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阳,我找到你了。”
流湖畔的小屋外,旧年的最后一天里。
没有人知道,史书中曾大放异彩的离阳真人,与琉璃菩萨,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场合,再次见到了彼此。
季平安有一瞬间的不真实。
这一刻,他才恍然意识到,当初斗法中,自己在须弥山幻境内,曾面对的“心魔”,并不是映照出的幻象,而是真实的她。
而琉璃也终于明白,原来他们当时就已经见过,只是互相并不知情。
“是我。”良久,季平安终于点了点头,坦然地承认了对方的猜测。
琉璃愣住了,她以为季平安会否认,给出别的解释。
毕竟这个猜测实在太惊世骇俗,但他就这样平静地承认了,竟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预想中一系列的“证据”、“逼问”、“质问”都没了用武之地,她一时间有些无措。
事实上,在真正见面前,她满脑子都是疑问,压根没有想过真正见面后,要做什么,说什么。
她从来都不是个会思考太多东西的人。
在人生的大部分光阴里,琉璃都是凭借本心行事,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想见他就径直赶来,而不会去顾忌这是否会破坏佛主的计划,或者将自身陷于什么危险的境地。
这就是她,是“佛心澄澈”的琉璃菩萨。
终于,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他?你又为什么是国师?国师又为什么是离阳?亦或者还包括伱为什么留在这里?
为什么面对我的询问,直接承认,而不是否认?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大的秘密,是绝对不可以对外人说的吗?
你直接承认了,让我准备好的一大堆话怎么接下去?让我怎么办?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这诸多疑惑,最终只汇聚为一句“为什么”。
更因为某种莫名的情绪,她这句话甚至不自觉带上了一些责怪的语气。
季平安静静端详着眼前的小琉璃,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
“那你又是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猜出了我的身份?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什么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不自觉的生气?
或许是因为当年那段共同度过生死的经历,让他们之间多了一种古怪的默契,或者情愫。
就算是这样古龙式,故弄玄虚的对话方式,仍旧听懂了彼此想表达的意思。
琉璃盯着他,认真说道:
“佛主想杀你,我想过来确认,你到底是不是他。”
季平安笑容依旧未改:
“我知道他要杀我,所以对你的到来很意外。是他猜出的,还是你猜出的?”
琉璃说道:“我还没告诉其他人。”
间接性地回答。
季平安并不算太意外,叹道:
“我以前曾想过,谁会是第一个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人,但没想到,会是你。”
琉璃愣了下,忽然冒出一句:
“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你没有和你那些红颜知己说?”
“这个……还没有。”季平安真诚回答。
在确定季平安的三重马甲后,琉璃结合史书,理所当然知道了他那许多红颜的存在。
不知为何,琉璃嘴角不受控制微微上翘,心情突然变得很愉悦。
就像是受到了某种特殊待遇,有一种领先其他对手的胜利感。
虽然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心中的这份古怪情绪的浮现。
“这样啊……”她哦了一声,然后没话找话道: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遇到个小孩。”
“是村子里的,与我这个身份沾亲带故。”
“哦。”
“上次斗法,我去了钱塘断桥一趟,没看到你。”
“我也没看到你。”
“这样啊……”
然后再次相对无言,这无疑是无比古怪的一幕。
季平安没有被戳破真正身份的紧张与敌视,琉璃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只是来问问,但并没有想好确定身份后,要做什么。
而两人眼下的关系也很奇怪,毕竟是曾经的生死仇敌,如今也无疑处于对立阵营。
无论是季平安、国师、离阳这三个马甲中的哪一个,似乎都和佛门仇怨不小的样子……
但过往的仇恨,在斗法的那场幻境中,在二人断桥上那一场厮杀后,也得到了消弭。
琉璃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但涉世未深的她,并不懂得如何安放自己的感情。
这让她显得有些无助,有些矛盾。
如果说慕九瑶好歹还能以“红颜知己”的身份,与季平安交往,雪姬以小妾自居,也能凑合,华阳与小许必将对正宫之位虎视眈眈,分别以“道侣”的身份存在。
那琉璃,就连个名分都很尴尬。
终于,还是季平安率先打破了这古怪气氛:
“所以佛主要杀我,你又准备做什么?”
琉璃从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中醒来,才想起,眼下并不是想那些东西的时候,无论二人的关系是什么,但起码有一点是明确的:
她不想离阳死。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于是她一下紧张起来,说道:
“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佛主通过某种推算,已经得知了你的大概位置,并将其告知了许多人,如今大周国师曾经的仇家已经蜂拥而来,随时可能到来,你敌不过那么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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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平安语气古怪:
“你要帮我逃跑吗?一旦被佛门知道,就算你是菩萨,也不会有好结果。”
琉璃懒得与他废话,抬手就要拽他:
“先走再说!”
然而季平安却摇头说道:
“已经晚了。”
几乎在他声音落下的同时,流湖四周的森林中,忽然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只看到一名名蒙面武夫成群结队,从雪林中奔出,各自手持利刃,无声无息踏上冰面,如同军队朝这边冲锋。
整个流湖被浓郁的杀气笼罩,那些人的面罩上,露出的眼睛里都带着疯狂与兴奋。
琉璃圣洁的脸庞变色:
“他们都是你的仇家?”季平安摇头道:
“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不要小瞧了武者的疯狂,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亡命徒,会为了一个虚名,而赌上生命。
哪一个武人会拒绝获得手刃大周国师的名声呢?更何况,他们也未必知道我的身份。这些人往往只是真正的对手放出来试探的诱饵,炮灰。”
琉璃不知道他何以如此镇定,季平安身上有太多的谜团,有待她打开。
但此刻,无疑并不是询问的时机,她转回身,眉心一个淡金色的“卍”字亮起,就准备出手迎敌。
然而下一秒,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就被季平安抓住了:
“只是一些江湖杂鱼而已,让我来吧。”
说着,从始至终,一直坐在藤椅中的季平安神色转冷,好似回到了昔年身处万军之中,指挥千军万马的时候。
面对冰面上蜂拥而来的亡命徒,他身周那些冰雕突然活了。
那些他这段时间,亲手雕刻的,被镇子里的村童认为毫无意义的冰雕,体内刺出耀眼的光芒,纷纷或举起兵器,或施展道法,化作一支钢铁洪流,朝敌人席卷而去。
“杀!”
一名奔在最前头的亡命大汉眼睛猩红,手持巨斧,口中高喊。
却突兀被一只冰雕投掷出的长枪瞬间洞穿眉心,殷红鲜血如注喷涌,脸庞覆盖冰层,冻成青紫色,噗通一声倒下。
一尊骑马的冰雕神将冲入人群,挥舞起冰刀瞬间将一名亡命徒拦腰斩断。
上半截身体高高抛飞,在半空便冻结成一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一刻,仿佛两军交战,伴随冰雕大军杀入战场,那乌泱泱从冰面举刀奔来的炮灰们如麦秸般倒下。
“跑——”
后面的杀手瞬间胆寒,意识到了目标的恐怖,纷纷掉头逃跑,却只听到身后传来破风呼啸声,便有不少人被一枚枚冰锥箭矢洞穿。
不多时,冰面上就倒下了一具具尸体,鲜血染红了积雪。
而那些栩栩如生的冰雕,也大多残破损毁,余下的也如厮杀后的悍卒,伫立原地喘息。
而那些逃入林中的亡命徒,也传出凄厉惨叫,仿佛身后的密林,成了择人而噬的地狱。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从林中传出。
季平安神色平静地将琉璃拽到自己身侧,二人一同望向远处。
继而,便看到林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那是个神态沧桑,青色胡茬,穿着大干王朝时期风尚的剑士服的中年男人。
腰间斜斜垂挂一左一右,两只剑鞘,此刻一边鼓掌,一边笑道说道:
“国师好手段,如此杀人法,世所罕见,曾闻大周国师昔年征战四方,每临战阵有静气,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只是相比之下,还是这身份藏的令人佩服,何人能想到,大周国师转世,就是摆放在明面上的季司辰呢?”
“大剑宗!”
湖畔小屋外,琉璃看到来人,近乎透明,毫无杂色的瞳孔泛起淡金色的光辉,一颗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她知道佛主在布局,但并不确定佛主找了哪些人。
更没想到,自己紧赶慢赶,却终究只是比这些人来的稍早了一步。
而到来的敌人,也比预想中强大了太多。
南唐剑场的掌门,唐国国君的“大师范”,站在神藏境门槛外,距离踏入只差一步的顶级观天剑修。
这是她便是巅峰时期,也要认真对待的强敌。
何况她还远没有恢复?
“果然是剑场的败犬,”季平安神情中带着戏谑:
“佛门想杀我,都不肯派个金刚菩萨么?反倒是将你牵了出来。”
大剑宗笑容敛去。
他一步步沿着冰面行走,脚步不急不缓,靴子踩在那些尸体的血液上,染红了鞋底,留下一枚枚殷红的脚印。
当他走过战场,那些仿造史上强者而成的冰雕体表崩开蛛网般的裂纹,继而粉碎为齑粉,寒风一吹,化作白雾吹散在冬日的阳光里。
终于,他顿住脚步,目光锁定木屋下的一男一女。
他的视线先行落在坐在椅中的季平安身上,眼神中带着恨意与一丝警惕,心中远不如外表这般平静。
名声在外的“季司辰”,竟然就是大周国师转世的身份。
当他从佛主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充斥着惊愕与难以置信,而后,便是对大周国师布局能力的深深忌惮。
国师压了佛门数百年,剑场又何曾不是被这个男人压了数百年?
甚至更加屈辱。
大剑宗至今仍旧记得师父临终前,自己从外面游历归来,匆匆撞入病榻前,跪下大哭,却被师父反手打了一巴掌。
怒骂他身为继任掌门,值此最后时刻,何以不问他治理门派之法,振兴宗派之术,与佛门,朝廷间立足之策,修行路径方向之理……
而如女子般哭哭啼啼,愧对他悉心栽培?
大剑宗只好擦干眼泪,强忍悲痛,在病榻前聆听师父讲述他死后,宗门大大小小事务的应对方略。
而其临终最后一句话,更是张口三次,却都咽下。
三缄其口,未曾真的说出,只吐出“大周国师”这个名字,便彻底没了生息。
大剑宗知道,师父这一生最遗憾三件事,一件是当初带领这一支儒道修士,站错了队,从而被迫离开中原,屈居于南方一角。
第二件,便是被大周国师随手当众打败,为生平之辱。
第三件,便是“儒武”结合,开创的剑场这一派的修行传承未曾真正走通。
因此,大剑宗立志要走通这条新路,当众击败,杀死大周国师,完成复仇。
可志向虽远,但路漫漫却难求索,直到大周国师死去,他也没有踏出最后一步。
直到今日,他竟意外地有了机会,虽然斩杀尚未恢复的国师,在骄傲的剑修眼中本该是一件耻辱的事,但复仇总归是例外。
而且,在大剑宗看来,他之所以迟迟无法踏入神藏,极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国师留给他的阴影太过巨大。
不只是他,大周国师是那一整代修士头顶的阴影,而身处阴影之下,如何能为参天巨木?
所以,他今日到来,并不是为了佛主,也不只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能亲手斩掉心头的“魔”。
“国师以我为败犬,国师如今处境又当为何物?”
大剑宗反唇相讥,继而又看向琉璃,略显意外:
“佛主未曾说过,琉璃菩萨也来助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