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题,张宗昌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那题是大家一起拍板通过,出题的,却是他自己。想想也是,“骈俪文”这种东西,除了他张宗昌这样掉书袋的,能到民国地界还抓着这种不放的也没几个。
“你说的没错,若是没想到那上头去才是不对。”说着还隐隐有些为人师的意思。
霜红看见他那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就想吐,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谁说不是呢!我一看连她们都已经有了那试题了,也没什么好不给姐姐知道的,第二天就直接给了她。”
“怎么?那是她不愿意看?”
“怎么会!立马就麻溜儿地看了,还当夜就作了一篇给我看,对了,你要不要看看?”霜红在心里暗笑,戏肉就要来了。
“好啊。”
霜红半撑起身子,自枕头底下抽出一张花笺。
那花笺上头,是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的兰竹瘦金体,题目的地方写了没几笔又给涂了,可见是随手做的,内容如下:
叹夫秋之为气,草木摇落而见缞。
日逐昏而弥高,天笼野而四幕。
剪窗烛其难终,惜黄花而易落。
忆佳菲之葳蕤,恨霜序之挥霍!
月皎皎以侵衣,风簌簌而惊卧。
鸣枯条之泠泠,舞落叶之漠漠。
山隐龙而藏秀,川潜鱼而抱涸。
望八极以苍茫,怅宇宙之寥廓!
时无情之旧岁,曷万物之能欢?
䴖啾啾以求偶,兽惴惴而相攒。
猿哀啸于林渺,鹤高唳在云端。
饮流觞之含郁,虽连城亦增酸。
历百代以疏情,舍绝艳而清欢。
遣余怀以残酒,谢诸芳而云散。
第一遍,张宗昌是半靠在床帏上读的,吊儿郎当掉以轻心。
粗略看过一遍,忽然跌下床去外头散作数堆的衣裳兜里找了半天,掏出一副镜片来戴上,就这么蹲在脚踏上又看了一遍。
看完半天没说话,霜红叫他也不理,最后是一巴掌拍在他的脊
梁上,才将他的魂儿给抽回来。
“怎样?”霜红看他这神情,多半是觉得这篇东西写得不错,只是怎么看着这样子这么刺眼呢!
张宗昌转过脸来直勾勾看着霜红:“这这这......真是她看了题目没一会儿做出来的?”
霜红见他问得奇怪,也正经了脸色:“是啊,用过晚膳我拿过去,钟敲九下后没多久就拿来的。”
宗昌拿着那花笺的手改捏为捧,戴了镜片的眼神呆滞地望向虚空中某一处。他是认认真真念书打算走仕途的,或者说曾经是,文人骨子里的清高他一清二楚,因此看见这篇文章,莫名就有一种亲切感,华丽比兴后头站着的那位冷艳美人儿,把如今这时事未定时刻的一场妓女魁选看得仿佛盛装了的笑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你们就吃饱了撑着选去吧,我就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你们装逼。
这种熟悉又亲切的文人之间带着互相蔑视的惺惺相惜,让这个饱经世事沧桑的落难才子激动地差点落了泪。
霜红看着那个十三点一样的人裸着身子坐在脚踏上,半天没回过神来,不知怎么的就有点不想看,嫌弃地别转了头,想了想,还是软着嗓子把他叫到了床上。
“脚踏上凉,你也别太不注意了。”说着软软靠进他怀里。
宗昌抚摸着自己怀里人儿的一头秀发。这么一个漂亮又温柔,对别人一脸冷淡对自己笑得开花的美人,还能体谅自己的前途,胆小又可爱。也不知是怀里的人软了他的心,还是方才那一篇四六留在心里的阴影,忽然就不见了平常那副掉书袋的酸腐气。
“宗昌是不是觉得这文章很好?”霜红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大气天成,隐有针砭,用词又旖旎,堪当花魁。”
“可是姐姐却不愿意拿出去呢。”霜红像是受了委屈,却又忍不住地心酸。
“为什么!”听见这话,也不顾霜红正依偎着自己,突地坐起身,“这不是暴殄天物?!”
“我虽然不懂诗词,却也看见姐姐的字,瘦瘦的却棱角分明,这样的人当不得花魁,还有谁能当得上?我是
怕姐姐
有心避开,才叫我看完便烧了这东西的。”
“烧了?”宗昌忽然心上有些发紧,不是为的美人,只是单纯为了这篇文章。
“是啊.....”顿了顿,霜红又道,“若是别人做了花魁,比如月丹,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也只有大先生做了,我才能略略喘口气,所以我想......”
探过身在宗昌耳边轻轻说了,听的人却微微皱了眉头。
“这样做,若非大先生本意,那不是......”
“你操什么心!大先生有青帮的帮主护着,青帮是什么?上海滩上的地头蛇啊,你有空担心旁人,还不如担心一下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是月丹玉茗撺掇着映妈妈狠狠地收拾了我的......”现如今想起来,霜红都仍旧有些愤恨,手上的力气大了些,朱红蔻丹都掐进了肌肤里。
“你别生气,我答应就是,答应就是!”
宗昌哄了半天,霜红才渐渐好了,两人又是一阵厮缠,宗昌才由抱琴引着出了凤栖楼。
“抱琴!”
前脚送了张宗昌出去,回头就看见映妈妈虎着脸站在后头。
“这几日你家先生托赖身子不适不接局票,你这个做丫头的不提点着点儿,还在替她遮掩,让那么一个穷小子进我凤栖楼的大门有什么好处?恩!你说你说!”
映妈妈发火的时候十分吓人,母老虎似的一副样子。
抱琴赶紧回头看,见张宗昌已经走出几步远了,想必是听不见的,这才笑眯眯地跟映妈妈赔罪:“妈妈您别生气,我家先生是听话的,只是你也瞧见了,这人缠得这么紧,才吓得我们先生不敢出门,这几日身上也好了,必定马上就能出局,妈妈您别生气哈。”
说着一溜烟上了楼。
七层上,敏之靠在廊柱后头悄声立着,墨玉侍立一边,看着一层映妈妈与抱琴争执吵闹,一边替怀里的团绒顺毛。
敏之藕荷色的指甲点着那一处,向着团绒问:“你瞧那里,这出戏好不好看?”
团绒喵呜一声,眯起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