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赫连雪莹昨日与我说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我总有些心神不宁。即便她未言明,我也知晓:她来了是谁来了。
而观周彦华神态,他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赫连雪莹离开的这日,周彦华顺道去了学院,却在午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眼见到这位客人,我没来由得有些慌神。即便他看上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者姿态,但是,那骨子里高高在上的高贵矜傲之气,依旧令我胆怯不已。
而在我身旁的周炤见到那中年人,惊得站直了身子,一时竟忘了言语。
还是巧兮算得上镇定,在我身边轻声提醒了一声:“夫人……”
我瞬间回过神,将周洲交到她手中,嘱咐她照料后,忙将人请到屋中坐下,又张罗了些许茶点来招待这位客人。
简单的照面,我已知晓这位便是从长安而来的御史大夫。
除却赫连平,我还从未与官场之人接触过,相较于赫连平,这位御史大夫无疑便是我心目中威严正气的官家之人,一身官气就令我心生畏惧。
此时,我十分庆幸周炤在此。
许是我的表现太过拘谨不安,那御史大夫带着些许审视探究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淡不屑,也不再理睬我,而是与周炤在叙旧。
我十分不自在,却因周彦华不在,身为女主人,我只得忐忑不安地陪坐在一旁。
两人交谈的多是长安的旧事,周炤不知是因不想去回忆,还是照顾着我的情绪,一直都是不冷不热地回应着。
我本插不上话,也不愿插上话,哪知御史大夫会突然将话题转到我身上,温声问道:“鱼姑娘,你想去长安么?”
他满脸笑意地看着我,看不出丝毫的试探之心,我一时猜不透他的意图,不知如何作答,却是一旁的周炤替我答了:“萧伯父,这事我哥那日便给了回复,您又何必来问我大嫂?这等大事,也不是我们妇道人家能做主的,我哥既然志不在长安,萧伯父也不必煞费苦心了。”
御史大夫只是对着周炤摇头笑了笑,又看着我,循循善诱地劝道:“男儿志在家国,若空有一腔抱负不得施展,怕是会抱憾一生。鱼姑娘,我算是看着周家小子长大的,他能为你放弃锦绣前程,你可曾想过他心中的感受?若你真的为他好,就该放手让他做他想做的。”
我紧抿双唇,不言一语,心中很不是滋味。
若长安没有那些令我害怕面对的人和事,我也不会这般抗拒曾令我向往的繁华之都。
而偏偏前来劝说的人还是周彦华曾经的岳父。
因此,我无法以平常心态揣测他的用意,总觉得他前来请周彦华回长安,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公正大义。
周彦华说,这位御史大夫曾因周彦华拒绝了他的好意,对我也怀恨在心,如今却是如此和颜悦色地与我交谈,我真的不明白这其中的玄奥。
只是,应付官场之人,我真的感到力不从心。
沉思许久,我有些底气不足地回了一句:“他如何决定,我不会多加干涉。这般大事,我无法做主,还请大人别为难我这粗浅无知的妇人。”
御史大夫莫测一笑:“那就不打扰了。”
起身,他又对周炤说道:“此次前来,我也是来知会一声,许元许玄之那老匹夫过几日该会过来了。听闻你俩好端端地活着,那老匹夫可是高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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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周炤激动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问道:“我舅舅……还活着?”
御史大夫脸色凝重,目露追忆之色,却是不多说,只是沉重点了点头:“当年一事,是有人刻意陷害,许多人遭了殃,那时我只求自保,不但未出面求情,反而硬生生拆散了琬儿与烨儿的姻缘……如今也都是物是人非,你哥怨我恨我也不奇怪。”
说着这些话时,我能看到这位御史大夫话语里深深的悔意和自责之意。
再看向我时,他眼中的光芒十分复杂,终究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告辞离去了。
此时,我的脑子有些乱,一下子听到了太多我所陌生的人和事,我心中堵得慌。
周炤缓缓靠近我,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大嫂,不管我哥做什么决定,希望你都能相信他。他是真的……真的对你不一般。我舅舅既然会来,若他来此的目的与御史大人一般,我哥也许就……那时我希望你能体谅他……其实,长安也不错啊!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心里闷得慌,看她也是一副悲戚模样,忍不住问道:“若到了那时候,你有何打算?”
周炤故作高兴地笑道:“长安我是不会回去了!这天下之大,还没有本女侠的容身之处么?”
我倒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打算,疑惑地问道:“你就不想找个人安安生生一辈子么?”
周炤的神色黯然了几分,强作欢笑:“我这辈子,也不再奢求相夫教子的日子了。一个人,自在,也没有那些烦恼。”
对此,我也只能徒叹奈何。
周彦华从学院回来后,周炤便将御史大夫今日到访的事详细与他说了,而他听闻长安仍旧有亲人存活,那人还是他一直亲近喜爱的舅舅,一向喜怒不形色的他,竟也高兴得眉眼处皆是笑意。
高兴之余,他也不忘向我吩咐一句:“舅舅要来,我们为其安排一间屋子出来。”
看他这副模样,我心中即使有诸多难言的情绪,也只得按捺不出,照着他的吩咐办了。
事实上,这一切都是周彦华亲力亲为的。
舅舅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一一对我说明,对于家中缺少的物事,他又不辞劳苦地亲自上街去置办。为着那位我尚未谋面的舅舅,周彦华似乎忘了我的存在,独自一人沉浸在亲人即将重逢的喜悦里。
我心里即使有丝怨气,也是无法。反倒是周炤体察到了我这几日的情绪有些低落,暗地里询问过后,我也没有隐瞒。她听后,掩嘴偷笑,偷偷在我耳边说道:“以前,我哥只有在舅舅面前才像个孩子,他一向也最听舅舅的话。”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
如今想来,我从未见过周彦华的长辈,若那位从长安来的舅舅是他在这世上侥幸活下来的亲人,我也总得见见。
周炤知晓我的担忧顾虑后,颇不以为然地嘲笑了我一番,后又好心开解道:“你放心,舅舅这人没什么架子,颇有趣,还有啊……”
对于即将要面见的舅舅,周炤倒是与我谈论了许多,也给我支了许多讨好那人的招数,我一一记在心上。
围绕着“舅舅”的话题,我与周炤谈论多日也觉得有聊不完的话题。
某日晚饭后,我与周炤在房里一边逗弄着周洲,一边谈论着“舅舅”,不觉夜色竟深了。周彦华从书房进屋,发现周炤仍在,当下便皱眉,冷下脸催赶道:“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屋睡觉?”
周炤吐了吐舌:“还早着呢。”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乖乖起了身,颇有些委屈地控诉着:“哥,我好歹是你至亲妹妹,给我个好脸色有那么难么?”
周彦华的脸上果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今日散学时遇上子舒了,他说你有件东西落在了他那里,让你明日去取。”
周炤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我不记得我有东西落在了他那里。”
周彦华却是浑然不在意她话语里的恼意,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这是你与他之间的事,我不过问,你自己处理。”
周炤也不再多说,气愤地甩甩衣袖去了。
待她离去后,我满腹疑问:“你方才莫不是在哄她?”
周彦华露出几分疲态,一边宽衣,一边回答着我的话:“的确是子舒想见她了,让我带个话。这两人的事,不能一直这样拖着,总得让两人自己解决。”
我走近他身后,帮着他宽衣,无奈地叹道:“炤儿前几日还与我说过,这辈子对儿女之情不作他想了,想着一个人过一辈子呢。她明日会去见赫连老爷么?”
周彦华却是笑道:“当初想嫁人的是她,如今说要一个人过的也是她,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呢。你别随她胡闹。”
我转到他面前,笑道:“我已嫁给了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哪能如她那般随意潇洒呢。”
“后悔了?”周彦华突然抓住我的手,紧盯着我,“后悔嫁了我?”
我瞪他一眼,挣开手腕,轻斥道:“说什么呢!我不过随口说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周彦华疲惫地笑笑:“我怕你不要我了。”
他这话说来十分委屈,倒真像是我将要抛弃他了般,委屈低落得像个孩子。
周炤说,周彦华只有面对那所谓的“舅舅”时,才像个孩子的样子。然,那毕竟是一个晚辈在长辈面前的模样,如今在我眼下露出这副无助无措模样,我一时怔住了。
许是已为人母的缘故,对于他这副模样,我感到甜蜜而幸福,心口暖暖的,恨不得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予他。
看到安稳睡在摇车里的周洲,我也安心宽衣歇下了。
熄灯躺下后,周彦华从身后抱住我,撑着脑袋探头看着我,明眸闪动,继而,我便听到他贴着我的耳际,轻缓而低柔地说道:“若非黄土白骨,我守你百岁无忧。”
对于他的情话,我已听过许多。然,忽听闻他这般誓言,我却感觉不太吉利,当下便道:“好端端地,净说什么胡话!什么黄土白骨,你不觉得瘆人,我可是瘆得慌。”
周彦华静默许久,才缓缓叹一口气:“你爱听什么样儿的话?”
我想说,只要出自他之口的情话,我便爱听。
不过,想到他方才的情话便遭到了我的反驳,我便改了口:“我不爱听那些生生死死的话,只要出自你真心,哪怕是一句‘想你’也令我欢喜。”
周彦华扳过我的身子,俯身直视着我的眼。皎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使他原本柔和的脸色愈发深情醉人。
思及过往,我盯着他的脸,认真地道:“你知道么?最令我欣喜感动的话,是你娶我那日给出的回答。”
闻言,周彦华却似陷入了沉思。
我问:“你还记得么?”
周彦华缓缓点头,声音低哑:“记得。”
继而,他又看着我,缓缓地道出了那些话。
与卿结缡,半分天注定,半分心意通。
珠玉在侧,爱其光华,藏之余怀,此心甚慰。
当日,我只觉这是最美的情话;今日,听他亲口说出,我已感动得稀里糊涂。
“周彦华,说实话,我一直觉得配不上你,即便到了今日,我也依旧这样觉得。”我哽咽不已,抓着周彦华的双手,继续说道,“我一直怕你的家人看不上我,当初见了炤儿,我更是知晓自己出身低微见识短浅,不配你的好。其实,听说舅舅要来,我心里……有些抗拒,就像当初抗拒炤儿一样……”
周彦华默不作声地听着我的哭诉,直到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才俯身抱住我,细声安抚道:“傻瓜,我早对你说过,我认定的便是最好的,你为何总是这般胡思乱想?这些日子,是我疏忽了,对不住。不过,你也别紧张,炤儿是炤儿,舅舅是舅舅,对后辈他向来和善,不会看低你。”
我忍住眼泪,使劲点了点头,声音仍有些哽咽:“炤儿对我说过,我只是害怕他人总是拿我与你的琬儿比较。”
若不是御史大夫前来,我还不知原来那女子叫萧琬。
而我也因“舅舅”的到来,竟然忘了这位名叫萧琬的女子也要前来。
我坚信,赫连雪莹那日对我说的那个“她”就是萧琬,而不是“舅舅”。
对于我冷不丁提起她,周彦华怔了怔,轻声道:“舅舅不会。你怎么又提到她了?”
我知晓赫连雪莹并未与他提过萧琬将来的事,也不再瞒着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对他讲了。他听后,沉默了许久,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波动与压抑的情绪,侧过脑袋看他,他低声问道:“雪莹真与你说过她要来?”
我点头,心里满是酸涩,开口问道:“不管是真是假,若她来了,你会不会……”
周彦华却是答非所问:“她从未离开长安,若要来,定是与舅舅一道,为何子舒与御史大人都未提及?”
“周彦华,你回答我。”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再次问道,“若是舅舅也要你回长安,你会不会回去?”
周彦华伸臂将我抱进他怀里,轻抚着我的后背,哑声道:“美珠,我有些乱,暂时不能给你答复。”
果真如周炤所说一般,他对那位“舅舅”十分看重。
我内心仅有的一丝希冀也因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消散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是无尽的酸楚与悲愤。昔日的誓言也是如此不堪一击,他口口声声说的愿意为我留在白水乡,我却从未完全放在心上,然,因他的承诺,我也得以有底气面对陈秀梅的刁难。哪曾想,那份承诺如此不堪一击。
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那份承诺。
若他真要回长安,我不会阻拦,亦不会跟随。
我在他的怀里挣了挣,他收紧臂膀,低头看向我,轻言安抚:“美珠,别生气。舅舅不会勉强我,你的猜测许是自寻烦恼。”
即便是自寻烦恼,面对我的猜测,他依旧犹豫了。
他犹豫了,这便够了。
我仰头,冷冰冰地问道:“周彦华,你扪心自问,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若长安才是你一生所求,我不会干涉你做出的决定。”
周彦华却是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要的从来都是你,有你在的生活,我才能做回最真实的自己。美珠,有你在的这些年,是我至今过得最为轻松自在的日子。”
我道:“那么,你只要遵循自己的本心做出选择便可。”
周彦华眸色深深地看着我,许久才道:“我明白了。”
我也不想将他逼得被迫做出选择,也不再多加为难,抚了抚他紧皱的眉头,笑道:“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不怪你。你也别多想了,睡吧。”
周彦华心事重重地点头,我虽闭了眼,却一直竖起耳朵聆听着他时缓时急的呼吸声,知晓他心事沉重得不得安睡,倒有些自责这个时候与他谈论了那些莫须有的事情。
这一夜格外难熬,我始终难以安睡。
在我不安地翻动身子时,不防正对上了黑夜里一双明亮忧伤的眼眸。
周彦华显然惊了一惊,似乎未曾料到我仍醒着,压低声音问道:“还没睡?”
我点了点头,挪动身子靠近他,抱住他的腰身,他顺势抱住我,翻身将我压于身下。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向屋内摇车的方向看了一眼,感受着周彦华手掌在我身上摩挲时撩起的热意,我压低声音道:“小声些。”
周彦华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已是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束缚彼此的单衣。
我能感受到他压抑的情绪和无处安放的悲伤无助,也只能让彼此的温暖包裹住对方。
这一刻,我明白了,人活于世,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未来有太多的变故和不可知,所谓承诺,也不过是彼此当时求得的心理安慰,当不得真。
人生,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珍惜眼前。
初秋的风已有些凉意,这样的天气最是舒爽。
我竟不知秋日已悄然降临。
而我所不愿面对的人和事,仍旧在初秋的凉风里如约而至。
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准备迎接周氏兄妹口中和善可亲的“舅舅”和那位他人口中温婉贤淑的世家女子,却在见到那一行人时,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
即便周彦华与萧琬已无任何关系,然,牵绊两人之间的人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我却独独忘了一个人的存在。
周铭,他便是那两人间最深的羁绊,如何也斩不断的羁绊。
看到那十来岁的孩子的刹那,我就感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及至听到他对着周彦华尊敬有加地唤了一声“父亲”,我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再去面对那一家子。
虽只一面,萧琬温婉的面容和举手投足的优雅端庄,便令我自惭形秽;而周铭更是仪表风雅,儒雅庄重,有着周彦华的风仪。
周彦华看向那对母子时,眼中的柔光刺痛了我的眼,而他对周铭的喜爱也是丝毫不加掩饰。
周铭一声“父亲”,换来的是他欣慰的回应:“长大了。”
那一刻,我仿佛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我前脚逃离,周炤后脚便跟了上来。
周炤追上我后,只是默默地跟着我。我看她眉宇间的担忧之情,心里有些庆幸,更多的却是感动。
至少,她所说的从来都是真的。
她,已将我真正当做了大嫂。
“炤儿,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我强作欢笑地道,“在舅舅面前失礼了,我……你不用陪着我了,与舅舅好好聚聚……”
周炤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你这样,我如何放心走开!他们会先去赫连平那儿,我也不想过去那儿,正好回来陪着你与周洲。”
她如此说了,我也不再客套,满怀感激地对她笑道:“炤儿,谢谢你!”
周炤蓦地红了脸,低声道:“一家人……太见外。”
我坚持道:“是真的谢谢你!炤儿,我从未全心全意地对你,你却……”
周炤却道:“我以前对你也不好,甚至打过你,你还能好脸色对我,该是我谢谢你才是。”
我笑了笑,周炤也是扯着我的胳膊往回走,不耐烦地道:“哎呀,大嫂,咱们就不用这样煽情了!我们回去,等我哥回来,你再与他算账!怎么见了旧人,就不顾自己的妻儿了!”
我苦笑道:“他从来都不是无心无情的人。我能理解他,也信他。”
周炤静静注视着我,长叹一声:“我挺羡慕你们之间有这样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