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有求于我,周炤对我说话的语气并不会太友善。然而,近些日子,我却发现多数时候,她对我的态度比之前好了许多。
这一刻,更是破天荒地主动向我示好,让我如此亲昵地唤她“炤儿”,我有些反应不及。
许是见我许久没有给出回应,周炤蹭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恶狠狠地瞪大眼睛瞅着我,忽又腆着脸,爬下床拉住我的衣袖,笑嘻嘻地说道:“大嫂,我先前对你态度很不好,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哥的面子上,就不要跟我计较了。我保证,日后定会唯大嫂马首是瞻!”
她这态度令我哭笑不得,故意冷着脸催她上床歇息后,继而坐在床沿,望着她冷笑一声:“你如今不过是有求于我才如此好说话,往后怎么说得准?”
周炤顿时急了,立马举手发誓:“我周炤一言九鼎,日后与大嫂一条心,若有违背,定遭天打雷……”
“别乱赌咒!”我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笑着说,“我信了你还不成。”
周炤喜得拉住我的手臂,空出一半床位,伸手在榻上拍了拍:“今晚我便与大嫂睡,也好照应大嫂。”
我并未反驳她,只道:“只这一晚。”
周炤连连点头,我也顺着她的意宽衣躺下了,彼此说笑了几句,周炤的心思又回到了赖冬青身上。提起他,她的语气不觉地染上了哀愁,与我诉说这相思之苦,渐渐地湿了眼眶。
我想,她是动了真情。
周炤比我长几岁,在父母的安排下有过一段短暂而不幸的婚姻,虽对她那不待见自己的丈夫有过几许期待,却也只是新婚妻子对丈夫的一点渴望。然,她却从未享有丈夫的关爱与疼惜,那段时日里,她独守空闺,即便怨恨丈夫的无情,却依旧为战场杀敌的丈夫而骄傲,心心盼着丈夫的归来。
可是,等待她的是丈夫冰冷的尸骨。
那时的她,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有着少女情怀。即便最初不被丈夫待见,她依旧坚信,假以时日,丈夫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从此夫妻恩爱,儿孙绕膝。
可惜,那场梦太过短暂,幻想的所有美好碎成了粉末。
她成了将军的遗孀!
她伤心难过了许久,不知是为为国捐躯的丈夫伤心,还是为自己的苦命而难过?
那时,她觉得上天待她不公,心生怨恨,原本娇生惯养的性子变得愈发骄纵,夫家看她可怜,也不与她过度计较。
那之后的两年里,也只有当时的大嫂最懂她,最会安慰她。因此,她觉得当时的大嫂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最爱她的人。
在大嫂的陪伴与开解下,她渐渐释怀了。
可惜,好景不长。
她不知一向与大嫂相敬如宾的兄长为何突然铁了心地要与大嫂和离,甚至不要他精心教养的孩子。大嫂抵死不从,她娘家却一反常态地坚持要她和离,逼着她与孩子与周家断绝关系。
后来,大嫂便与兄长和离,带着孩子回了生养她的家里。
从此,她便再没见过她爱戴的大嫂。
不久,天子便下令诛她周家满门,却独独赦免了她。
她不知,周家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让天子下得如此狠手?
而她的不幸,反倒能让她苟活于世。
听周炤亲口讲出这段过往经历,我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说,看她伤心欲绝的模样,迟疑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她抬头看着我,脸上衔着泪,凄凉一笑:“大嫂,你真是个奇妙的人儿。我明明极力想要排斥你,却偏偏莫名其妙得被你收买了。如今这声‘大嫂’,我是出自真心。”
我抿嘴微笑,劝道:“今晚好好歇息。要是明早顶着两个黑眼圈,可就不漂亮了,自然无法让冬青注意到你。”
周炤嘟了嘟小嘴:“他也是如此肤浅之人,喜欢貌美女子么?”
我笑着安抚道:“你看着精神一些,自然就能令人眼前一亮了。”
周炤将信将疑地咂了咂嘴,躺下后,翻动了两下,又面对着我,满脸渴望地问道:“大嫂,你还没告诉我,他喜欢谁呢?那女子漂亮么?是什么样的女子?”
我真不知该如何向她说明,思索片刻,低声道:“她性子温婉和善,善解人意,容貌虽不及你,但是在他心里,她也许是最好的。只是……”
我的欲言又止令周炤十分焦急,她拉住我的胳膊,殷切地看着我:“只是什么?”
我拍拍她的手,笑得凄哀:“没什么。冬青只是单相思,跟那人没有可能,倒是你,可以多多感化他。”
周炤立时苦着脸,恹恹地道:“他不愿理我,我刻意接近他,又怕他厌烦我。”
我顿时哑口无言。
末了,周炤又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央求道:“大嫂,你认识那女子吧?改日带我去见见吧?我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能让他挂念了这些年?”
不知为何,我并不想向周炤坦言那位女子的身份。凭我对周炤短暂接触后的了解,她若是见了阿姊,定然不会和和气气地对待阿姊。若她因此对阿姊怀恨在心,无论是口舌上、心机上,阿姊都应付不过来。
如此一来,她平静无波的生活将会被打乱。
届时,我便是这一切的罪人了。即便阿姊原谅了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这一生,我最不愿阿姊受到丝毫伤害。
看到周炤满是期待的眼神,我只得歉意一笑:“这些不过是冬青无意中透露给我的信息,我也不知他心中挂念的是谁。”
周炤略感失望地撤回手,叹了一口气:“那算了吧。看来日后也只能打着大嫂的名号接近他了。”
此刻,我不想她因此而闷闷不乐,鼓励道:“你只要多感化感化他,他会动容的。”
周炤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忽偏头问我:“你便是如此感化我哥的?”
闻言,我瞬间涨红了脸,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不是。”
周炤却兴致大涨,笑嘻嘻地凑近看我:“大嫂,你真是少女情怀,提到我哥就害羞。不是你感化了他,莫非是他感动了你?”
我不知如何去应付周炤这突来的好奇心,想了想,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也不是……”
周炤满脸疑惑:“你们自然而然就互相看对眼了?”
我实在不想被她追问此事,实在是太难为情,便狠狠推开她的脑袋:“你再不安心睡觉,就回隔壁屋子去睡!”
周炤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躺好闭上了眼,后又嘀咕了一句:“你不说,我改日问我哥去。”
我一听,心里愈发忐忑,又隐隐有几分期待周彦华会如何回答她。而我,却没有再理睬她,满怀心事地睡下了。
用过早饭,赖母便拉着周炤去了屋里说话,我来镇上的初衷是想看大夫,赖母听闻,便让赖冬青带着我去找镇上最好的大夫看看。
我本是想让周炤陪同着一块儿去,然,看赖母与周炤似要促膝长谈的架势,我只得听从赖母的安排,随着赖冬青出了门。
我如今怀有身子,虽说主要是想问问其他的事,但也想让大夫诊诊脉,让赖冬青陪着我,我多少有些尴尬不自在。
此时,我十分想念周彦华。
这一路上,赖冬青也没怎么与我说话,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也不忘回头看看我,似乎生怕我被来往的行人撞着了。
好容易进了一家医馆,医馆内的大夫正在看诊的屋子里给病人瞧病,医馆内的小童便招待我与赖冬青二人落了座、上了茶。等了片刻,里面屋子便走出一人,小童忙上前将人送了出去,又立马转身请我进屋。
我暗自庆幸在这医馆内看病,是大夫单独诊治病人,这样我也不用顾忌什么了,整了整衣衫,由着那小童引着步入了里屋内。
屋内药味浓郁,想起前些日子不间断地用药,我顿觉口里发苦。
而此刻坐在地榻上的老者大夫,神情怡然,精神饱满,浑浊的双目在见到我的那一刹那,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老者大夫正是我所熟知的大夫。
若不是那日他诊断出我怀有身孕,我不知与周彦华如今会是何种情景。
我在老者大夫面前坐下,颇自觉地伸出右手,将手腕搁在了面前桌案上的脉枕上。老者大夫会心一笑,手指搭上我的手腕前,略有欣喜之色地点了点头:“女娃娃还是听话的,今日看来这气色较之之前好了许多。”
说着,他便伸出手指搭上我手腕的寸口处,眯着眼摸了摸脉,忽轻“咦”一声,睁开眼,疑惑地看了我两眼,微微探身向前,问道:“按理说,你这胎儿该是很健康,怎么这气息会这般微弱呢?”
他皱眉,似百思不得其解,我更是摸不着头脑,开口问道:“大夫,怎么说?有什么问题么?”
老者大夫缓缓地摇了摇头:“就是气息弱了些,倒没什么大问题。这样,我开些补身子的方子,若能感受到强烈的胎动,也不必再服用。”
我是头次经历此事,又没从阿娘与阿姊那儿得到什么忠言,对于这位老者大夫的话深信不疑。大夫既然说没什么问题,我也不必为此感到不安。
只是,我怀胎也有四五个月了,既没有最初的呕吐厌食之类的反应,也没有感受到胎儿反复的胎动。
这孩子太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反常。
老者大夫写好方子交到我手中后,又对我叮嘱了许多话,我牢牢记在心里,不敢怠慢。
随后,那个自我进入医馆后,在我心中酝酿已久的疑惑,我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找这位大夫问问。
听完老者大夫的叮嘱,我张了张口,道出了心中的疑问:“大夫,您是否知晓这世间有着一种令人失去意识,或是令人产生幻觉的药物?”
老者大夫狐疑地盯着我看了许久,许是看我态度诚恳,才点了点头:“这世间有许多使人产生幻觉的植物。白水峰里就长着一种云菇,这种菇类本身无毒,与好几种药材搭配还能治病,若是煮熟了单吃,长此以往,就会让人神经紊乱,自然就易出现幻觉了。若食用熟云菇多了,甚至会让人记忆混乱。”
我听得目瞪口呆,对老者大夫的话感到难以置信,他更是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下一本册子,翻开细细寻找了一番,随后便在册子上指着一株蘑菇状的植物向我说道:“这便是成熟后的云菇。”
老者大夫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至于你说的让人失去意识的药物,是什么意思?”
我忙道:“就像我此刻在这里睡着了,却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去了另一处地方。而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却毫不知情。”
“女娃娃,这是精神上的一种病症啊,也就是‘梦行症’。”老者大夫看着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怪异,甚至带着几分悲怜,“女娃娃,你该不是……”
我慌乱起身,稳定情绪后,对老者大夫匆匆道谢之后,便快步地走了出来。见到等候在此的赖冬青,我也没在意,魂不守舍地出了诊所。
若不是今日听这老者大夫提起“云菇”,我甚至不知自己竟然跟随阿爹上山多次将这些云菇采回了家,然后,阿娘便将这慢性毒/药的食物做成了可口的食物。粥里、汤里时时可见这道被我当做可口菜色的佳肴,却始终想不通爹娘为何不爱吃,这明明与其他菇类的味道十分相近。不但如此,爹娘更是不让阿姊与福多染指。及至后来,一家人似极有默契般不再动这道菜。
如今,我才明白,爹娘这变相关爱的背后,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我却想不明白。
此刻,我只愿相信,爹娘并不知晓云菇背后的功用,他们是真的出于关爱,才想着将我爱吃的云菇留给我一人享用。
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前尘过往,我记得的也多是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和年少的快乐时光。
我记不清与张庆延的过往,怕是与云菇有关。
可是,我真的如老者大夫猜想的那般,有梦行症么?
我听过关于“梦行症”的传言,患者醒来后,对自己在梦中的行为一无所知。
这突来的真相令我猝不及防,我甚至觉得如今的自己便是行走在自己的噩梦里,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影仿佛都在嘲笑我般,咧嘴对着我无情地笑着,那一张张嘴脸令我发慌。我感觉头痛欲裂,眼前晃过一张张无情讥讽的嘴脸,我只觉双眼渐渐模糊,耳边尽是尖锐而刺耳的嘲笑声。
我感觉脑袋似要爆炸般,抱着头大叫一声,眼前一黑,耳边充斥着的嘈杂声才渐渐远去。
醒来时,我不知身处何地,茫然四顾,屋子四周却充斥着淡淡的沉香。
我从地榻上起身,扫视了一下屋子,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馆。这间屋子正是老者大夫看诊的屋子,屋子的花架上的香炉里正飘起袅袅轻烟。
我十分好奇:我怎么又回了这里?为何又会昏睡在此?
疑惑间,我听见开门声,第一个跨进门的是周炤,跟在她身后的是一脸担忧的赖冬青。这两人进屋看到醒转过来的我,双目里均露出欣喜的光芒来。周炤近前,我更是看到了她微微发红的眼眶,不由得心下好奇,却不认为她是担心我而急哭了。
果不其然,她奔到地榻前,屈膝坐下,便向我哭诉道:“大嫂,你真是要吓死我才甘心!我哥不在,你总会出事!还有,为着你,我都……我都让他给骂了!”
她纤纤素指指向一旁一声不吭的赖冬青,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向赖冬青,却见赖冬青对我露出了一抹笑:“既然醒了,就回我家吧。我娘不便来此看你,却也十分担心你。”
我点点头,起身之际仍是问出了困扰自己的疑问:“我不是出了医馆么?怎么又回了这里?”
赖冬青脸上掠过一抹慌乱之色,随即便被他掩去了,继而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出门后就昏倒了,我只得将你送回了这里。大夫说你是劳心伤神过度,静养便可,又因在孕期,保持平和的心态才是要紧。”
我狐疑地盯着他看了看,因看不出端倪,只得作罢,却又听周炤附和道:“是呀是呀,冬青回家告诉我事情后,我便急急地赶了过来,还好你没事。”
虽说昏睡了一觉,我的精神仍有些困顿,总觉得浑身提不上劲,也不想再去思考太多,只得听从两人的话,回了赖家。
我依旧记得老者大夫的话,只想回白水乡确认心中的猜想,然,看周炤的情形,我也知只能等周彦华过来接我。
我不知阿爹在临死前,是否也将我的这些不堪病症向周彦华坦白了。若真是如此,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娶我?
想必他不知晓吧。
毕竟,谁也不愿娶一位精神有缺陷的人。
我不知周炤如何哄得了赖母的心,在周炤提出想自力更生谋出路时,赖母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周炤帮助赖冬青料理金银铺里的生意。
实际上,金银铺并不缺伙计。
赖母的用意,赖冬青心知肚明,反驳一次无果后,赖母便自己做主将周炤安排在了赖冬青的金银铺里。赖冬青心里再不满,也不敢在赖母面前露出,从此却是只有冷脸色对着周炤。
周炤受了冷落,便会向我哭诉,真的是陷进了情爱里的为爱伤情的女子。
我不禁心生同情。
自从我这儿听说赖冬青许是喜欢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子后,周炤的脾气似乎都收敛了许多,在我面前,也俨然成了一位乖巧温顺的姑娘。
我不得不感慨:世间男女之情,果真有着巨大的魔力。
而在我看来,赖冬青确实是女子值得托付一生的有情郎。
只是,他所有的温柔情深都默默地给予了阿姊,对旁的姑娘,却又显得太过薄情。
周炤这颗无法交付出去的心,我即便为她深陷这其中而动容。却不知,在知晓赖冬青念念不忘的人系谁后,我与她渐渐趋于和缓的关系,在之后的日子里,变得愈发僵冷。
世间难得有情郎,却多有痴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