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狂奔,面上的伤已经用针线草草缝好,总算将那个可怖的豁口撩上了,但准塔知道接下来的半个月才是关键。如果伤口灌浓,尤其是在面部这种要紧地方,那还真活不成了。
就算侥幸逃得一条姓名,自己这张脸也是彻底毁了。
建州男儿对于面容并不在意,累累伤痕也算是男子汉勇敢的勋章,可问题是这一仗打败了,真叫人长叹和惋惜啊!
今日真是见鬼了,一想懦弱的山东军居然这么能打,用五千士卒硬生生吃掉了自己的八百白甲,这汉人一旦拼起命来,并不逊色于满州八旗。
这样的情况,建州士兵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这一战下来,严格说来两军打了个旗鼓相当,就好象两头争夺配偶的牯牛用犄角互顶,大家都顶得浑身是血,并没有出现有人一触即溃的情形。但山东军靠着人数的优势,以命换命,还是拼出了一场惨胜。
到现在,准塔身边只剩三百来人,且人人带伤。至于其他四百来人,鬼知道究竟是死是活。他们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战马的马蹄在官道上飞驰,风呼呼从耳边掠过,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沉闷。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阵却是建州败了。
驻山东的准塔镶白旗部是崇祯十七年才入关的,在以前从来没有同宁乡军较量过,也不知道如今的明军和以往的关宁诸军并不相同。在他们看来,明朝的军队非常烂,根本不能称其为对手。
这一千人马在过河之后,还想着直接骑马一个冲锋就杀进淮安,还做着轻骑下徐州那样的美梦,可现实给了他们狠狠一棒。
失败并不要紧,反正这不过是一场小规模的前哨战,也不过损失几百人。在大河那边,我大清两万主力正在赶来。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山东军顶过这一阵之后,多了几日的喘息之机,可聚拢部队,征招民夫,调集钱粮,从容布置淮安防务。
建州军不擅攻城,而且我大清的大炮都被多铎调去了扬州。没有大炮,如淮安这种巨市坚城,要想靠蚁附攻城,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价。
我大清满州八旗才多少人,每旗精兵不过七八千,死一个少一个。而激烈的攻击城战中,如淮安这种大城,一旗兵丁一个白天就能尽数打光,这种战争就是全靠人命堆积啊!
我建州人力资源是如此匮乏,可明朝别的不多,就是人多,如淮安城中,官吏、兵丁、百姓加一起二三十万总是有的,若是将所有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人充实在军中,就已经抵得上整个满州八旗了。至于南面的扬州,听说有人口百万。我的老天,一个城市的人口就抵得上一个国家了。
建州自入关以来,虽然无往不胜,意气风发,可内心中未必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他们只能不停地胜利下去,直到席卷整个天下。若是一败,人力和资源的不足将彻底爆发出来,真到那个时候,才是万劫不复了。
一想到接下来的淮安城市攻坚战,想起先前那几千不要命的山东军,想起那座有着坚固城墙和纵横交错水路的大城下不知道会有多少建州男儿将血流干,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这一次,他们惧了。
已经在官道上跑了一个下午,天气实在太热,所有的战马的口鼻间得喷着白沫。
后面也不知道有没有敌骑追击,这些都不要紧了,根本就没心情回过头去看,反耽搁工夫,索性一直朝前跑,直到跑不动为止。
穿过一座荒无人烟的小村庄,突然有凉风吹来。所有人正跑得无股汗流,顿觉心情一畅。抬头看去,前方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原来,跑了一天,竟跑到大河边上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叫一声:“准塔,糟糕了!”
听到他这一声喊,所有人同时拉住缰绳,战马愤怒长嘶,扬起前蹄。
准塔伤口也不通了,只不过因为流血太多,脑子里如同糨糊一般不够使用。正昏昏沉沉地,听到这一声喊,抬头看去,浑身上下的汗毛顿时炸了起来。
却见,从西面驶来成百上前条大小船只,白色的风帆迎风鼓起,如同一片快速移动的云层,转眼就扑到跟前,船上全是穿着闪亮铠甲的士兵。
准塔一惊,禁不住握住腰刀刀柄,将头朝下一低,藏在马脖子后面。山东军……是他们的主力来包抄我的后路吗……这么多船,至少有好几千人马……
难道我准塔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正在这个时候,一条大船狠狠地冲到河滩上。“哗啦”一声,有提着兵器的士卒顾不得放跳板,径直从船上跳下来,踩着刚没过脚肚子的河水朝岸上奔来。
一人下水,百夫响应。
顷刻之间,满河滩都是金属的闪光和飞溅而起的水花,那片清亮的河流也因为一下子踩下去这么多脚丫子而变得浑浊。
“杀,杀上去!”准塔眼睛都红了,猛地抽出腰刀就要策马朝水中冲去。
一个亲卫忙拉住他的缰绳,大喊:“准塔是我们的人,主力来了,主力来了,老天爷,他们总算找到足够的船只过河了。”叫声中带着喜极而泣的哭腔。
“是我们的主力来了!”跟随准塔逃出生天的那三百骑兵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有人将头盔摘下来扔到天上,有人直接跳下马跪在地上高声祷告感谢上苍让自己活了下来,有人因为实在太热也顾不得河水实在太脏,就那么将头埋在里面大口牛饮。
想不到,一向视生死于无物的建州兵竟然会因为逃出生天而哭泣,看着了,真叫人心中不是滋味。
准塔这才清醒过来,一个牛录额真骑马跑过来,“准塔,可算找着你了。”
准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找到船了,来了多少人?”
“找着船了,都来了,两万人马都坐着船顺水而下,最多三日就能全部开来。咱们这一波儿来了四千人马,当娘的,大家都不习惯坐船,晃得整个人都晕了,吐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那牛录额真好奇地看着满面都是血壳子的准塔,忍不住问:“仗打得如何了,淮安拿下了吗?”
“来了来了……来了就好……”准塔痛苦地摇了摇头:“吃了个败仗。”
“吃了败仗,怎么可能?”牛录额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汉狗这么能打?”
“见了鬼,日了狗了。”准塔:“传我命令,所有人都开去清江浦休整,准备攻城器械,等到部队到齐就开始攻城。”
他抬起已经让干涸的血粘住的眼睛,朝东面看了一眼,喃喃道:“刘春,等着吧,这不过才开始,某誓报此仇……一天,我的主力不过是晚到了一天啊!”
一场恶斗。
是的,这是一场恶斗,等到战斗结束,刘春仓促收拢的这五千人马打得只剩三千人不到,阵亡士卒超过八百,其他都是重伤,最后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能挺过去。
不过,一场战役,真正的死亡更多的是发生在受伤之后的发炎。
减员四成以上,这一仗虽然说大获全胜,可这支部队也被彻底打残了。
淮安之战这才开始,部队就有如此重大伤亡,接下来来建奴还有两万,该怎么办,所有人都是心中没底。
仓促打扫战场,割下建奴的脑袋系在腰上,抬着受伤的战友,刘春和士卒踩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淮安城。
正是中午,阳光暴烈晒下来,街上空无一人,到处都是明亮的光影。
郝肖仁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刘春身边,满面都是得意洋洋的笑容。这个小人,此刻反安慰起刘春来:“左都督真是岳爷爷在世啊,这一战重创准塔,彻底地打出威风来。假以时日,只怕建奴要喊出撼山易,憾山东军难了。”
刘春看到他那张满是汗珠的笑脸只感觉一阵恶心,强压着一鞭子抽过去的欲望,冷冷道:“不过是斩下几百级狗鞑子的脑袋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别忘了,准塔还有两万大军将陆续开来。”
想起未来的战局,刘春心中一团混乱和烦躁。
“不不不,左都督也不能这么说,你想啊,当年辽西军门每年耗费国家几百两银子军费,手下几十万大军,在战场上和建奴打,每战的斩获也不过十几级,甚至几级。”郝肖仁笑道:“关键是这一仗为山东军争取了几日时间,少将军可以在这几日内收集兵马,征召民夫,布置城防,建奴就算来再多人马也管叫他们在坚城下撞得头破血流。而且,这一仗打出了军心士,打破了建奴不可敌的神话,对于军心士气的提振却不是用斩首多少可以衡量的。”
“军心士气,嘿嘿,嘿嘿,在哪里?说难听点,我山东军就是一群废物,假如有空闲,老子得狠狠操他们,就不信不能将他们练出来。”刘春咬牙冷笑。
郝肖仁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左都督甚言,这些人马刚才可都是与你一道同生共死过来的,你说这话岂不是要冷了士卒的心?” wωw▪ Tтká n▪ ¢ o
刘春这才感到自己说失了口,闭上嘴闷哼一声。
郝肖仁难得的正经起来,严肃地说:“左都督,今日之战我军死伤四成,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大明朝的军队,死伤一成就彻底溃了。如果能够咬牙坚持,那就是一等一的精锐。可即便如此,即便是能够承受一定死伤的洪军、天雄军、戚家军、俞家军,死伤一旦到四成,估计也是彻底废了。可山东军还在坚持,也就是说,今日的山东军在左都督的带领下,已经成为如戚家军那样的雄师,天下第一军谈不上,排在前三位应该不难。”
刘春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一点我自知道,要你废话?”他本是带兵多年的大将,在新军训练的时候,宁乡军教官也同他分析过部队士气和伤亡比之间的关系,自然非常清楚。
但经好小人这么一提醒,刘春心中却是剧震:是啊,我山东军什么时候这么强过?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是的,是那些中低军官,是教官们训练的那一百多个军官……这一仗,如果没有他们,就算我刘春有三头六臂,此刻只怕已经成为战场上的一块腐肉了。
这一战,从头到尾,自己带回来的那一百多经过严格训练的军官就没有退后一步。在身先士卒冲杀在前的同时,还大声鼓舞着士卒,用武器,用身体,用顽强斗志维持着军队。
也因为有他们的带领,部队即便减员一半,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直到获取最后的胜利。。
当然,军官们的伤亡也是极重,一百多军官到现在只剩七十一名。
这才是我刘春最可依仗的骨干,这才是我山东军的精华啊!
有这些兄弟在,我山东军,我大汉民族就是不可战胜的。
郝肖仁又悄悄同他耳语:“有这么一场胜利为左都督正名,淮安百姓,整个山东军对你自然摄服,到时候,一声号令,莫敢不从,这一仗,打得好,打出了士气,少将军山东总兵和一军之主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经过这个小人的一通开解,刘春心中舒坦起来,看这胖子也顺眼了许多。
不过,他还是觉得奇怪,按说自己获取如此大胜利,淮安百姓应该欢呼雀跃,夹道欢迎才是,怎么此刻整座淮安城里安静得更死了一样,连条狗都看不到。
部队在城中床过,脚步铿锵,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杀气。这个时候,刘春突然明白,满城的军民是怕自己了,是被自己的军威彻底震住了。
回到衙门之后,还没等刘春喘上一口气,突然外面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然后一激烈的鞭炮声响起。有士卒来报,说是城中的士绅和耆老带着牛羊前来老军。
刘春大喜,忙出去迎接,却见,满大街都是人,见了他,众人同时一静,然后同时跪在地上,大叫:“刘武穆,刘武穆!”
见他们将自己比拟成岳飞,刘春难得地被吓得退了一步。
就有一个老者端着一碗酒走上来,这人是淮安城中的大名士,以前好象在天启年间还做过辽东的一任知府,后来辽东陷落之后逃回了老家。
他高声喊:“左都督,请饮了此酒。听说刘将军今日斩了几百级建奴脑袋,老夫在这里替死在东奴刀下的淮安百姓、山东百姓、京畿百姓、辽东百姓,感谢你!这几十年来,我朝对建奴用兵,屡战屡败,我这颗心已经冷了。却不想,今日看到这么多敌人的头颅,老夫现在就算是死,也值了。”
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刘春心中莫名一酸,一把将他扶起:“翁知府何须如此,战场杀敌乃是我辈武人的本分。反正一句话,谁敢侵我国土,害我百姓,我刘春跟他拼命。马革裹尸而还,乃是我辈夙愿。”
说完,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好,刘将军豪气!”百姓又是一通激烈的鼓掌。
接来,不断有乡绅上前敬酒、助饷,每个人面上都是感愤激动之色。
看得出来,他们对刘春是真的感激、尊敬和景仰,刘春什么时候被别人这么拥戴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推脱,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
翁知府一笑,朝大家摆了摆手:“刘将军还有紧急军务要处置,今天就到这里吧,若是灌醉了他,可没人替咱们杀建奴了,难道你们不想看到跟多的东夷脑袋?”
“想!”众人都是一声大吼,然后欢笑起来。
翁知府:“好了,你们下去之后,得出人出钱,协助刘将军布置城防守。别忘了,淮安可是咱们的家乡,咱们有钱出钱,无钱出力。我大明男儿,岂能做异族的奴隶。”
“谨尊刘将军之命。”千万条身影又拜了了下去。“
但众人却不肯就此离去,有不少百姓将手头的果子、银两和煮熟的鸡蛋朝士卒们怀中塞去,怎么也推不掉。
有年轻俊俏的士卒一不小心,还被小姑娘小媳妇往手中塞了一条丝巾。战乱年代,男人死亡率高,男女比例有些不平衡,如今的大明朝,还真有点男少女多的架势。
这些士卒年纪小,面皮薄,不觉红了脸。
刘春看着一幕,一想严肃的脸上不觉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即便在山东老家,因为山东军军纪败坏,抢劫地方骚扰百姓也是常态。别人见了部队的军爷们,都是避之惟恐不及,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拥戴。
这感觉真是不习惯,如今的山东军好象同以前不一样了。
这感觉真好啊!
不但刘春,就连旁边一脸苦相的刘孔和面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至于山东军士兵们,他们以前为祸地方,百姓见了他们都是避之如蛇蝎,今天被大家这么一通景仰,顿感觉得意,都下意识地将胸膛挺起,一副咱们刘家军乃是百姓子弟兵的模样。
刘春正感慨着,翁知府朝刘春一拱手:“左都督,还请衙中说话,老夫还有事要与将军商议。”
“不敢,在下年少德薄在翁知府这里也只有请教的份儿,请!”
当下,刘春就携了翁知府的手,一道进了府衙,到书房看了座儿。
实际上,自从刘春的父亲驻军淮安之后,就派人驱除了当地的地方官员,将地方政府的权利都拿到手里,也任命了一个山东军的旧人做了知府。可惜准塔南下的消息传来之后,府衙的相干人等都撤了出去。此刻,说句老实话,淮安城中的民政一团混乱,刘春还有借重以翁知府为代表的这些地方缙绅的地方。,咱们有钱出钱,无钱出力。我大明男儿,岂能做异族的奴隶。”
“谨尊刘将军之命。”千万条身影又拜了了下去。“
但众人却不肯就此离去,有不少百姓将手头的果子、银两和煮熟的鸡蛋朝士卒们怀中塞去,怎么也推不掉。
有年轻俊俏的士卒一不小心,还被小姑娘小媳妇往手中塞了一条丝巾。战乱年代,男人死亡率高,男女比例有些不平衡,如今的大明朝,还真有点男少女多的架势。
这些士卒年纪小,面皮薄,不觉红了脸。
刘春看着一幕,一想严肃的脸上不觉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即便在山东老家,因为山东军军纪败坏,抢劫地方骚扰百姓也是常态。别人见了部队的军爷们,都是避之惟恐不及,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拥戴。
这感觉真是不习惯,如今的山东军好象同以前不一样了。
这感觉真好啊!
不但刘春,就连旁边一脸苦相的刘孔和面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至于山东军士兵们,他们以前为祸地方,百姓见了他们都是避之如蛇蝎,今天被大家这么一通景仰,顿感觉得意,都下意识地将胸膛挺起,一副咱们刘家军乃是百姓子弟兵的模样。
刘春正感慨着,翁知府朝刘春一拱手:“左都督,还请衙中说话,老夫还有事要与将军商议。”
“不敢,在下年少德薄在翁知府这里也只有请教的份儿,请!”
当下,刘春就携了翁知府的手,一道进了府衙,到书房看了座儿。
实际上,自从刘春的父亲驻军淮安之后,就派人驱除了当地的地方官员,将地方政府的权利都拿到手里,也任命了一个山东军的旧人做了知府。可惜准塔南下的消息传来之后,府衙的相干人等都撤了出去。此刻,说句老实话,淮安城中的民政一团混乱,刘春还有借重以翁知府为代表的这些地方缙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