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刚才那一声古琴就是韶虞人所弹。
自从那夜凤阳大火之后,韶虞人就被杨泽带到了船上。
杨泽毕竟是中都凤阳最大的实权官,把持地方军政。一团混乱之中,要想弄条船还是很简单的事情。
按照杨太监的说法,是要顺水飘去淮安,然后再那里躲上一阵子再说,而且,立即就走。
韶虞人大惊,凤阳城中的冲天大火也让她心中一团慌乱,也想早一些离开这城危城。,可是,弟弟还在城中,怎么能够抛下他不顾就这么走了。如果没有弟弟,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就决意要留下来,并说若杨泽真要逼她离开,就立即投入河中,死了干净。
杨泽刚开始的时候自然是一通雷霆大怒,可他心中深爱韶虞人,也知道这个女子外柔内刚,说到做到。真要用强,她未必不能做出过激举动来。
只得叹了一口气,将船驶到这个僻静的河弯躲藏起来,然后又派出四队手下,分别乘了小舟进城去寻。
谁说太监就没有爱情,其实,所谓的男女之情这种东西,任何人都会有的。太监去势的时候,一般来说有两种形式。一是将春袋割去,没有了这阿堵物,自然也不会分泌雄性激素,对于那事也没有任何想法。不过,这样一来,人体阴阳失调,待到年老的时候,身子都弱,也不能得长寿;另外一种是保留春袋,只断去骚根,这种法子,因为内分泌正常,身体所受到的伤害要少些。但却分外痛苦,因为那地方是小便的出口,伤口愈合麻烦。
当年,杨泽采取的就是第二种方法。
正因为如此,他无论身理还是心理,依旧像是一个正常男人。
不过,男女之情这种东西,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籍慰。大家凑在一起,饮食起居,寻求感情上的归宿。正因为如此,宫中的寂寞的太监和宫女到一定年龄之后,都会同正常夫妻那样共同生活,称之为对食。宫中对这种事情,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管。
杨泽这人地位甚高,又是宫中内书堂出身,就其文化素质而言,并不比所谓的两榜进士差多少。寻常女子,自然是入不了他的眼。
这个韶虞人容颜出众不说,偏偏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立即就将他一颗心给俘虏了。也因为如此,当初他甚至不惜同杨巡抚翻脸,想的就是抱得美人归,甚至还准备用三媒六聘,用正式的礼仪将韶虞人迎娶过门,丝毫不顾及世人讥笑的目光。
见韶虞人态度坚决,他一咬,也不顾自己的危险,留在了凤阳,并派出四队人马去寻找韶虞人的弟弟韶伟。
此刻的凤阳城已经全是乱军,喊杀声一阵接一阵地顺着江风传来,韶虞人面上的忧愁越发地盛了。
还好,次日天一亮韶伟终于被一队人马带回来了。
韶伟这人也是机灵,一看形势不好,知道现在城中全是贼军,自己若是乱跑,根本跑不出去。况且,姐姐也不会不管自己的。所以,他索性就留在《玉京楼》里姐姐的房间里,静静地等待。这才在第一时间被杨泽派去的搜索队找到,然后又穿了几条小道,总算脱离了险境。
但其他三队,却如石沉大海,估计也已经死在危城之中。
看到弟弟,韶虞人面上才露出久违的笑容。
可这个时候,杨泽等人却是再没办法离开凤阳地界了。贼军已经派出大军,开始扫荡凤阳城附近的各个卫所和城市。
江上也有贼寇的快船来回巡逻,如果扬帆东去,只怕还没走上几路水路,就被人给截住了。
杨泽逃跑的时候走得充满,船上也只带了二十来个太监,却没有任何军士,也没带武器。就算这二十来的太监,也有十多人死在寻韶伟的过程之中。
因此,他们也只能藏身在这个河湾里,苦苦等待,等着朝廷大军开过来的那一日。
不得不说,凤阳陷落这事杨泽还是非常担忧的。作为曾经的内臣核心决策人之一,农民军的情形他也不是不知道。这群农民,战斗力低劣,自不是官军的对手,但破坏力却是惊人。
农民军不事生产,也没有固定的根据地,一应军需都靠抢劫。行军之时,每到一地,都会裹胁当地所有百姓,如蝗虫一般四处流窜。几十万人洪水一样蔓延而来,所经之地,粮食吃光,庄稼房屋全毁,千里无人烟,简直就是一片不毛之地。
而农民就是靠着这一手,不断膨胀,最后变成一个庞然怪物。到最后,朝廷剿之不易;抚,更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安置几十万被裹胁的百姓。
可以想象,凤阳经过这次大变之后,不知道会是何等的惨状。
作为中都守备太监,军政一把手,杨泽自然逃不脱丢城失地的责任。也不知道将来朝廷会如何发落自己……
杨泽以前好歹也是在司礼监做过秉笔的,在宫内也有不少当权的同僚。以前来凤阳之后,自己也曾想过过得几年,重返决策中枢。可如今出了这么件事,可谓是前程尽毁,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想到这里,杨泽整个人都憔悴下来。在这两日之中,当真是食不下咽,白发生的更多。
同他不同,自从寻回弟弟之后,韶虞人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了。
成天呆在船舱里,洗尽铅花,读读书,做做女红,低眉顺眼,一派即将嫁做他人妇的贤惠模样。韶伟总算逃得一命,只要他平安,比什么都强。
此刻已是黄昏,韶虞人坐在舱里,面前搁着一个漆盒,里面放着七色的丝线,腿上则放在尚为做完的针线活。她手中拈着一根拖着长线的针,一边在漆黑的如云长发上磨着,一边侧着耳朵听着甲板上的动静。上面,杨泽在焦躁地走来走去。
自从杨泽救回伟弟之后,她已经认命了,什么也不想,只等着凤阳安稳之后,就同他成亲。
哎,太监就太监吧。以前在秦淮河的时候,也有不少姐妹嫁得极好,不是儒雅文士,就是少年俊才,可我却偏偏要随一个年过半百的公公,这就是命啊!
可是,都是人,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对我如此不公。
突然间,一条清俊的身影浮现在自己眼前。他生得颇瘦,但身材挺拔,说话间,面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容。走起路来,也是忽忽风生,刚健之风扑面而来。
他所写的诗,却是如此之好。诗如其人,也是阔大雄浑……直是五陵少年游……
却不知道,这人年方几何,可成亲了……
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慌乱,手指上却是一疼。低头看去,原来是刚才心神一乱,却被针扎了。一滴红色的血珠从食指上沁出来,如同一粒小小的红豆。
船身轻轻摇晃,“秫秫”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脚步沉重而散乱,显示出主人心绪的烦乱。
韶虞人慌忙将手指朝绣花布上一摁,那颗红豆破了,变成一抹凄艳,抬起头来。
“公公下来了?外面冷,甲板上风大,快来向向火。”她一刹那间如同变脸一样露出温和的笑容,含笑着站起来。
说着,就将一口铜手炉递过去。
杨泽点点头,也不说话,径直接过手炉,阴沉着脸坐下,抬头看着头顶的甲板发呆。面容随着摇晃的灯光,忽明忽暗。
看到杨泽这模样,韶虞人心中突然有点害怕。不过,还是很平静地伸出手去,摸着他的手背:“公公,可是担忧凤阳。”
手刚一接触到他的手背,杨泽却像触电一般猛地将手缩了回去,目光可怕地看着韶虞人。
半晌,他面上才缓和下来,苦笑一声:“我身为中都守备太监,这次凤阳陷落,只怕朝廷不会饶了咱家,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要的雷霆闪电在等着我?虞人,你若是嫁了我,怕是要跟着我吃苦了。你若不肯随我这个没权没势的老头,等到此间事了,另外寻个地方吧。婚约一说,就此做罢。”
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是有缘。能够得虞人你的芳心,杨泽此生之愿已经足也,又何必在拖累你。你年轻美貌,将来想必也能寻到好人家的。放心好了,将来不管如何,我绝不为难。”
听他将话说得真挚,韶虞人心中突然感动,低声安慰:“公公你也不用担心,虽说你是守备太监,乃是凤阳实际的当家人,可按照朝廷制度,巡抚才算是地方官,公公你不过是看守皇陵的内臣。就算将来朝廷要追究,最多也不过是让公公你换一个地方继续守墓而已。去南京,还是去北京?”
“去南京,甚至是去北京,那不是高升了吗?对啊,咱家就是个看坟的,凤阳的事又关我屁事。”杨泽精神突然一振,忍不住叫了一声。
韶虞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泽大喜,一把将她的手抓住,笑道:“听了夫人一席话,咱家还是如拨云雾见青天。凤阳陷落,将来朝廷就算要追究,按规矩也只能去找杨一鹏那厮。咯咯,杨一鹏啊杨一鹏,你这个老贼,按照朝廷制度,丢城失地,地方正印官就是死罪。你同咱家斗了这么多年,现在看你还能活几天。夫人,你还别说,这凤阳丢得好。按我说,贼军进城是好事,最好他们在城中烧杀抢掠得越惨越好。到时候,凤阳城尽毁,看文官们还怎么保这个杨巡抚?咯咯,杨老狗,你不是清流领袖吗,再过得几个月,等朝廷旨意一下,你就要被人像狗一样在法场上宰了!农民军是不敢去碰皇陵的,否则,这就是绝了他们将来招安的路子。到行刑的时候,咱家倒有亲自去观摩观摩,痛快,痛快啊!”
看着不住尖笑的杨太监,突然间,韶虞人心中升了一种浓重的厌恶,尤其是当他说“我说,贼军进城是好事,最好他们在城中烧杀抢掠得越惨越好”时。
贼军会惊扰皇陵吗,或者说,这仅仅是杨泽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