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琼到荣国公府的时候,周家正在待客。
此刻时不过巳正,她自认为赶了个早,却没料到孙家已登门谢罪了。
静颐堂的董妈妈亲自来大门口接她,二人行过正厅,遥遥望去能瞧见尚书夫人领着女儿立在屋中谨言慎行、而大舅母捧着茶盏端坐不语的场景。
官宦同僚女眷过府,舅母竟是连内宅都没让进,只在这外院招待。
她的步伐慢了,董妈妈回过头,随着视线望了一眼,低道:“表姑娘,您可千万别觉得是世子夫人不厚道,这偌大的京都城里, 咱们国公府也不是小家小气的门第。
其实,昨儿晚上孙大人和孙夫人就来过了,老夫人与世子夫人虽说心里有气,可到底也做不出把人往外轰的事。
世子爷好生接待了,奴才们也迎着孙夫人进了内宅。可他们倒好,非坚持说是我们四姑娘的不是,道与孙三姑娘无关。
您说说,灵姐儿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能走个路把自己给绊倒的?他们尚书府在敬王府就欺人在先,损了国公府颜面不说,还闹到府里来?”
陆思琼倒不知还有这一出,敢情孙家昨日是真的被外祖母与舅母的言辞吓到了,于是才又上门。
孙夫人想淡化事情真相,定要替她自个女儿开罪,便把过错推了几分在灵表姐身上。
可表姐才受那天大的委屈,舅母正打心眼里疼着恼着。她们若诚心诚意来伏低做小的道歉或还可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这打诨插科的……
收回视线,陆思琼对孙家母女也提不起好感,脚下继续往前:“那怎么今日又来了?”
董妈妈语露不屑:“说是把孙三姑娘一块儿带来,让她亲自赔罪。”
闻者摇头,“灵姐姐现如今还躺着,心绪哪那么容易平复下来?
何况,她本就是藏不住事的人,昨日看到孙三姑娘时那般失态,现在若再相见。可不是什么好事。”
“表姑娘说的是。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也是这样想的,左右咱们府邸和尚书府没什么往来,便是真闹翻了也不打紧。”
董妈妈一时快语,引得陆思琼侧目。
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别看荣国公府如今荣冠京华。然。但凡能在京都立足的家族谁家又是能小瞧的?是以,大家往日皆是礼待彼此,非万不得已不会说同某某府为敌。
然身边人这话。显然是听了外祖母或者大舅母的意思才有的。
孙家实在是太小瞧周家了,仗着近来孙尚书在朝堂上颇得圣心便耀武扬威了起来。纵然孙家有姑娘已被赐婚给了亲王,但到底只是个侧妃,何况这宗室妇眷也不是容易当的。
孙言书这是要给她妹妹孙知书招祸呢。
思及孙知书,难免就想到九王。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刚得知自己身世后让元姜将她接去贤王府的时候,说来自他与秦沐诗的赐婚旨意下达之后,就再没听说他的音讯了。
她想起,曾经他说,初次婚事已交给了别人做主,若再要有,便想由他自己选择共度一生之人。
是故,他才向太后求了那道空白的懿旨。
脚下蓦然变得沉重几分,这些时日以来,其实陆思琼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想有关他的事。
毕竟,自己也是有婚约在身的,且龚二对她那般情深。
然而,她与九王是舅甥关系,又有着那样一段错误的过去。
无论怎样,幼年他对自己的照顾、那些发生在彼此之间的点滴都抹灭不了,总还是忍不住关心。
他的赐婚消息传出来有阵子了,京中几乎无人不晓,贤王府却似局外人一般。
在陆思琼心里,若是以前的九王,那多半是会遵旨娶了秦沐诗,包括那两位侧妃;可最近几个月那人的转变,陆思琼还真说不太准。
九王,于她,已越来越陌生。
现如今这般平静,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表姑娘?”
正寻思着,听到唤声,抬头才发现到了。
进了院子,发现周老夫人也在灵表姐这儿,丫鬟们忙里忙外收拾着,像是要出远门。
陆思琼惊了一跳,“外祖母,这是?”
“你云表姐向太后娘娘请了旨意,要把灵姐儿接到宫里去住一阵子,晌午宫里就来人接她。”
“接到宫里去?”
陆思琼有些难以置信,虽说以周家的天恩,宫中有太后与太子妃坐镇,将府中亲眷接进宫小住亦无不可。
可一直以来,周家总忌讳着授人话柄,行事处处小心。今儿,怎么……
周老夫人语态严肃:“宫里有整个太医院照顾灵姐儿,有这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最是养病的好地方。”
宫苑,静养的好地方吗?
陆思琼不解的看着外祖母,不过只片刻深思,她突然就明白了。
周家这是要告诉所有人,灵表姐纵使伤了容颜,依旧是这京中得天独厚的头一份。昔日国公府低调待人,但并不是让人忘了周家是何人家。
这意思,怕也是告诉所有人,灵表姐的这事儿会有太后和太子妃做主。
怪不得孙家要这般着急。
只是,宫中多是非,灵表姐性子向来简单,那等地方怕是适应不了,也会不习惯。但观眼前阵势,入宫势在必行,想来外祖母与大舅母亦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陆思琼表情微沉,低了身子道:“外祖母,我进去看看表姐。”
“去吧。”
周老夫人伸手轻拍了拍她胳膊,柔声道:“这会子进宫。初八那日灵姐儿定也赶不到侯府了,你们姐妹多聚聚。”
陆思琼颔首,侧身进屏。
初八那日于她来说必然是个特别有意义的日子,作为幼年相交至现在无话不谈的姐妹,届时不能出席,难免遗憾。
周嘉灵的寝室同她往日随意的风格不同,布置得十分讲究,闺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味,该是混着燃香,并不难闻。
朝西的红棱轩窗半敞着。绕过屏风过去。尚是明亮的屋中却看不太清床上人的表情,侧对着内壁,显得倦倦无神。
“灵姐姐。”
陆思琼走上床踏,直接坐在了床沿边。对方的脸颊仍是包裹得十分严实。但露出来得皮肤不及昨儿红肿。像是好了些许的。
她心中有话,想安慰几声,可到了嘴边却发现说不出口。最后只握着对方的手说:“原想着今日与你叙叙,可刚知晓你马上就要被接去宫里。
深宫内院的,规矩那么多,定是比不得外面自在。你若是待不住,早日求了太后娘娘回来,或者去侯府住些日子,我陪着你。”
周嘉灵侧首,仍显稚嫩的容颜上多了几分过去没有的严肃,虽说目光显得无神,人却清明的很,“琼妹妹,这进宫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也许久未见大姐姐了。”
想是心里藏着委屈,又在亲近之人的身前,语气有些发哑:“若是以前,我是怎样都不想去那跟牢笼一般的地方过日子的,可这些年大姐一个人在宫里,我从未替她分担过什么,她却时时关心着我。
昨夜里,也不知为什么,我老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儿。琼妹妹,你纵是也在这府里长大,但有些事是不知的。
小的时候,娘对我和姐姐就不同,我是幼女,受尽家里的宠爱,好像怎么任性都可以。但姐姐是长女,她就要承担家族的责任。
我想起姐姐进宫前的那个晚上,她对我说,”
话及此,突然就顿住了。
陆思琼以为是因为面上的伤又疼了,紧张的询问了几句。
后者只摇了摇头,手不自禁的抚上面颊,改言道:“我这脸太医仔细检查过了,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现在,不过是寻个由头住去宫里。大姐只身在东宫,如今太子良娣已经显怀,气焰更是嚣张,我去了,姐姐有什么话也好与我说说。”
陆思琼听着听着,就听出端倪了。
有些事,她潜意识里明白几分。诚如当年周家将大表姐送去宫中选秀时一般,这是一个大家族欲在朝堂站稳脚跟而必须在后.宫有的打点安排。
灵表姐如今脸受了伤,这样住进宫去,的确不易让人联想什么。
陆思琼的心底突然闪过一丝恐惧,望着眼前人,想起刚刚外祖母说话时的神色,对方的意思是觉得宫中医疗更方便,再加上太后恩德方让灵表姐去宫里。
但灵表姐的话,怎么像是话中有话?
“姐姐?是不是府里对你说了什么?”
周嘉灵浅笑,“哪有什么?现在去宫里的人是我,我都不担心,你紧张什么?再说,太后是我的亲姑奶奶,大姐也在那里,谁敢欺负我?”
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安慰人,自己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陆思琼彻底迷茫了。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周嘉灵摇头,“等我脸养好了就回来了,过几日你府里的宴席我怕是去不了了。”
想了想,又添道:“凡表哥不日也要离京,我知你近来心情沉重,不要在为我的事费心了。”
她越是表现得这般,陆思琼越是担心。
这不是表姐的性子。
她昨儿刚伤脸时,在敬王府就格外失态,谁都不肯见,生怕自己的脸被人瞧见,连自己亲人都不给看。
今日,却突然要去宫苑那等去处。
陆思琼紧握住对方手腕,凉着声音问:“姐姐,到底怎么回事?我不信这是云表姐替你请的旨意,她绝不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