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未雪,阳光自窗外爬入房内方桌小椅上,门外长廊上是小二匆匆送客的脚步声,顾以彦幽幽转醒,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着一件厚裘披风,微微暖意从脚边传来,才发现暖炉中炭火烧得正旺。
“终于醒了?”房门推开,楹雪凝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冬日暖阳下的俏颜更显清丽无双,顾以彦一时怔住,然后微微一笑,便知身上的披风何来,心中不由一阵暖意徜徉。
“你笑什么?”楹雪凝脸上微红,匆忙错开他的眼神。
顾以彦轻声道:“看到你伤势好转自然内心愉悦许多。”
“慈云剑派的清心丸确有奇效,休息一晚感觉已好了大半,等你洗漱完我们便可动身继续赶往鹊林门。”楹雪凝放下铜盆,很快小二也跟着进来:“客官,您的莲子羹!”
“呵,客栈还能做出这种东西,倒是难得了。”顾以彦略感意外,谁知小二却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好福气,这是楹姑娘一早亲自做的,特地等公子醒了才让端过来。”
“……我去叫人把马匹备好,你先吃着。”楹雪凝脸上又是一窘,不再看他径直出门而去。
顾以彦摇头一笑,从怀中摸出小锭银两给小二:“这莲子羹的味道被你这么一说又美味了不少。”
“多谢公子!”小二一脸堆笑,忙将银两收好:“那小的先告退,不打扰公子用膳。”
用完早膳,客栈内本已聒噪的攀谈却被门外熙攘人声盖过。
“诶,你听说了没?今儿一早又有房子坍塌了!”
“不会吧,难道又起了地动!怎么我们那边没有动静?”
“可不是吗,就在梦云湖院墙那边。”
刚出客栈就见几人在路边高声攀谈,顾以彦一听在梦云湖院墙那边,心头也是一紧,这两日被邪教之事耽误,差点忘了潇大哥家就在梦云湖附近。
“雪儿,我有个朋友就住在梦云湖附近,我想过去看一眼。”
“嗯,也好。”楹雪凝点头,今晨一早她特地去打听了之前道桥塌陷的事,城卫告知并非天灾,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是浮霜殿动的手脚,那绝非眼下境况这般简单。
两人刚跨上马背离开,路边攀谈的那几人却不约而同噤声,看着顾以彦与楹雪凝的背影轻轻一笑,然后很快钻入小巷而去。
一路拍马至梦云湖旁,临湖而建的院墙坍塌程度触目惊心,顾以彦发现潇云归的住处也难于幸免,曾今完好的屋舍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顾以彦翻身下马同楹雪凝掠入院中。
“谁?!”两人脚步刚站稳,身后有人突然跳进院子,大喝了一声。
顾以彦转身,与来人看清彼此均是一怔,接着各自一笑。
“我道谁这么鬼鬼祟祟跳进我家院子,原来是顾小哥你啊!”很快,潇云归又注意到一旁白衣胜雪的楹雪凝,打趣道:“哟,原来顾夫人也在,小居真是蓬荜生辉啊。”
顾以彦苦笑摇头:“只怕顾大哥这蓬荜如今只剩瓦砾了吧。”
潇云归随即拉下脸来:“也不知道触犯了哪路神灵,好端端的云堇大陆偏偏起了地动,而这地动偏偏昨晚又来一次,等我喝个酒回来,刚到家门口,嘭一声,娘的,房子说塌就塌!”
“房子塌了还可以再建,人没事就好。”顾以彦一直以来羡慕他这洒脱不羁的个性,只好轻言安抚。
“唉,不提这伤心事也罢,顾小哥不是寻药去了么,怎么又回宿城来了?”顿了顿,似乎怕被楹雪凝听到什么,故意压低声音在顾以彦耳边道:“讲真,比起你身边这位冷若冰霜的美人,我还是比较喜欢初安妹子的个性。”
“咳……咳……”没料到潇云归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顾以彦被一语滞得干咳几声,强忍笑意回他:“额,这位是雪儿姑娘,此番寻药多亏有她才有着落,这次赶来宿城是听闻地动之事,没想到刚进城就碰见邪教浮霜殿的教徒,好在我们追赶及时才未酿成大错。”
“邪教?”潇云归一惊,“邪教不是几十年前就被四大门派镇压,从此在江湖销声匿迹了么?”
顾以彦摇头:“听门中长辈言,当年四大门派的确已将浮霜殿逼入绝境,无奈子魂剑问世,云堇大陆很快陷入空前灾难中,四大门派再无余力清铲邪教残党,二十年过去,最近才知道浮霜殿迎来了一位新的门主循音,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哈哈,江湖之事我很少掺合,我只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道理,顾小哥既然来了,不如陪我去喝一杯?”
顾以彦回头看了一眼楹雪凝,发现她并未留意两人之间的对话,似乎听闻再起地动一事之后,她就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怕雪儿姑娘不高兴?”潇云归看他犹豫,凑过来用手肘杵了杵顾以彦胳膊,依旧压低着声音。
顾以彦脸上一红,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一直沉默在旁的楹雪凝轻声道:“恐怕今天不行。”
没想到楹雪凝出口便拒绝得如此干净利落,两人面上都是一涩。最后潇云归哀叹一声:“唉,如今好端端家也没了,现在连个喝酒解闷的人都找不上,呜呼哀哉!”
顾以彦知道雪儿是考虑到自己身体的原因才出言相拒,于是道:“事已至此,潇大哥接下来如何打算?”
“顾小哥算是问到我的难处了,本来老房里还有些物事能换些酒钱,现在倒好,全没了……”顿了顿,潇云归看了一眼顾以彦忽地笑意迭起:“不如顾小哥花钱雇我给你做个脚夫也成,钱不用多,够买酒就行!”
顾以彦本也想过此节,但担心潇大哥生性喜爱逍遥自在不会答应,如今一拍即合,当即笑道:“成交!”
得知是要赶往南疆鹊林门,潇云归从顾以彦手中牵过一匹马策马就走,边行边朗声道:“才子佳人!我这就前去探路!有劳两位同骑一匹马了,哈哈哈!”
顾以彦欲阻止已是不及,看着他骑得远了只得无奈作罢。转过头看着楹雪凝不知道如何是好,谁知楹雪凝却是翻身上马,开口:“公子如此阔气,不仅付了人家酒钱连马都让给人家了,如今却是后悔了么?”
“这……”
“既无悔,那还不上马?”
顾以彦却是一笑,不再言语,只得翻身上马与楹雪凝同乘一骑,然后从她手中接过缰绳,一抖手:“驾!”
白马长嘶一声,即驮着两人追赶潇云归而去。
出宿城往南数日,一路城廓渐次换作葱葱草木,不同于北域的寒流劲风,南疆一年四季温热怡人,是真正见不到雪的地方。不过也正因四季温热的气候才造就了南疆令人神魂皆倾的华美妆容下的处处危机,林中的花草虽好,但潜伏在暗处的毒物却众多,出行稍有不慎便可能殒命于沃土之上。
顾以彦一行三人到达神鹊林已是午时,阳光一束束从叶隙间落入林中,再迎百鸟欢鸣之声,一时间令三人心旷神怡踌躇忘前。
“何人擅闯神鹊林?”三人愣神之际,林中狂飙忽起,两名短衫褐服的弟子翻身掠入林中,背后两柄金刀熠熠发光。
顾以彦一拱手:“在下慈云剑派顾以彦,奉师命到鹊林门拜见戚掌门。”
两名弟子听到慈云剑派四个字脸上均是微微一变,早些时候就听派中师兄弟闲谈说起门中铁木鹰师叔过招输在一名慈云剑派的年轻弟子手上,这在其他三派眼中可谓颇失颜面,今日见顾以彦自称是慈云剑派弟子,心中已有搏面之意,继而看了看他身边两人问道:“这两位也是慈云剑派的弟子?”
“喔,这位是空怜山慕容晓花前辈的关门弟子雪儿姑娘,这位是在下一位朋友潇云归。”顾以彦如实相告,不料对方听完却纷纷取下背后金刀在手,蔑笑道:“既然二位都不是慈云剑派的弟子,那就劳请二位先站至一旁。”继而朝顾以彦做了个请的手势:“天下四大派四足鼎立共持正道不分彼此,但私底下很多人都说慈云剑派其实早已为四派之首,今日有幸见到顾少侠,自当领教一下贵派高招,请!”
“这……”顾以彦愕然。
潇云归颇有兴致地走到一旁,笑道:“顾小哥,既然人家诚心诚意邀请了,你就随意露两手,点到为止,不要伤了和气。”
这话说得轻巧,但在鹊林门两名弟子听来不亚于火上浇油,两人脚下一动,金刀卷带着落叶直接从顾以彦头顶斩下,楹雪凝眉头一皱,竟没想到鹊林门的弟子气度如此狭隘,出手便是致命之招,顾以彦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当下提剑一个回撤,轻易避过刀锋,然后反手挽出一串剑花,直击二人虎口处,逼得二人不得不招式过半强行收回,这样一来两人胸前空门大开,但顾以彦有意谦让他们几招,顺势收了剑站稳脚跟,两名弟子刚出手就吃了亏心中更是憋了一肚子怒气,于是大喝一声,重新跳将过来,这次两人学聪明了,分别攻向顾以彦两侧,挥舞金刀完全不留余地,劲风过处草木皆是一阵‘噼啪’断裂声,顾以彦剑眉微蹙,足下丝毫未动,只是手中柔岚剑已快如疾电,直接迎向刀锋所向,楹雪凝心下一惊,毕竟顾以彦使的是无内力之招,如此迎着刀锋处必然要被内劲所伤,然而担心只是须臾,柔岚剑刚一贴近刀锋处,瞬间幻化成数片残影,金刀也在即刻像失去了准头,直接从顾以彦身侧偏出,两人身形被各自手中金刀带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但心中已然明白,凭他们二人之力恐怕在这少年手上连十招都走不过。
“顾少侠好身手,我们二人甘拜下风。”两人脸上都是悻悻之色,收了金刀一侧身:“三位,这边请!”
神鹊林草木众多且路径窄小,三人弃马步行,在两名弟子带领下一路曲折迂回,神鹊林之大早已出乎三人预料,此刻若不是有人引着,恐怕他们早已迷失其中,顾以彦擦了擦额头细汗,叹道:“想不到神鹊林暗藏了如此多玄机。”
两名弟子微微一笑,顿足指着附近高耸的树木道:“鹊林门自创派以来就由历任掌门在这神鹊林设下阵法,寻常人若无指引很容易迷失在这树木迷宫当中。”
楹雪凝听完却是一蹙眉:“神鹊林如此之大,若有误闯者迷失其中岂不都得丧命于这林中毒物嘴下?”
其中一名弟子回道:“雪儿姑娘有所不知,神鹊林虽然是到鹊林门的必经之地,但林中各处都设有门派哨点,当真是误闯者最后都能安然出林。”
“所以你们便是这众多哨点当值弟子中的其中一处?”潇云归早在这林中转悠得意兴阑珊,打着呵欠开口。
“没错,神鹊林入口上百,林中虽毒草毒虫众多,但在很多南疆人眼中,这些都是炼丹炼药的上品之选,所以这神鹊林不亚于一座自然珍宝库,掌门每年也会选定吉日让附近百姓进林采草捕虫,但为了维持神鹊林草木虫兽繁衍不息,过了时候便严令不得进入,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亡命之辈冒险入内,屡禁不止,所以掌门才安排弟子下山守林,也借此历练修行。”
又行了一炷香时间,眼见林木稀疏,湛蓝天幕逐渐清晰,出现在三人眼前的便是一线可并行五六人的木栈吊桥,而连接宽大吊桥的两排巨木直插崖低,一座孤山被环状悬崖阔口分隔开来,黑色环口深不见底,浓郁不散的白雾缓慢围着孤山流动,高大恢弘的楼宇错落于孤山绿林中,更有莺歌起于崖低又逝于苍穹,一派明朗和煦之气。
“前面便是我派山门,三位请吧。”两名弟子驻足,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意。
“你们不一起走?”潇云归单眉一挑,仔细打探二人脸色。其中一人赶紧收起笑意,正色道:“掌门有令,非紧急事宜不得擅离神鹊林,因此只能领三位到这里了。”
“走吧。”顾以彦虽也瞧出他们异样,但料想他们不敢有迫害之心。
三人沿着木栈长桥缓步前行,顾以彦这才注意到脚下踏过的木板均有指粗的黑色精铁贯穿连接,竖于两旁的拦索也都通过巨木稳固,难怪走与其上如履平地。
看着顾以彦他们走远,两名弟子相顾一笑,“巨木灵藤不碰则已,若他们无知触碰,可叫他们吃番苦头。”
桥上风声渐长,走到中段又从桥侧隐约响起‘嘎嘎’声,三人同时警觉,才发现声音来自两旁巨木之上,数条藤蔓竟如活物一般沿着巨木枝干爬伸上来。
“这是?”楹雪凝一怔,看着顾以彦,却见他摇了摇头,而他们身后却听得潇云归大叫起来:“哎哟我去……这玩意居然戳我屁股,真是不害臊!”
顾以彦和楹雪凝齐齐回头,见潇云归正出手去撩开那些藤蔓,谁知他手刚触碰到藤体,本来只是缓慢伸展的藤蔓忽然飞速抽动,顷刻便汇成一道蔓浪照着三人横扫过来。
顾以彦与楹雪凝第一时间身形拔地而起,唯有潇云归却是一个前扑趴在木桥上,正好避过藤蔓横扫之势,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外一股藤蔓接踵而至,而这次它攻击的对象正是趴在桥面的潇云归。
“当心身后!”顾以彦见状,出言提醒,然而无奈这藤蔓速度实在快得惊人,潇云归才转过头已经被蔓条缠住了下半身,顾以彦右手剑光一闪,柔岚剑裹着白光化作一缕急芒迅速斩断了那些蔓条,潇云归得以脱身这才从桥上掠起,掌风一带,靠近了蔓条尽数被扫开。
然而只是片刻停歇,巨木之下又是一阵‘窸窣’声,被斩断的藤蔓重新恢复生机,这次竟是编织成网状盖向潇云归。
“大爷的!这藤蔓怎么就缠着我一个人?”潇云归大骂一声,身形急退。
楹雪凝也注意到这些藤蔓的奇怪之处,想到刚刚三人同行与藤蔓接触唯一的不同便是潇云归是用手碰到了这些植物,于是将芳英剑抛给潇云归道:”你且收了掌,用剑试试!”
潇云归匆忙接过,不料他生平不擅使剑,长剑在手也不过是一顿胡乱挥砍,好在藤蔓确如楹雪凝猜测那般,只要不用肉掌触碰就变得极为安分,顾以彦看着潇云归一时哑口无言,咬紧嘴唇强忍笑意,楹雪凝也只是摇了摇头不作声,潇云归见到藤蔓不再纠缠自己,终于明白了那两名弟子的居心,不禁一阵恼火:“贵为四大派之一的鹊林门竟教出如此居心叵测的弟子,我可算见识了!”继而将芳英剑交还给楹雪凝,转头瞥了一眼顾以彦神色道:“顾小哥可是要把自己憋坏?”
“哈哈哈!潇大哥莫怪!”顾以彦放声大笑,却见楹雪凝收了长剑当先走开:“这几株巨木应该是罕见的建木,树龄恐怕已愈千年,这些藤蔓从它枝干上生出自然也都具有灵性,相传古时建木便靠生出藤蔓为其捕获林间走兽作为它们根下养料,所以适才你收了掌,藤蔓感知不到你身上的气息才安静下来。”
“想不到雪儿姑娘如此见多识广,佩服佩服!”潇云归不吝赞美之词。
“只是偶尔在古书中看到对此木的记载,今日也是第一次亲眼所见。”楹雪凝轻笑,三人这才安然走过吊桥看清鹊林门的飞檐璧宇。
“何人造访鹊林门?”才入山门便又有弟子循声下山而来。
顾以彦止步于长条青石阶梯前拱手:“在下慈云剑派顾以彦,奉门派师尊之命前来拜见戚栾戚掌门!”
“原来是顾兄弟。”迎来的鹊林门弟子一眼就认出顾以彦来。
然而顾以彦微微一讷,也觉此人面熟,却一时不知在哪见过。
“你是那晚在悦来客栈的弟子?”楹雪凝倒是当先识出他来,那晚在悦来客栈伤在孜维手上,更是一身武功被废去。
“姑娘好记性,那晚承姑娘和顾兄弟出手相助才保住性命,虽然武功被废留在门派中做个山门接引弟子,但两位的大恩大德苏曼文没齿难忘!”
经楹雪凝提醒,顾以彦也明白过来,笑道:“四大门派向来同气连枝,如果换作是我,相信苏兄也必会出手相助。”
苏曼文本因武功被废一事在派中遭师兄弟嘲笑整日抑郁寡欢,听得顾以彦此言心中极为受用,满心感激引着三人直接通往门派大殿。
谁知走到门口潇云归扯了顾以彦一把,脸色一窘:“顾小哥,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生来不喜约束,待会进去难免又是一番客套寒暄,何况之前……你也知道的,我看要不然我还是在外面等你们吧。”
顾以彦知他所指当日在酒馆与铁木鹰前辈讨教之事,恐怕铁前辈心中还未平当日愤懑之气,于是点点头:“也罢,倒经你提醒,正好上门向铁木鹰前辈赔个不是。”
然而令顾以彦没想到的是,大殿方台之上站了数人,正中一名年长者棕发束髻,两鬓各飞入一缕银发,目光奕奕神采飞扬。
“晚辈顾以彦,见过戚掌门!”顾以彦与楹雪凝见礼。
“哈哈,此前听铁师弟提起慈云剑派南莲长老破例收了一名关门弟子,初始我还不大相信,今日得见,顾师侄步履沉稳、气宇轩昂,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戚栾微笑示意,铁木鹰站在台下却只是面无表情。
“戚掌门过誉了,此次晚辈奉师门之命赶来鹊林门,临行前掌门再三叮嘱弟子一定要将一封书信亲手交到前辈手里……”言讫,顾以彦从怀中取出信笺,呈给戚栾,“掌门还说事关重大,请前辈亲阅!”
戚栾不再作声,心中已猜出几分,看完信笺只是微微一挥,信笺即刻燃成灰烬。
“信中所写我尽已了然,只是想不到顾少侠竟是藏剑山庄之后,令尊顾航枫虽在江湖上隐迹多年,但对于云堇大陆而言,剑圣一脉有恩于这片大陆,藏剑山庄惨遭邪教灭门一事,四大派自会给你们顾家一个交代!”戚栾眼神闪动,不曾想剑圣一脉的遗孤如今已拜入慈云剑派门下。
“多谢。”顾以彦微微额首,又将楹雪凝师门言明,戚栾吩咐下去安排了二人先行去客厢休息,有年轻弟子目睹了楹雪凝清绝芳容一时间奔走相告,唯有一人背倚着朱漆立柱蔑笑低语:“前有利令智昏,今有‘色’令智昏,此等心性,哪有兴派扬正之气?”
待到两人离开大厅,戚栾轻声一叹:“可惜了可惜啊……”
“师兄是在可惜顾少侠?”立于戚栾左手边红发青衣的男子转头问道。
“自从二十年前剑圣独孤玄柯出现在云堇大陆,那惊世剑技便震撼了各大派,当年虽只是昙花一现,但剑圣一脉终究还是在世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数百年来,四大派虽说共持天下正道,不分彼此高低,但实际上四大派又有谁不愿将门楣发扬光大、鹤立鸡群?如今剑圣一脉唯一的遗孤拜入了慈云门下,岂非令慈云剑派如虎添翼?”
“掌门师兄多虑了,且不说剑圣已驾鹤西去多年,其剑技当世亲睹者也不过尔尔,一个弱冠之年的小子能有多大能耐?”青衣男子瞥了铁木鹰一眼,似有讥讽之意。
铁木鹰面色铁青,自己教出的弟子一招伤在别人剑下的事俨然成了门派笑柄,此刻只好强忍怒意,淡然一笑:“堪于师兄所言甚是,想必堪于师兄的黑霆刀法闭关后又精进不少,怕是比剑圣一脉的剑术还要高明许多。”
“许多不敢当,还还不至于在一个毛头小子剑下吃了亏。”墨堪于这话当着众人之面特地加重了语调,众人自然也都知道此话何意。
墨堪于性子一向跋扈狂妄,但全因墨堪于门派地位举足轻重,虽有人眼见不惯却都不敢声张,唯独铁木鹰曾直言针对,自此两人多有不和之处。
然而此时铁木鹰不怒反笑:“那是自然!一个毛头小子堪于师兄怎会放在心上!”
这一笑令墨堪于神情微愕,只好闷哼一声作罢。
“行了行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何辈分,犯得着因一个后生晚辈置气么?”戚栾打断二人,墨堪于和铁木鹰面色一红,俱都噤声。
“另外,我看顾少侠脸色之白似与常人有些不同,感知其气脉也并无内敛吐纳之周转,恐怕内功修为才初窥门径……”戚栾眉头轻蹙,话犹未尽,将心中猜测之言隐忍未发。
铁木鹰兀自点头,忆起当日交手中的确未感知到这少年与其剑术相称的内息。
“若真如掌门师兄所言,何以南莲长老会收这么一个关门弟子?”墨堪于这一问令在场之人目光都看向掌门戚栾。
“不可妄断,这少年身上似乎存在一股莫名气息,他的瞳仁也有点奇怪,藏着微蓝。”戚栾言已至此,摆了摆手:“他派之事非我等妄自猜测就知结果,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商议,泉脉轮回大限将至,前些日子鹊林门百鸟凄厉之声响彻山谷,此大凶之兆不可不防。”
“掌门师兄心中可有决断?”一直静默站在戚栾左侧的消瘦长者谈到泉脉大限才开口,而对于顾以彦之事始终未发一言。
“珏洺师弟怎么看?”戚栾没有立即回答。
宫珏洺微微点头:“自血洗藏剑山庄后,浮霜殿一直以来再无其他动作,这并不似邪教一贯作风,恐怕浮霜殿此番蛰伏蓄势是想给四大门派当头一棒,寂冥湖一事后,显然浮霜殿也在打子魂剑的主意,但应该是无解封之法才罢手静观,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知晓破解之法与泉脉之力有关,但敌在暗我在明,形势不容乐观,这一次泉脉大限只怕凶多吉少,所以珏洺认为应当尽早防备才是!”
宫珏洺平日一向寡言,但鹊林门每一次重大决策之际,掌门都会先询了他的想法,在门派弟子心中,宫珏洺洞察秋毫的能力早已成为鹊林门的不二智囊。
戚栾听完心意即定,朗声道:“泉脉大限素来为各门派禁足密境,除派中掌门及执派长老外不得为他人知晓,所以即便情势极危,亦不可大肆声张,明日我便亲自去往古帘密境直至大限之时结束,派中一切事宜皆有珏洺代我处理。”
“珏洺领命!”
戚栾再不多言,手一挥示意散去,众人相继退下,宫珏洺却叫住铁木鹰:“铁师兄,有一事请教。”
“宫师弟但问无妨。”
宫珏洺微微一笑:“实不相瞒,刚刚大殿之上我看慈云剑派的顾少侠器宇不凡,想问那日师兄与之交手,胜负如何?”
铁木鹰木然一怔,但平日对于这位不苟言谈的师弟一向敬重,于是如实相告:“那日顾少侠只是一招便将我那不成器的徒弟击倒,后来与之交手我也不过是胜在内功修为上,老夫生平头一次见到那般华丽缥缈的剑法,如果不是顾少侠有意谦让,我也无十足把握能胜他。”
宫珏洺略一沉吟,抚须道:“这么看来,此次泉脉大限南莲和菁鸣派顾少侠来是有意而为之,难道这少年身上有与众不同之处?”
“此话怎讲?”
“噢呵,倒不是别的,只是刚刚听掌门师兄说这少年瞳中藏蓝便想起平日闲来无事翻阅一部古籍看到的东西,上面有过对神山雪狱圣兽涻汮的记载,此物通体形同泼墨,唯有瞳仁藏蓝,便觉这少年身上也有独特的地方吧。”宫珏洺轻轻一哂,自此,两人无他再言,一同出了门派大殿。
是夜,风萧萧兮。厢房屋后竹影婆娑,然后阴影里一阵轻微拂袖声,一道清冷的金属光辉迎着天空泛亮。
“如何,一切妥当?”
阴影深处一前一后走出两人,一个面容白净一个身形干瘦,正是书傲晴和妙夜璇。
“均依门主之意安排稳妥,一切只待明日戚栾开启泉脉法阵。”书傲晴当先回话。
“寂冥湖已经失败过一次,这一次不可再出岔子!”青铜面具下,循音声音虽低哑,但透着刺骨的寒意,“紫蝶那边怎么样,有回信了吗?”
“紫蝶回来了,不过,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循音短暂沉默,开口:“也好,至少让隐世不出的剑圣一脉重新回到了云堇大陆。”
“门主英明!藏剑山庄之事后又在寂冥湖放出煞蚓,如今四大门派处处被动,等到泉脉一破,子魂得以真正解封,门主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浮霜殿一统江湖之愿指日可待!”妙叶璇眼中光芒闪烁,言辞间难抑心中狂喜。
循音不作声,面具下亦不知何种神情,只是挥了挥手:“明日依约行动,不可误事。”
“是!”两人左手覆肩低头领命,很快重新消失在浓阴里。
翌日晴空万里,从鹊林门山巅俯瞰南疆,万千花色灿若大地裙装,粉蝶蹁跹宛如尘间精灵。有年轻弟子急往厢房而来,见楹雪凝迎风而立,素带轻舞似九天神女,一时竟痴看忘前。
“雪儿姑娘倒是起得早啊!”朝阳迎面,潇云归长伸懒腰打破这沉静。
“早。”楹雪凝点头示意。
随后又见顾以彦睡眼惺忪的出了厢房,开口:“哟,顾小哥这是没睡好啊。”
顾以彦摆手苦笑:“潇大哥昨晚鼾声如雷,其中滋味一言难尽……”
“噢?哈哈哈!那就实在对不住了,见谅见谅。”
谈笑间这鹊林门年轻弟子才走到近前:“掌门有请三位至长青殿议事。”
“有劳了,这就去。”三人随他一道出了客居厢房,朝远处大殿疾行。然而在大殿门口又只许了顾以彦与楹雪凝两人进去,潇云归口中颇有微词,最后也无奈作罢,只是拍了拍顾以彦肩膀道:“顾小哥一切小心了。”
顾以彦点点头,楹雪凝却微一蹙眉,鼻间忽然闻到一股奇异清香,香味转瞬即逝,但看其他人都神色无恙,楹雪凝也就安下心神。
长青殿内寥寥数人,除了掌门戚栾外,便只有宫珏洺一人立于他身旁。
“见过戚掌门、宫前辈!”顾以彦与之见礼。
戚栾看着他,淡淡开口:“听闻藏剑山庄有三位公子,不知顾少侠排行第几?”
不曾想他开口竟是询问自己身世,顾以彦眼神微动,言及:“不瞒前辈,其实我是家中第四个孩子,大哥殒命于邪教之手,还有两位哥哥至今下落不明。”
“‘第四个孩子’?原来是这样……”戚栾神色未动,倒是宫珏洺接着道:“顾少侠贵为剑圣一脉,不知有没有听说过一柄名为素殇的剑?”
“确有耳闻……”顾以彦如实相告,谁知一向不露声色的宫珏洺竟是眼神一晃:“顾少侠知道此剑的下落?”
顾以彦摇摇头:“宫前辈误会了,素殇之名是听家师提及,只知道它与上古神剑子魂相生相克,至于此剑归于何处却不得而知。”
听到这样的回答宫珏洺复归沉默,而戚栾只是轻笑一声:“珏洺啊,顾贤侄虽然是藏剑山庄第四位公子,却也未必就与你想的‘那人’有关,何况素殇剑下落不明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不然天下又如何能平静这么久?”
“是!”宫珏洺微微颔首。
戚栾又看向顾以彦:“贵派菁鸣掌门的书信内容我已知悉,浮霜殿倘若真趁虚而入犯我鹊林门,也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楹雪凝久未作声,此刻不免说出心中忧虑:“戚前辈,数月前家师曾命我下山采摘紫宜果,这种果实是阻煞气所用,如今煞蚓通过水源肆掠各处村落,泉脉会不会也……”
“楹姑娘多虑了,四大泉脉蕴藏之气愈千万年而不浊,邪祟煞气怕还没这么容易就能侵染?”戚栾否之,又吩咐宫珏洺道:“不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再固若金汤的城墙总有能裂开的缝,今晚丑时我便前往泉脉禁地,门派一切事宜就交托于师弟了。”
“珏洺领命!”
戚栾抬头看了一眼长殿之外,眉间有愁绪未展:“其实我唯一担忧的,是这些天太过平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