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简这话着实是个句实话。自从柳意之那一倒不起到现在, 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但她除开略微好转了些个之外,倒比往常更柔弱了些个。就是常人叫她“病西施”也是半点不夸张的。
柳明源心中仍旧念着孟限, 故而在柳意之生病之后也去看过她, 那般瘦瘦小小又柔柔弱弱的模样儿, 看着着实叫人高兴不起来。原本圣上降旨, 要在柳府旁边儿辟出个小院儿来当书院, 让皇家子弟皆去上学,柳家子女也得了特许进去,为的就是让公仪简也能去授课。
过去这一月来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 书院总算是建好了,柳明源原本想着柳家子女皆去书院, 那边儿又按年龄分了进度, 一来于学习有益, 二来柳家的后辈们多和皇家子女处一处,指不定柳家将来还要出个皇后也是有的。
说白了, 就是多和皇家人处处,将来总是有好处的。只是……柳明源叹了口气道:“不瞒先生,我膝下子女,所疼者独长女一人,只是她从小就这般多病多灾的……唉!原本她往后的路我都是替她琢磨好了的, 如今看来, 倒要另作计议。只是她的这个病太医都说好不得了, 先生可有甚法子?”
公仪简本是局外人, 心里跟明镜似的, 从柳意之的所作所为并近日里来发生的这些事儿,他就已经晓得了几分事情的原委。
“子持的病, 盖因她平日里思虑太过伤了本元。她素性禀赋最弱,又是孑然一人,平日里就是有些什么也没人替她排解。如今她病得这般厉害,再不另作打算,只怕时日无多。”
公仪简说这个话儿时唇边含笑,面色和往常一般的温润谦和。柳明源从未见公仪简脸上的神色变过,如今就是和他说这个话儿时,还是往常见到时的模样儿。他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回公仪子之弟子的风度和城府,想起柳意之如今的模样,确然也是有些发愁的。
若是柳意之小小年纪就夭折了,他往后下去了又有何面目见亡妻?
是故,柳明源沉吟了会子,方才捋了捋黑而长的美髯问道:“照先生说来,计将安出?”
公仪简含笑道:“源公本已知晓,当初我来柳府,乃是为此玉佩。”
他将一块儿晶莹洁润的美玉拿出,又将柳意之给他的那块儿一道儿摆放在桌上。
“这两块儿玉佩本是一对,当初家师落难时曾受一女子恩惠,便赠此玉佩,言其后人但凡有难,便可持此玉佩寻家师后人或者弟子。不管何事,家师门下之人只要见此玉佩便要护住玉佩主人周全,并为其做一件事。事毕,便是恩情还清之时。”
柳明源点点头,表示他正用心在听。听到此处之时,柳明源又觉着有些不大明白:“先生当初是如何这般巧就遇到家中仆人去当此玉佩的?”
公仪简略微颔首,如佛祖拈花一笑一般将那莹润的玉佩持在手中道:“当初并非我巧遇此玉佩,而是子持身边儿的仆人拿此玉佩去当铺寻我。当初家师留下玉佩时亦说过如何找到家师门下之人。当日此仆来寻我之时,我便晓得事情已到了十分危急之时了。”
柳明源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刘嬷嬷竟然不曾背主!”
从怠慢柳意之到肆意动柳意之的东西、小偷小摸,都是为后头要送此玉佩出去而做的戏!若非如此,向来老实巴交的她突然将这般贵重的玉佩拿走,必然是要惊动旁人的。
此乃其一。
其二么,柳意之故意静观其变放长线掉大鱼引刘嬷嬷上钩,应当也早就是她们筹谋好的,只是大家都把此事当真的来演。
只是不晓得柳意之身边儿到底有何事如此危急?
柳明源问出此疑问之时,公仪简亦摇头,眼下还并未看出来。但见柳意之如今命都去了大半条的模样,想来后边儿必然有甚没人知晓的事情。
眼下公仪简道:“源公若是放心某,不若让子持住进绿卿小苑来。一来可绝众人之言语,不让她多听多想,只平心静气修养身心。二来人少,可避开外头纷扰,远离危险之源。三来也好静观其变,待时机将到时引蛇出洞。”
柳明源垂头细想,确然也是这个理儿。公仪简其人爱静,偌大的院子他住在里头也不要多的人去服侍,凡事大多亲力亲为,故而绿卿小苑也着实是柳府中难得的清净之地。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公仪简为人品性高洁,虽说总是温润含笑的谦和模样儿,却又隐约带着些儿清高,为人又极有傲骨,故而也不需担忧男女之妨以及会不会有伤风化。
其实,最为主要的是,柳明源看如今公仪简这难辩年岁的模样儿,想起那关于公仪子的传说,便只当公仪简和自己年岁相当或者更大的。故而他觉着柳意之住进绿卿小苑,和在哪个庵里观里修行或是寄居在哪个亲戚家皆是差不多的。且这这个清修也不是出家,就是在身子骨儿未好之前暂且与外界隔绝,只潜心学习,并不弄那些神神鬼鬼邪魔外道的东西。
不过须臾功夫,柳明源心里就想明白了,亦含笑应下,并向公仪简道谢。等柳意之住进绿卿小苑跟随公仪简习学之事定下,柳明源又捋须叹道:“既如此,倒是委屈了刘嬷嬷。”
说到刘嬷嬷,便不得不提当日绣春和柳意之说的“尽在姑娘掌控之中”这句话儿。当时得知实情的人几乎都骗过了自己,连刘嬷嬷自个儿都只当自己个儿辜负了孟夫人临终托孤的这个重托。但刘嬷嬷还是在她男人的提点下,于受到柳璟审问前就在臀上绑上了事先就备好的物什。当时确然是血肉横飞的,飞的却不是刘嬷嬷的血肉。
只是这些个事,如今已随着刘嬷嬷携着她们一家老小,带着孟夫人从前留给她的那份儿银子回老家而成为了过去。现下,已不足道也。
这厢柳明源在和公仪简谈论经史子集之余,又旁敲侧击地问公仪简对如今朝堂上的事情有个什么看法,但都被公仪简含笑绕将过去。等到公仪简离开之后,柳明源又回到内屋,看了看公文,其中红袖添香之事自不必细说。
且说柳意之只躺在公仪简的卧榻之上,浑身的灼痛让她即便是躺着也觉着甚是不舒坦。她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愣是不愿发出半点声音。
若是一时痛苦呻/吟之声叫别个听了去,且不羞愧狼狈?心中想着这个,柳意之越发难熬了些。
千山听从公仪简的吩咐,问过了柳意之,和柳意之的丫鬟取了柳意之的一套衣物过来后,又让绣春、红香、玲珑她们将柳意之所需之物先拾掇好,方才回到绿卿小苑。
又过了两刻的功夫之后,到了公仪简所说的时辰,方请柳意之起来去浴房沐浴。
柳意之看着房内精巧而别致、别致而典雅、典雅而泛着书香的陈设,心下忒不好意思。这里再精巧,也是先生的住处,不管怎么着,总是有几分不自在的。
她起身,忍着浑身的痛以及疲乏无力,扎挣着下床,艰难地走进浴房。千山已将干净的衣物放在一旁的衣架子上,他在柳意之进房后又体贴地为柳意之关上门,自己在外头守着。
浴房干净而简单,浴桶中的水却是棕色的,里头还带着些药草的残渣。闻着那水的气味儿,又看了看药胰子,柳意之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等洗完了澡,浑身都舒缓了些个,经脉也活络了些个,柳意之仍旧被千山扶着去卧榻上躺下。
千山将浴房拾掇妥当了,方才告诉柳意之:“自姑娘病倒之后,先生查阅了好些典籍,方才晓得姑娘身上是怎么回事,又费了好些时日,才将那药胰子制成。就是熬姑娘将才的洗澡水所用的药草,也都是极有讲究的。”
柳意之一愣,原来竟是这般么?可她又何德何能,得到先生如此恩惠?她想起前后两世,皆是先生拯救她于水火之中,眼内一潮,眼帘便朦胧了。
这些时日身上不好,她脾性也越来越差,虽说不曾大发雷霆,却是见了谁都不愿搭理,只自个儿在旁边伤心。想来她近日这般的做派伤了不少人的心。
想到此处,想起柳璟、柳玦等真心关怀她的人竟被她如此粗暴对待,心里就像是有刀子在割一样。她,她,她都做了些什么?
这厢柳意之一个人回忆了过去所有对她好的人,又将所有的事都细细地回想了一遍,方才想起她母亲最后说的那句话:“不管是谁说的话,都别全信,也别全不信。所有的谎言中,总是会掺着三分真话的。”
尔后她又想起刘嬷嬷临行前对她无声地说着的那句话:“别信太太。”
于此时的柳意之而言,不管是信谁或是不信谁,都没甚大的关碍。眼下最应当做的,便是如何养好身子骨儿,如何好生活下去,方才不枉所有人待她的好。
没几个时辰,应当说天还不曾黑的时候,柳意之吃过了些流食,自家躺在榻上歇息,公仪简则坐在窗边儿看书。
而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则领着绣春、红香、玲珑三人将柳意之日常频繁使用的家伙物什都搬进了绿卿小苑,又和柳意之笑道:“老太太说了,姑娘如今身子骨儿不好,就留在绿卿小苑和公仪先生清清静静地住一段时日,也和公仪先生多习学习学。老太太说姑娘不用着急,只好好将养身子,外头的事儿,能放放就放着罢。到底还是身子骨儿要紧。”
原来柳明打定主意后,便去和老太太说了,让柳意之来绿卿小苑住着。外头皆说,是先生找了老爷,老爷和老太太说了,方才让她住进绿卿小苑。传得多了,便成了先生和老太太说了,让她住进了绿卿小苑。
柳意之躺在榻上,千山领着柳老太太的丫鬟出去后,又去安顿绣春、红香、玲珑。
看着公仪简在烛光中清俊的面孔,柳意之的脑子里想起了千山的话来:“先生喜静,故而一应事情皆是亲力亲为。姑娘住进绿卿小苑,只怕也是要如此的。到了用膳的时候儿我会将膳食送进来,姑娘若是有要换洗的衣物也给我,我拿去给姑娘身边儿的三位姑娘洗。若是姑娘有甚别的吩咐,只管找我就是。”
柳意之想起每次来绿卿小苑皆是有先生的琴音或是千山引路,千山从来都是做完该做之事就走的,从未多做逗留,心下便有了谱了。
只是她向来被人服侍惯了的,往后的日子,必定是精彩纷呈的。不求万事皆安逸,只不要闹出笑话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