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之余并不见得比日间凉上多少,热得树上夏蝉、池中青蛙嘶鸣不止,扰的人心烦意乱。朱如水在华昌宫内着了一件素色平绣长衣,倚在榻上由宫人一边一个打着扇,宫中四个角落皆用银盆盛了硕大的冰块,阴阴凉凉隔绝了外头的炎热。
耳边吵个不停的蝉叫令她无法静下心来想事,细致的眉头一皱再皱,终是忍无可忍,豁地睁了眼对候在旁边的宫人道:“去,把那些蝉都给本宫粘下来,半个时辰后若再让本宫听得一声,唯你们是问!”
宫人忙不迭地下去,点灯拿粘杆往蝉鸣的树上粘去,如此一阵后蝉声渐渐少了下去,纵是有也只是偶尔一声,不若原先叫个不停。
耳旁得了清静,朱如水又重新闭上眼假寐,灯火桔色的光辉照耀在沉静如水的殿内,无处不在又仿佛时刻在流淌。
良久,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低微的声音,“公主,宁妃娘娘来了。”
朱如水闭着的眼珠子微微一动,随即睁开眼抚了一下微凉的脸颊道:“快快请进。”
话音落下不久便见珠环翠绕的宁妃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妆容精致的她看着气色甚好。
“宁姨。”朱如水从榻上起身亲亲热热地迎上去挽了宁妃的手臂娇声道:“这么热的天宁姨怎么自己过来了,要是想见如水,叫人来传一声,如水过去不就行了。”
“夜里尚好,不是很热。”宁妃轻拍着如水凝脂般无瑕的脸笑道:“本宫从你母妃那里过来,想到你今日出宫,便来看看你这只小猴子是否有按时回来。”她只有一子,且已就蕃,长年不在身边,对这个同宗表妹所生的女儿自是疼爱有加。
朱如水拉着宁妃坐下,一边倒茶一边道:“如水答应宁姨的事自然不会不算数,否则宁姨下次哪还肯放我出去玩呐。”
“你还想出去?”宁妃皱了皱眉,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个想法,“这可不行,你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三番两次出宫容易惹来非议,纵是本宫答应皇上也不允。”
朱如水执了象牙柄绘山水画的六菱宫扇徐徐替宁妃扇着风软声道:“宁姨可知我这次在宫外遇见了谁?”
“谁?”宁妃隐隐猜到了几分但不敢肯定。
“朱拂晓!”说到这个名字,朱如水目光一凛,脸上却浮起盈盈笑意。
“这并不奇怪,安南王子在皇上面前求了恩旨,允许朱拂晓随时出宫陪伴他游览京城。”
朱如水抿了抿垂落在耳际的散发道:“宁姨不觉得奇怪吗,朱拂晓母妃被关在形同冷宫的明昧殿进出不得,她却还有心思陪人游玩?”
宁妃脸色一变,自然晓得她在说什么,再与另一件事联系起来看,确是有着极大的疑点,手指轻轻梳过坠在桌帷四周的流苏,神情凝重。
“本宫……”良久她挥退左右侍从后徐徐道:“听汪尽忠禀报,说杨全曾找他要过梅香在内务府的记档,梅香是碽妃被禁足的原因,依你之意,她这是以游玩之名替她母妃找证据翻案?”
“也许。不过有一点如水不明白,事是在宫中发生的,她何必要大费周张跑到宫外去找?”
“也许宫外有着宫中没有的东西。”宁妃凝声说道,脸色瞬息之间变得极为难看,精心保养过的手指一下子狠狠攥住连绵成圆的青色流苏。
“其实碽妃罪证确凿并无疑冤,她这般做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但朱拂晓向来诡计多端,又素与宁姨不合,如水担心她在宫外耍诈使坏,引着脏水往宁姨身上泼,所以……”她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宁妃阴晴不定的脸色。
“所以你想替本宫去盯着她?”恻目冷如冰,发髻间珠翠相撞的声音本是极轻脆动听,此刻却激灵灵地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是。”朱如水垂目答应,语气恭顺诚恳,瞧不见一丝异色。
宁妃起身来回走了几圈,最后停在六角罩纱宫灯前,眉心紧拧显是在考虑朱如水的话,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不妥,“依你所言虽能提防朱拂晓暗中使坏,但于你来说却太过危险,虽说有侍卫跟着,但万一出点意外,本宫难以向皇上还有你母妃交待。”
“宁姨太多虑了,有这么多人跟着哪会出意外。”她以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道:“这么些年来如水一直得宁姨照顾,除了母妃便是宁姨待如水最好,现在能为宁姨做些事,如水不知道有多高兴,还望宁姨成全。”
“傻孩子!”宁妃被她说得大为感动,抚着她顺滑如丝的长发道:“都是自家人哪用说这些见外的话。”
“也罢,本宫就帮你跟皇上说说,至于能不能成本宫可不敢担保。”宁妃再三思索后终是松了口。
“多谢宁姨!”朱如水喜孜孜地谢了恩,彼时有宫人呈上刚冰镇好的西瓜,她亲自端了一块奉与宁妃。
碧绿瓜皮衬着鲜红的瓜瓤煞是好看,咬在嘴里冰冰凉凉,驱去体内沉积的热气,宁妃胃口甚好,一下子吃了两块方才停下。
原本看着她吃的朱如水忽地歪头一笑,声如银铃,引得宁妃好奇,“笑什么?”
朱如水眼珠子一转,带起更加轻绵如水的笑:“如水是在替宁姨高兴呢!宫中上下皆在传言说皇上准备择日封宁姨为贵妃,若真是这样,宁姨便是后宫第一尊贵人了。”
未想宁妃听到这话不仅没有丝毫高兴之意反而一下子沉了脸,“后宫第一尊贵人?你以为赵贵妃会答应吗?莫说现在只是传言,就算皇上当真想要册封本宫,她赵依兰也必定会千般阻挠。”
朱如水把玩着垂在胸前的发梢漫言道:“论起在父皇面前的恩宠赵贵妃远逊于宁姨,只因早伴驾一年又掌着后宫大权就始终压着您一头。若这一回宁姨真能登上贵妃之位,那便能与她并驾其驱,再不用看她脸色听她发号施令,就是执掌后宫的大权也要拱手分您一半!”
她的话令宁妃怦然心动,如水说的一些也没错,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所想得到的,而今机会似乎出现了,又似乎没有,她数度想问可又怕惹怒圣颜,去年那一段时间的冷落至今记忆犹新,她真怕自己再无翻身之日。
想来想去,终是一声长叹落坐于位上索然道:“咱们想的再好也没用,一切皆看皇上意思。”
深宫中每一个女子的命都掌握在那位高不可攀的至尊手中,荣华、卑微、恩宠、冷落,一切一切皆不在自己手中,她们所能做的就是在华美冰冷的深宫中努力挣扎求生,努力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这个道理宁妃明白,朱如水明白,拂晓更加明白,要得到什么,要保护什么,就必须要先学会不择手段。
所以她利用青青之事威逼陈相允;所以她千方百计出宫找线索;她尽了一切努力却万万没料到会从母妃近侍口中得到这样一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