫长风身边不但有其他侍卫,还有新荔等使女的!
但他既然没有恶意,带着外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卫长嬴正惊疑不定,那边卫青也有点愕然:他是知道卫大小姐当日摔伤后甚至不能起身、如今固然能走动了,恐怕也不利索,否则溪边遇见时,卫长嬴也不至于见着生人,只拉下面纱,却站在原地不动。
考虑到自己带的人正要去见卫长风,如此又堵了这位小姐回房的路径,小竹山上就这么点大,恐怕卫长嬴尴尬之余也无处可去,担心离开时看到卫长嬴还在之前的地方,叫人误会卫家小姐竟是见到外男再三不避。
因此刚才卫青一出门,就暗示两人茅屋的屋后有一条小路,路上景致不错——这个景致不错当然是随口说的,实际上这条小路也是这两天才弄出来——就是为了建竹亭。
那两人虽猜到卫青是有意避开来时被他们撞上的女眷,然也表示客随主便。
结果……
却又撞见了卫长嬴!
而且这次卫长嬴显然吃惊不小,竟忘记她的面纱有一半掀在帷帽上,虽然这纱垂下来时直到胸前,卷上一半,仍旧遮到鼻尖,然也露出了半张脸——对于自矜身份的大家闺秀来说,这是很被冒犯了的。
见到卫青眼神中的讶然,卫长嬴也醒悟了过来,忙把面纱拉好,低声吩咐:“封氏你到我面前来。”
封氏是随行之人中一名婆子,她本来背对着茅屋,不知道有生人路过,闻言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恍然明白,忙移动脚步,众人也心照不宣的换着位置,将卫长嬴遮住。
虽然只是数息的时间,卫长嬴心下却着恼得紧,暗想一会必然要去和长风问个究竟,怎么养个伤也不安稳,乱七八糟的人往山上领不说,屋前屋后都要遇着自己?
正捏着茶碗懊恼,却见原本已经步伐一转,打算原路下山的三人中,那缥衣男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动作被卫长嬴从封氏的袖底窥见,心头怒意更盛,不想那缥衣男子这次回顾,竟不似之前那样立刻收回视线追上同伴,反而脸色一变,高声喝道:“别动!”
卫长嬴一愣,却见他手中寒光一闪,直奔自己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