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文见卢象升说得诙谐,心中那一口怒气突然泻了,没好气地一笑:“建斗还真有魏晋先贤古人扪虱而谈之风范啊!”
“承蒙夸奖,不过,卢象升对于所谓魏晋风骨还是颇不以为然的。”
范景文:“愿闻其祥。”
卢象升:“魏晋之时,生死骤烈,世人多感叹人世无常。因此当时之人,多喜清谈,想的不过是在玄谈中得到心灵的安慰。”
范景文点点头:“倒也是,若换成我在那样的时世中,大约也会寄情于山水诗文。世事已然糜烂,非人力可为,只能菜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建斗,你继续说下去。”
范、卢两人同朝为官,认识多年。这次又一到统兵剿贼,彼此都是仰慕已久。只可惜军务繁忙,一直没有机会深谈。感觉卢象升话中有话,范景文凝起了心神。
卢象升:“若说起如今的国事,却是外有建奴虎视眈眈,内有蟊贼豚突流窜,北五省已经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说难听点,那是末世迹象啊!此刻,国家需要的不是扪虱而谈的雅人,而是谢安、谢石、谢玄。”
“末世景象……建斗危言耸听了吧?”范景文心中不快,忍不住出言反驳。
“梦章,你仔细想想。如今的北方省份究竟凋敝成什么模样,这几年,朝廷屡屡加派,辽军饷、练军饷、剿军饷,这些钱粮可都是着落到东南几省百姓头上。还好有东南,有漕运支撑,国事尚不至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如今,仗越打越大,战火已经燃到凤阳,燃到南京,难道你还没意识到一切都已经完全不同了吗?”卢象升依旧是一脸平和地说着。
但范景文的脸色却凝重起来:“正如建斗所说,这一仗不容有失,否则,若是让贼军拿下滁州,在东南有了个立足点,问题就严重了。”
卢象升点点头:“梦章能够这么想,卢象升就放心了。不过,这打仗的事情,有的时候还得遵循兵家法则。”
他这句话说得含而不露,范景文却敏锐地感觉到卢象升话中的锋芒,面色一变:“建斗这是怪我范景文抓着兵权不丢,挡了建斗上进的路吗?”
实际上,卢象升作为五省督师乃是这支军队真正的统帅。可这里毕竟是南直隶境内,而卢象升这次千里来援,其实手头的兵力并不多。不过是两万天雄军,三千辽东兵。七万征讨大军有五万人是南京的部队,都惟范景文之命是从,毕竟,他才是南京军的直接上司,而路相爱能够升不过是挂着一个五省督师的头衔,虽说有节制南方诸省的权力,又执尚方宝剑,可更多的是担任协调和组织的角色。
见手下大将都惟自己之命是从,范景文也老实不客气地在军中发号司令起来。
说来也怪,卢象升却没有任何表示,只安心地退居幕后,任由范景文放手做事。
今天听他话中的意思暗指自己不懂兵法,胡乱指挥,范景文心中不快。他又是一个性格急噪之人,忍不住将话说得直白了。
看他霍然变色,卢象升也没想到范尚书有如此大的反映,苦笑一声:“梦章,你我相识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卢象升的为人。如今,最最要紧的事情是剿灭贼军,稳定东南局势。你我都是食秩正二品的部院大臣,个人前程,驾前君恩,对你我又算得了什么。东南财赋重地,已经到了最危急关头,你我本该同舟共济,度过这个难关才是。所谓上进之路云云,卢象升却不放在心上,梦章你错怪我了。”
说着话,就用诚挚的目光看着范景文。
范景文看着卢象升那双清澈通透的眼神,心中却是一阵羞愧。又想起他身为南五省督师,可自从他和南京军队联营之后,将兵权都尽数交给自己,退居幕后,为的就是团结军中士卒。若换成自己,可能吗? шωш◆ t tkan◆ ¢ Ο
心中不觉一阵羞愧,范景文站起身来,长长一揖:“建斗一片公心,和你比起来,范某惭愧,惭愧啊!建斗久经战阵,这仗如何打,还请你拿个章程出来。”
卢象升忙一把将他扶起,道:“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这支军队是朝廷的,并不是属于我卢象升一人,只要能剿灭蟊贼,守住滁州,谁来做这个统帅又有什么打紧。”
其实,他也看得明白,范景文这人对于功名一物却是极为热心的。
明朝分为南北两京,两边各有一套完整的政府机构,一样设有六部。但官场上所有人都知道,南京也就是个养老的地方,那边的部院大臣们却是一点权力也无。
这个范尚书别的都好,可就是太爱权了。这次贼军来袭滁州,范景文一来就将所有的军权牢牢抓在手上,想的就是通过这一仗所建的功勋,重新回到政坛决策层中枢。
军队有一大半以上是南京的兵,而且,部队的一应粮秣供给都由范景文负责,他要抓权,卢象升也没个奈何。若因为此事与他内斗,这一仗不等开打,大明朝先已经输了。
卢象升对于功名一物看得本淡,也不想因为权力之争闹得军对分裂。索性就将兵权尽数交给范景文,自己却担任起参谋军务的角色。
“其实,梦章先前的布置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守住要点,稳扎稳打,以城防和后勤补给的优势消磨贼军的士气斗志。贼军来去入风,又不善经营,日常都是以兵就食,利在速攻而不利久战。梦章的战法堂堂正正,最是合适不过。”
听卢象升这么说,范景文心中一舒,禁不住笑道:“建斗谬赞了。”
“不过……”卢象升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范景文:“建斗你说。”
卢象升:“堂正之师,稳扎稳打乃是强者对乌合之众的王道。不过,说句实在话,我军的战斗力其实并不如你我想象的那么强。而且,凤阳之变事后,朝廷大军虽然四面围剿,却没有伤到贼军皮毛。一年以来,我军四面出击,却没有打过一场漂亮仗。且士卒都离乡背井来南直隶作战,士气却是不成了。至于南京各地卫所的军队究竟是什么样子,梦章身为兵部尚书,想必比我更清楚。”
范景文点点头,叹息一声:“卫所兵是不成的,这场空前大仗,其实我也没指望过他们。说到底,还得由建斗的天雄军和祖宽的关宁兵来打。但建斗方才又说,这两支部队远征已经一年多,思乡情切,士气低落。这一仗,怕是不好打了。”
“所以,我们需要一场胜仗来激励士卒。”
“哪怕这场胜仗是冒功?”范景文心中雪亮,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卢象升点点头:“梦章能够看到这一点,却是最好的。士可鼓而不可泻,大战在即,而贼众势大,号称三十万。若是士卒没有畏惧之心,那也是假话。孙元这场胜利来得很及时,即便是假的,也足以振奋人心。可现在,我们却要治他冒功之罪,岂不是打击了各军在沙场上获取功劳的心气?”
范景文:“建斗言之有理,可是,孙元小人实在可恶。”
卢象升又伸出手在身上使劲地抓着,笑道:“军队上报功勋喜欢夸大其辞,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希奇。孙元这次上报斩首五千级,按照常例,大约是一两百级。如果此战是真,估计贼军来袭之众也不过几千,且多是流民和老弱。贼军作战历来有驱赶被裹胁的百姓为前驱的习惯,而精锐则躲在后面拣便宜。要击溃一支数万人的贼军乌合之众,也不是什么难事。”
范景文一摊手:“可首级呢,怎么连一具也没送上来。估计是那些被贼军驱使的流民实在不堪,说不好还都是妇孺和孩童,想必孙元那小人也拿不出手来。”
他一脸的愤怒:“孙元之所以做这个千户,据说拿得是杨泽的告身,阉贼手下能有什么好人?他现在又和锦衣卫千户朱玄水打得火热,活脱脱一个小人。一想到要给这种奸贼记上一功,真真叫人气闷。”
卢象升哈哈笑着:“咱们需要他的功劳来激励士气,冒功也无妨啊。先前我不是说得明白,先将他的功劳记下,等此役事了,再一并上报朝廷犒赏。对于击溃贼军,卢象升还是有点信心的。到时候,孙元所冒的那点功劳,又算得了什么。完全可以忽略不提嘛!”
作为一个沙场老将,没有人比卢象升更清楚士气对于一支军队,对于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究竟意味着什么。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所穿了打的就是组织能力和士气。
不管孙元送报上来的大捷是真是假,为了士气计,就算他是一团狗屎,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建斗有剿灭贼军的信心?”范景文大喜。
“战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了,尽力而为罢了。所谓决战,就是赌,有七成胜算就可以打了。”
“七成,很不错了。”
卢象升:“好了,梦章,如果不出意外,最多三五日之内,贼军主力就会与我军接触,咱们还是抓紧些移营去滁州吧。”
“确实是。”
两人何等身份,一个是南京兵部尚书,正二品的部院大臣;一个是挂尚书头衔节制南方五省兵马的督师,当世一等一个人物,小小一个孙元还入不了他们的眼。
心中也觉得孙元这次所谓的清流关大捷只怕不想他捷报上所说的那么夸张,或许仗是打了,但敌人估计也不多。搞不好,这一战根本就没发生过,孙元不过是干掉了一群流民而已。
军务繁忙,两人很快就将孙元这么个小小的千户抛之脑后。
很快,大军拔营启程,进驻滁州。
这次卢、范二人有心全歼农民军主力,自然不肯呆在城中死守。要想决绝贼军东南之患,还得依靠野战。
若是躲在城里,敌人一旦发现无法攻下坚城,无论是东去扬州、北上凤阳、徐州,还是南下威胁南京,以他们来去如风的作战方式,整个东南都将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真到了那一天,滁州是保住了,但东南半壁一烂,大明朝在整个战略上却要输到一塌糊涂。
过得两日,大军抵达滁州,分驻城外各个军事要点。
明军结成三个大寨,卢象升天雄军驻扎在城前;祖宽关宁军在北面大枪岭作为总预备队;范景文则带着南京卫所军结寨清流关和滁州之间的官道,他这一路军力最强,补给最优,隐约有明朝军主力老营的架势。
七八万人马一字排开,看架势是要同农民军打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