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金顺的那人听见这话就有些不高兴,拎着个酒瓶子就过去坐下了,大约是喝多了,或者时日隔得久,也没认出眼前这人。
“这位少爷这么说,想必是不知道其中细节。当时金府给抄了家,大门上封条新新的呢,我家小姐那是将自己的嫁妆凑了去典当,换回来白花花的银子给我们发的工钱。您这么说我也不怪您,毕竟您没看见当时的情景,三个女儿家,就是我家小姐并两位夫人,自己担着那么重的担子,还反过来宽慰我们这些下人,还说往后若是境况好了,接着给我们这些旧人一口饭吃。”
眼前这位坐着的公子只是沉吟不语,边上的其他人却都连连附和起来。这小酒馆里头坐着的都是码头上卖力气的脚夫之流,无论在什么朝代,民心都是易于收买的,只要给口饱饭,就很容易讨得人死心塌地。听见有这样的主家,自然是人人觉得舒畅的。
“少主,时辰不早了,那位夫人已经到了。”
眼看着欢乐的人群,阴暗角落里坐着的公子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难辨,嘴角却是若有似无噙着一缕笑。
趁着众人欢笑,由人引着出了小酒馆,上了一顶青呢小轿。
轿子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处弄堂前,早有人候在弄堂口,见轿子停下,忙上前去打起轿帘,里头的人长袍一掀,缓步跨了出来,正是从前漕帮的少主,陆隶铭。
几个月前,民国大总统袁项城因尿毒症不治,驾鹤西游了,据说段总理带着人去钓鱼台取遗诏时,上头并没看见袁克定大公子的名字,莫说克定,袁家人一个都没。听见这消息,各地稍稍消停没几天的军阀们又扯了个借口打起来,今天奉系打直系,明天桂系打滇系,后天皖系又蹦出来挑个事儿,几个月竟然没有消停。只是闹腾归闹腾,总统换了人,段总理却依旧坐镇京城,且在他的授意下,袁总统时代的一些案子,比如漕帮陆家,被赦了无罪,隶铭便摘了那人皮的面具,仍旧以真面目示人。
“人到了?”
“到了,正在三楼上候着帮主呢。”
隶铭便不再说话,抿着唇径直进去了。
木头的楼梯上回响的脚步声空落落的,却是靠近三楼那扇门,隶铭便愈加迈不开步子。在二层半的地方缓了缓深吸一口气,这才放轻了脚步接着往上走,在脚步声的间隙里,正好听见几声说话声。
“......娘亲,who’scoming?”
“铭儿要说中文。”
“ok,我们在等谁?”
“你的父亲。”
隶铭已经到了门口,却发现门半掩着,怪不得能听见里头的声音,那软糯的娃娃音好听的很,门缝里有影子跳来跳去,急切地想立刻推开门,却又不知为何手上都是湿湿的汗水。
近乡情怯?
敏之曾经要求过,让他把那监视的口子堵上,他一开始确实照做了,后来见她与那庞赞化日渐亲密,看不过去,又将那洞口扒开了。大丈夫不拘小节么,旁的没看见多少,却听她在睡梦中时常念起一个名字,铭儿。这名字似乎听过好几次,又见她一念起那名字就眉目柔和,心里不禁一跳,这神情瞧着,怎么仿佛小时候母亲看着自己与隶钊的样子?
隶铭是个什么都要掌控在手里的人,天知道心里那念头闪过时他是有多狂喜,翻遍了整个上海滩,连带着苏州嘉兴一带,将从前在袁大公子府里头伺候的几个奴才一个不落地请了回来。
克烈当初虽然是大半夜的做的谋划,可是出去找那重病的婴孩却是府里小厮帮忙做的,正好给隶铭逮了个正着。
得着了这边的口供,隶铭连信都不写了,直接挂了德律风过去,让那小厮将方才告诉自己的话对着听筒又说一遍,然后抢过听筒,咬牙切齿地警告他:“给我我女儿的地址!否则我就带你去坐船。”
无奈线路太差,吼完了才发现那边已经只剩下嘟嘟声了。隶铭砸了德律风,转身就吩咐人
订了一张北上的船票,船行到了镇江又嫌弃慢,下船就叫找最近的火车站。这么一路风尘扑扑地赶到了京城,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打听了克烈的落脚地,直奔有凤来仪去揪他的领子。
“好说好说,隶铭兄!这不都是你那娘子要瞒着你么,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告饶归告饶,克烈也是积极响应了号召,不止给了地址,还陪着隶铭去了一趟香港,辗转找到了当时他替他们筹备的地方,却发现那里正在破土动工,问了一圈人,都没一个知道下落的。
“你这么久都没和他们有过书信往来?”隶铭不满地挑眉看回去。
克烈挠挠头:“还在上海的时候常有往来,只是你知道,两地书信多有不便,我后来又被父亲叫去了京城......”
隶铭还想再说什么,只是这终究是自己的妻兄,人家好意照拂,怎么还好当是欠了自己的?便忍住了,没再说话。
二人在香港待了七天,都没守到什么消息,上海催人的电报倒是一封接着一封,姬十三都看不下去,两人前脚离了上海,他后脚就跟来了,好说歹说,终于在答应了在香港留下人守着以后,成功将隶铭带回了上海。
也是在几个月后,那边才传来消息说联络上了人。
原本这几个月的焦灼等待很是让隶铭心焦,可是现在听着里头的说话声,忽然觉得国事天下事,哪能比得上妻女在怀来的踏实呢。
一丝苦笑爬上嘴角,隶铭又站着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香港那边的人并没说来的是谁,只说是一向照管着小姐的,可是隶铭听那声音,却生疏的很。他这人疑心很重,疑心重的人心思都比较细腻,对声音这种东西一向是很敏感的。敏之将孩子托给了二嫂三嫂,金家的男人虽不怎样,女人们却十分重情义,当然大房除外,不是除了什么事,绝对不会假手他人。
想到这里隶铭有些焦急,就看见门“吱嘎——”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