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去秋来,刘桢的学习进程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她已经把大篆和小篆基本都认识了个遍,虽然书写还不流畅,总会忘字,但起码阅读是没有问题了。

对这两种字体,刘桢的自我要求也是认识即可,因为她知道以后的文字流行趋势是隶书,所以书写练习重点都在隶书上,日子一久,随着认字数量的逐渐增多,她从安正和姬辞那里借来的书简,已经可以基本看懂了。

当然,文言文和没有标点符号这两个重大障碍让她每看一段话都异常吃力,但为了早日能够脱离文盲的行列,刘桢还是逼着自己努力去读,每当这种时候她就特别怀念现代的书籍。

确切地说,要两千一百多年后。

呵呵,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与学习进度相对的,刘桢长大了一岁,鉴于她在鼓捣食物方面的爱好,张氏也将全家一日二餐的食谱决定权交到了她手里。

在此期间,刘桢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摸索,仿照东边林家卖的肉酱,自制出了刘氏肉酱,主要材料用的是猪肉,辅料则是盐,酒,豆豉,花椒,茱萸。

现在还没有辣椒,刘桢所能找到的辣味调料就是花椒和茱萸了,这种肉酱纯属初次尝试,不过成品出来之后味道还不错,刘远和张氏也各个品尝之后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刘家的家境虽然有了改善,毕竟也不可能天天上肉菜,这种肉酱最大的作用就是下饭,有了它,刘桢就觉得即使是难以下咽的豆饭也不那么难吃了。

姬辞现在跟刘家往来频繁,因为常常要向他借书和请教功课,刘桢欠了对方不少人情,肉酱制好之后也让刘楠送了一小坛给他。

作为回礼,姬辞则邀请刘楠和刘桢到姬家作客。

张氏已经生下了腹中的胎儿,是个男孩,刘远取名为槿,小孩儿还未满月,正需要母亲的照料,张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照顾刘婉和刘妆,便让刘楠去姬家时将两个小妹妹也带上,刘楠询问过姬辞的意见,后者自然爽快地应允了。

于是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刘家四兄妹正式到姬家作客。

姬家的家族底蕴远比刘家深厚得多,同样是木屋,从建筑结构就可以明显看出来,姬家的屋子明显要精巧许多,刘桢仔细观察了一下,就连屋顶上的瓦当隐约还纹着奇异的兽面图案。相比之下,刘家可就没那么讲究了,即使是在向乡称得上家境良好的刘薪,顶多也就是把房屋建得高大一点,整齐一点罢了。

从这一点来看,姬家也无愧于世家的称呼。

只可惜,是落魄的世家。

姬家人口众多,十数间屋子院落连在一起,错落有致,彼此隔开一点,建筑上的相似性让外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大家庭。

姬辞所居住的屋子是这些房屋里最大的一间,因为他的父亲是姬家族长的嫡长子,也就是姬家的宗子,将来是要继承父亲族长之位的,作为嫡长孙的姬辞,地位自然也举足轻重,加上他早慧聪颖,学识过人,已是姬家第三代的领头者了。

坐在这样一间比祖父家里还要好看讲究的屋子里,就连向来鲁莽的刘楠也不由得放缓了呼吸,变得有点小心翼翼,他的目光落在主屋挂在墙面上的一把剑,有点移不开眼。

“阿辞,那把剑可真好看,能解下来给我看看么?”

姬辞歉然:“对不住,那是大父最珍爱的剑,据说是昔年楚王所赐,没有大父允许,我平日也不敢去碰。”

听到这把剑竟有如此大的来头,刘楠吐了吐舌头,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没敢强人所难。

“那你大父今日可在,我们需要去拜见么?”

姬辞见他们束手束脚的样子,噗嗤一笑:“郡守有请,我大父与阿父皆出门赴宴了,今日只有我招待你们,不必太过拘束,尽可随意些。”

刘楠:“郡守?可是颍川郡守?”

姬辞点头:“正是。”

刘楠咋舌不已,他已经是半大少年,上学之余,也能帮着家里干活,甚至还跟刘远和许众芳习武强身,自然也耳濡目染,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多。能得颍川郡守相邀,这可不是一般的荣耀,即使是他们的父亲,想见上县令一面也不容易,更别说郡守了!

姬辞这么一说,他非但没敢放松,反而更加拘谨了,平日里的胆大妄为也收敛不少,跪坐的姿态别别扭扭,看得姬辞有点好笑。

至于刘楠的两个幼妹,刘婉和刘妆,自从姬辞让人将加了蜜的泉英端上来之后,她们的注意力就只放在那上面,两人四只小手捧着碗,伸出舌头一点点地舔着,充分表现出对那两碗泉英非常喜爱又不舍得一口气吃完的矛盾心情。

姬辞看得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刘桢。

他跟刘楠在闲聊的时候,刘桢一直很安静地跪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书简,偶尔加入他们的聊天内容,但更多的时候则低头看着书简上的文字,从她目光的游移位置来看,不难看出刘桢的阅读速度很慢——上面那些大篆对她来说还有些难度。

只比刘婉大了一岁的刘桢,呈现出一种与她年纪丝毫不符的沉静。

姬辞觉得,即使是自己在刘桢这般岁数的时候,也无法像她这样能静得下心看大半天的书简,去认那些扭曲难辨的字形。

“阿楠,我听说刘家阿父升任治狱吏了?”姬辞问。

“是的,你也听说了?”刘楠大大咧咧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泉英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巴,故作豪爽,“这是小女子才喜欢的味道,咱们自然还是要喝稻米清才来得痛快!”

姬辞还未答话,刘桢已横过来一眼,“阿兄,你知道稻米清是何物,别是听了阿父与叔父说过,便拿出来一通胡说!”

刘楠不服气:“那你说稻米清是何物?”

刘桢:“稻米清产自会稽,因用稻米所制,清冽如水,故有此名。颍川本地不产稻米,你让阿辞上哪儿去拿稻米清来招待你?即使有,那也是贵族才能喝得起的。你没听许叔父说吗,他们也就是从军时才偶然喝过一次。”

刘楠张口结舌:“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刘桢敲敲竹简,意味深长:“书中自有黄金屋,阿兄,你上乡学的时间可比我识字的时间要长得多了。”

见刘楠被妹妹教训得哑口无言,而且看情状显然不是第一次了,姬辞暗自偷笑,又问:“书中自有黄金屋,阿桢,你说得可真好!”

刘桢吐吐舌头:“那可不是我说的。”说这句话的人要一千多年后才出生。

姬辞有些疑惑:“有关稻米清的记载你是从何处看来的?我也未曾见过呀。”

刘桢:“是我听阿父说的。”

刘楠叫起来:“好啊,那你还诓我是从书里看的!”

刘桢面无表情:“刘家大郎,是你太好骗了。”

姬辞嗤嗤地笑,他平时在家里笑的次数都没今天加起来多。

笑声还未落,外面就响起一个声音。

“大兄,你这里有客人吗?”

随着声音一起进来的是三个人,两男一女。

姬辞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下,就像刘桢刚认识他的那样一样,又变回那个温文有礼的姬小郎。

“是的,他们是刘家兄妹。”姬辞向对方简单介绍了刘楠等人,又对刘楠他们说:“这是我二叔父与三叔父的孩子。”

那两名少年刘楠都认识,大的那个叫姬玉,是姬辞二叔的儿子,比姬辞还要大一些,小的叫姬惠,是姬辞三叔的儿子。

姬玉在乡学的表现不逊于姬辞,而且对待像刘楠这样爱玩的学生,他显得有些不爱搭理人,姬惠好一些,但同样带着世家子弟式的傲慢。

三人中唯一的少女叫姬宣,也是姬辞三叔的女儿。

刘桢打量着这三个人,这个时候平民只能穿本色麻衣或绢衣,姬家再有名望和底蕴,也不能改变他们家族现在无人当官的事实,三人的衣服质地和款式都比刘桢四兄妹身上穿的要好看很多,姬宣穿的也不是短衣,而是襦裙,腰间用绢带系紧,已经看得出少女逐渐长成的玲珑身段。

经过姬辞的介绍,两边都对对方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姬玉的视线扫过刘楠,以及他旁边的三个妹妹,尤其是把碗抱得紧紧的,嘴角沾上白沫的刘婉和刘妆,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闪过一丝嫌弃,脸上则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表情:“大兄,若是大父和世父知道你请了这些客人过来,一定会恼怒的。”

姬辞微微皱眉:“何出此言?”

“大兄,”姬玉加重了语气,“姬家乃四百年世家,楚国贵胄,你是姬家的嫡长孙,请不要作践姬家的名誉。”

姬辞心下恼怒,但比他反应更快的是刘楠,他腾地站起来:“姬家小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我们不配当你大兄的朋友?!”

姬惠撇撇嘴,“大兄,这便是你的好友?二兄说得没错,你的眼光辱没了姬家的名声,世家子怎能与贱民为伍?”

刘楠哈了一声:“贱民?我阿父如今乃是长社县治狱吏!”

刘桢默默扶额,她这位大哥真是不擅长吵架。

果不其然,对方马上嗤笑出声:“治狱吏是何官何职?不过一乡隅小吏耳!姬家祖上曾至楚国相邦,彼时尔父在何处?!”

刘楠涨红了脸,他这下、体会到平日不读书的坏处了,想吵架都没法像姬惠那样用文绉绉的言辞来驳倒对方,如果破口大骂,那只会更让对方笑话他们是乡野贱民。

但刘楠的难堪并没有维持太久。

很快,他就听见刘桢不紧不慢的语调响起。

“四百年世家?四百年上溯,何来世家?若论血统,谁人不是三皇五帝的后裔?王侯将相,何来天生贵种?不过是因缘际会,趁势而起罢了!姬家若真有能耐,何至于沦落到避居乡野,与一群贱民朝夕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