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上前的阿娘与福多的脸色皆不好看,我知晓其中缘故,而两人许是碍于周彦华的颜面,对于周炤出手打我耳光一事,除了脸上表现出的不喜与冷淡外,皆没有言语。
记忆中,爹娘只在我幼时调皮不听话时,动手打过我,然而,这样被人扇耳光还是头一遭。我内心愤怒,却只得独自咽下心中的这口恶气。
因此,对于周彦华这倾向于我的言语举止,我并不觉得感动,反而在心里更添了一层怒火。
这兄妹俩,一个唱白脸,一个□□脸,也不知唱的哪一出?
阿娘扶着我正往房间走,周彦华欲跟上,福多却跨出一步,伸臂拦住了他,神色冷淡地说了一句:“周哥哥回吧。”
这一刻,我不得不为福多的心思感动。
他果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哥,人家不欢迎你,你还赖着不走么?”周炤上前一步拉过周彦华的衣袖,将他往楼下扯去,离去前,似乎仍在周彦华耳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我虽听不清她的话语,却也知晓她话里声讨的对象是我。对此,我并无任何想法,且由着她去抱怨。
待那对兄妹离开了,我才下楼将破碎的翡翠碎片拾起,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起。而阿娘却一直守在我身边,似乎怕我一个人会想不开。
说实话,此时我也不知自己内心是何感受。自周彦华离开后,整颗心,仿佛空了般。
我捧着掌中的翡翠碎片看了许久,终究是将其包了起来,递到福多面前,微笑着说道:“福多,你将这东西还回去,顺便把姊姊的东西收拾一番,带回家里。”
福多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多说多问,从我手中接过手绢,一声不响地向外走去。然,福多才没走几步,阿娘便上前扯着他去了院中。我透过窗子向外看去,只见阿娘扯着福多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因没心思去追究,也没有去听,正要上楼,我只觉一阵眩晕。扶着栏杆,勉强爬了两阶台阶,眼前一黑,便一头栽了下去。
意识模糊间,我似乎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努力想要睁开眼,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头更是疼得厉害。
突然,我便听到阿娘疲惫又焦急的声音:“大夫,怎样?”
这时,我才记起我在爬楼的途中,晕倒了。
我微微抬了抬眼皮,费力睁开眼时,依旧是白天。而此时,阿娘与福多皆满脸担忧之色,见我醒来,福多顿时高兴地叫了一声:“娘,姊姊醒了!”
我的目光在阿娘与福多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发现阿娘口中的大夫正从我手腕上撤去右手。这大夫我认得,正是替福多医治了身体顽疾的大夫,此时见了他,我心里倒好奇我究竟染了什么病。
阿娘再一次催问了大夫我的病情,那大夫却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药箱,从药箱内取出笔墨,坐在桌边埋首写着方子。见状,阿娘也不好再催问,等接过大夫递过来的方子,阿娘来来回回看了许久,一时一脸明了,一时又迷惑不解。
大夫也不着急,笑呵呵地说道:“女娃娃是有喜了。至于为何会突然晕倒,乃是气血亏损引发的,补补便好了。还有啊,这女娃娃心中郁结难解,这不利于胎儿的发育啊。”
说着,大夫便背起药箱,阿娘醒过神来,忙催促着福多去送送大夫。那大夫连忙拱手,笑容可掬地道:“留步,老夫还得去诊治这里的一个病人,你们还是赶紧去镇子里抓药吧。”
直到福多从阿娘手中接过药方急匆匆地离去,我依旧未能从大夫的话里醒过神来。
有喜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肚子,总觉得不可思议。
我恍然想起周彦华在耳边说过的话,想起那段短暂的美好时光。这是他心心期盼的孩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出现得不是时候。
屋子里,静悄悄的,阳光洒落窗前,细小尘埃在空气里起伏跳动,清晰可见。这深秋暖阳,一点点渗进屋子,好似温暖光滑的锦缎,层层包裹着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慢慢愈合着我心上的创伤。
我茫然不知所措,对上阿娘慈爱的目光,开口茫茫然地唤了一声:“娘……”
阿娘坐在床沿,握住我的双手,柔和一笑:“美珠,这孩子既然在这个时候来了,你便放下周先生过去的事,好好与周先生过下去吧。”
阿娘眼中有着乞求的意味,我心中的话在嘴里滚了几圈,终究不忍心说出来惹阿娘烦忧,便顺着阿娘的话,点了头。阿娘满是忧愁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摸了摸我的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其实,在我们这一带,男子再娶,女子再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周先生既然跟长安的妻儿断了关系,如今你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低垂着眉眼注视着平坦如初的腹部,得知这里面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心海竟平静了许多,之前的歇斯底里仿佛远离了我,如今心里一片柔软。
然,只要听到“周彦华”的字眼,我的心海总能泛起涟漪,原本被柔情覆满的心境,竟似突然间理智了许多。
听闻阿娘的话,我依旧神色淡淡地点头:“娘放心,女儿懂得分寸。”
阿娘宽慰一笑,却又轻蹙眉头:“只是,娘却不放心你那位小姑……”
周炤打了我的事,我依旧气愤难平,听阿娘担忧的语气,我便道:“她虽不待见女儿,却敬重周彦华。女儿只要不与她发生争执冲突,她也不会为难女儿。”
我嘴里虽说着这些话安慰着阿娘,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有多愚蠢。可是,我不愿阿娘为难,更不愿让他人看了笑话。更何况,我有孕在身,思及自身的身世,为了孩子,哪怕是为了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也应当回去。
喝过药后,我便合眼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日已黄昏,我一眼便看见了守在床边的周彦华。我知晓定是阿娘将我怀有身孕的事托福多告知了周彦华,并让周彦华来此接我回去。因我先前应了阿娘的话,此刻见到周彦华也不奇怪。
只是,看着黄昏落日余晖下的身影有几分落寞孤独,我的心口不禁狠狠地揪了一下。这感觉令我感觉慌乱,极力掩饰过后,我依旧一脸冷然地看着他,缓缓地坐起身,避开他欲扶过我的手臂,自顾自地起床穿戴。
梳洗一番,我淡漠地看他一眼,冷漠地说道:“用过饭再回吧。”
周彦华眸光微动,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随着我一道下楼用饭。
因周彦华将周炤安置在了他那边,如今又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那边,用饭前,我便让阿娘先备一份饭菜,让福多给周炤送了过去。
与阿娘和福多告别前,阿娘又扯着我在暗地里说了许多话,并一再地嘱咐我与周彦华好好过日子。即便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为了孩子,夫妻俩也要相亲相爱。
回去的路上,周彦华默不作声地陪在我身边,我也趁此将福多来不及交还给他的翡翠碎片递到了他手中。因碎片用一方手绢包着,周彦华不知是何物,迟疑地接过后,待看清手绢里的东西后,他的眼神晦涩难明,原本静若深潭的目光仿佛结了一层冰,忽然看向我时,我竟不由自主地向旁移动了几步。
而周彦华许是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冰冷,转而看向了别处,一言不发地将翡翠碎片重新包好,放进了衣袖里。随即,他的手里已多了两枚木牌,正是我夜里拆开扔进河里的姻缘牌。
我惊愕不已地抬头看向周彦华,他脸色平平,看不出情绪。
我猜不清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却不愿面对这样沉默不语的周彦华。而我,从他沉默的态度里,感受到了他隐忍的怒气。
而再次看到那两枚姻缘牌,我心里竟有些愧疚。
我正埋头走着,周彦华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拽得我生疼,径直带我改变了路线。
我已知晓他要带我去何处,心中更是慌乱,另一只手拼命拍打着他的手臂,怒气冲冲地说道:“周彦华,你放开我!”
周彦华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我,低声道:“随我去一个地方。”
我不愿依着他,然,不想闹出大的动静惹人笑话,只得放弃了挣扎,任由着他拽着我的手腕牵引着我行走。许是没有再感受到我的挣扎,周彦华的手劲松了松,转而牵住了我的手掌,低声对垂头丧气的我说了一声:“对不住。”
我冷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来到了月老祠前。
我随着他的脚步走到姻缘树下,满树红缎晃得我的双目绚丽一片。
曾几何时,我怀着期待忐忑的心情,与周彦华在树下系上了姻缘牌。如今,再次回到树下,曾经期许的美好早已破碎成残片,让人嗤笑不已。
我冷漠地看着周彦华将我与他的姻缘牌再次系在姻缘树上,开口问了一句:“你认为断了的姻缘再接上,就能再次连接上么?”
周彦华低头打量我一眼,继续手头的动作,继而,他笃定地答道:“能。”
此时,我才发现周彦华有些天真得可笑。
我也无心再与他谈论此事。
他系好姻缘牌后,转身面对着我,定定地看着我说道:“美珠,你对我有误会。若不是听你提起陈秀梅,我还不知你为何连夜出走,原来是昨夜你随我一道出来了,因看见我与陈秀梅在一块儿,听了她的那些话,便信以为真了,是不是?”
我偏头,不置可否。
“如果你想听解释,我可以说给你听,只是希望你能信我。”
我默然以对,周彦华静默片刻,低沉的声音在风里轻轻飘散。
他说:“你去学堂找我那日,我迟来了确实是因被她绊住了脚。她纠缠不休,因在学堂,我不想闹出大的动静,只得暂时稳住了她。后来,她几次去学堂纠缠,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你昨日见到的那些血,是她的血。我夜里赴约前来,是因为她说有长安来的人想见我。”
我冷眼看过去,笑道:“那又如何?”
周彦华面色微凝,顿了顿,放低声音:“美珠,我只想与你安安心心地在此过着平静的日子……还有我们的孩子。”
随着他的目光,我看向了自己的腹部,心里隐隐一痛。周彦华的一句话,触及了我心中的那一片柔软,我的心也因为他这句话而微微发热,竟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妹妹寻你至此,不就是想带你回长安么?你会为了我和孩子留下来么?”
周彦华忽地展颜笑了:“长安并无我们的立足之地,她即便想回长安,也回不去。她不过是想让我离了你,才故意说那些话气你。”
我冷哼:“何止是气我?我平生未受过那般侮辱和打骂,她凭什么对我……”
周彦华眉间露出几许心疼之色,抬手轻抚我的脸颊,正是白日里被周炤打的半边脸。我不自然地别过了脑袋,却听到周彦华叹息一声:“你若心里气不过,便打我骂我出气。炤儿……炤儿是气我……”
我蹙眉,讥讽了一句:“周彦华,你夹在中间做好人,不难受么?”
周彦华低垂眉眼,看着我,沉声道:“只要你能原谅我。”
我顿时无言以对,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回吧。”
周彦华将书房旁闲置的空屋子整理出来,做了周炤的下榻之处。我即便不愿与周炤同住一个屋檐下,然,想她在此也只有周彦华一个亲人,自然不能狠下心肠将她拒之门外。陈家虽收留了她几日,终究不是自家人,凭周彦华的性子,又怎会让千里迢迢寻他至此的至亲妹妹寄人篱下呢?
我并不爱与人起争执,哪怕是不待见的人,也不愿与那人争锋相对。
周炤在此落脚后的几日,她虽没有像初次见面那般羞辱我,却也没有好脸色对着我,偶尔总爱说几句讥诮的话,企图惹恼我。先前听了她的话,我心中难免有气,而我对于自己的出身常常感到自卑,即便想要开口为自己辩护几句,也无从说起,也只得忍气吞声地任由她讥讽。
然,她反反复复贬低我的话语,总是那样几句,听得多了,我也懒得再计较了。只是听她提起周彦华在长安的妻儿,我心里仿佛针刺般,心里的那道坎,我怎么也迈不过去。
即便他已与长安的女子和离,却依旧是我心里的梗,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异常难受。
自从得知我怀有身孕后,周彦华出门前总会叮嘱周炤几番话,无非是尊重我、照顾我。周炤压根没将周彦华的话放在心里,更不会体贴到照顾我,只是常常会跑到周彦华的书房里看书。她喜得自在,我也乐得清闲。
日影西移,原本寂静的院落突然变得嘈杂,我无心去看,正专心致志地绣着活计,周彦华忽推门而入。我抬起眼皮扫他一眼,似乎是例行公事般,漫不经心地道:“你回来了。”
周彦华应了一声便朝我走来,又对门外的人招呼了一声。
这时,我才发现周彦华身后还跟着一位中年妇女,我依稀记得她是乡里的哪位媳妇,却因不常往来,也没有确切的印象。我不知周彦华带这媳妇过来有何用意,只得将目光投向了他。
“美珠,这位是附近的冯婶,我找来帮衬着你。”周彦华说着引着冯婶到了我面前,继而笑道,“家里的一切,你日后也无须操劳,交给冯婶便可。”
我弯唇一笑,不甚凉意:“我又不是千金之躯,不需人来服侍。”
周彦华脸上的笑容僵住,看了冯婶一眼,便将人领了出去。不多时,他再进屋便关了屋门,径直朝我走来,轻言:“自明日起,家里有冯婶操持,你不必太过操劳。”
我依旧认真地穿针引线,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周先生有心了。”
我听见周彦华低沉的叹息声,也不去理会,却感觉双肩上搭上了一双手,缓慢而适中地揉捏着我的肩头和脖颈,缓解了我身上的酸痛之感。
对于周彦华主动的示好,我并没有拒绝,反倒十分享受他这样殷勤的伺候。做完一件活计,我见天色不早,便推开他的手起了身,理了理衣裙。
“我去生火做饭。”
周彦华不在的时间里,我与周炤都是各自在自己的屋里用饭,晚饭却是周彦华陪同着我在屋子里用过后,他又会与周炤在书房内坐坐。
而自从知晓他在长安有过妻儿后,我便不愿与他同一间屋子里睡,他也十分尊重我的意愿,每晚都是在书房里睡下。
这夜,眼看着到了歇息的时刻,周彦华却一反常态地坐在屋子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做着活计。我开口催了他多次,他总是含糊应付过去,待我提出要歇息时,他上前看着我,轻声道:“美珠,我一个人睡不着。”
我满不在乎地道:“平日里,你睡不着总会看看书。你若睡不着,去看会子书也好。”
说着,我也不去理会他,径直朝里间走去,才解下外边的衣衫放在床头的架子上,周彦华不知何时进了里间,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的身子陡然一僵,竟十分依赖这份久违的温柔,一时忘了挣扎反抗。
我感受着他轻缓的呼吸,在他温柔的试探下,身子已放松了警惕,全身松软地靠在了他的怀里。我并不知晓自己是如何被他抱到床榻上的,一番耳鬓厮磨后,我突然想起他也曾与别的女子这般亲密无间,内心无端生出一股厌恶,身子也渐渐开始抗拒。
周彦华轻拍了拍我的身体,抱着我,在我耳边低语:“美珠,我不知该如何做才能……”
我偏过头,咬牙道:“你别碰我!”
周彦华抬头打量着我,眼中流露出悲伤脆弱的目光。我最是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故意视而不见,冷着脸说着最伤人心的话。
“周彦华,你若是想要女人,有人应该很乐意为你效劳,你又何必来我这儿受气?我只要想到你也曾与别的女子夜夜欢好,我心里就膈应,膈应得满身鸡皮疙瘩!”
说完这番话,我不敢扭头去看周彦华。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冰冷异常,落在我身上,仿佛能将我冰封住。
周彦华扳过我的头与他对视,那双眼沉静如水,将一切波澜隐藏其间,看得令我心慌。我正挣扎了一下,他突然低头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唇,时而啃咬,令我疼得眉心紧蹙。
我拼命踢打着他,哭喊道:“周彦华,你放开我!你若想要这个孩子,就放开我!”
周彦华按住我的手脚,起身跪坐在我上方,一层一层地脱掉了自己的衣衫,再俯身时,他的手已熟练地解开了我的衣衫。我只觉屈辱,泪水忍不住哗哗直流,不住地踢打哭喊,而周彦华却再一次束缚住我的双手,用口封住了我的双唇。
我被他此番毫不容情的举止折腾得没了力气哭喊,只能默默地流着泪。
我所认识的周彦华,清淡温雅,眉目和善,而他,待我更是细致温柔。这段时日以来,面对我的故意冷落,总是耐心温柔地陪伴着我。我心里早因他这样的关怀而心念微动,即便放不下他的过往,内心深处却早已原谅了他。
若假以时日,我甚至觉得我会再次对他笑脸相迎。
而今夜的一切,却让我感到害怕。
今夜的他,没了耐心,没了温柔,只顾从我身上发泄着他心中的情绪,丝毫不懂得怜惜我。我从不知,他不笑的时候,竟是这般可怕。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我感觉精疲力竭时,周彦华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说道:“美珠,对不住。”
我使劲推开他的手,朝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眼角酸疼不已。
此刻,即便身体某处仿佛撕裂般疼痛,却不及心上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