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百收拾行囊,离开了小院。这一刻,歧离渊会不会有事来找他已经不太重要了,因为他隐约有种预感:但凡他离开了这里,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多年以前晴娘子死都不会放清谲离开一样,现在的晴娘子多半也不会放他离开。
不过易百并不确定晴娘子能不能认出自己来,自己的这张脸和以前可是一点都不一样。这张真实的面孔,晴娘子从未见过。
到了临罕城门之下,易百仰头看着这座巍峨的城门。记忆中的那个城门被蒙上了风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座城墙变得黯淡了不少。
在即将走进临罕的那一刻,易百突然怯了。他在人群中停住了脚步,最后回头,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给自己进行了易容——没有改变面容,只改变了体型。
准备好一切之后,易百才汇入人流,走入临罕。
临罕的街道上有不少打着红色油纸伞的身影。易百愣在原地,心措不及防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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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晴娘子而言,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日可能就是被掉在城墙上的那一日。那一日,她仿佛流尽了全身的血液,额上的伤口疼得麻木了,鲜血像是小溪流一样,顺着她的面颊上留下来,沉沉地挂在她的睫毛上。那一天,晴娘子的眼前只有红色,世界里只剩红色。
所以,她是不喜欢红色的。
易百知道,却装作一副无知的模样,在晴娘子问他,“你觉得我该打什么颜色的伞?”的时候说了一句,“红色。”
晴娘子的目光一暗,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又问了一遍,“红色吗?”
易百知道她是想从自己的神情中辨别自己真实的想法。晴娘子很喜欢这样凝视着他,但易百同样清楚,自己是天生的骗子,她怎么都看不透来他一张面皮之下藏起来的是一颗怎么样怪异不可理喻的肮脏心脏。
易百抿着唇笑道,“娘子,叫你打红色的伞是我的一点私心罢了。若是娘子不喜欢,就算了。”他像是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之中,眼睛里的星光一闪一闪,“我的娘最喜欢打伞,喜欢打一把红色的伞,”母亲早八百年就死透了,她不喜欢打伞,更不喜欢打红色的伞。
易百说到这里,偷偷看了晴娘子一眼。果然,晴娘子那张漂亮的面容因为那一句“我的娘”而变得古怪。
易百眨了眨眼睛,眼眶瞬间湿润,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那时候,窗外仅有一抹金色的斜阳,易百心想,斜阳会照在自己那滴纯净的泪水之上,为其缀上一束耀眼的流光,而他,脸色苍白,楚楚可怜。
晴娘子果然无法拒绝他,最后拿着一把红伞,违心道,“我也觉得红色好看呢。”
易百天真地笑了起来,隐藏住心里的一点小得意:看,她多么顺着我啊!
从此晴娘子就开始打红伞。
其实她并不需要用伞来遮阳,因为她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皮,足够保护她的皮肤不被太阳灼伤。那层面皮是他精心做出来的,那张脸也是他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哪怕是一根眉毛的走势都是他了然于心的最勾人的模样。
晴娘子从来都不知道,早在那个小小少年面色惶恐地捧着一卷画卷递到她的面前的时候,他就安排好了她的模样。
到底谁才是谁命运的主宰,从来都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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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百选择了一个普通的客栈住下。
他听说隔壁的巷尾死了人,缀着人群的尾巴,跟去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的脸鲜红一片,周遭的人指指点点,都为这个惨剧心惊不已。易百却笑了出来。他抹了抹自己的脸颊,心想:是不是,当他来到晴娘子面前的时候,晴娘子也会认不出他来,然后亲手揭了这张面皮?
揭了这张面皮的话,清谲能回来吗?
答案是否定的。
那张清谲的脸在他离开临罕的时候就毁了。他那时候背上有两个血洞,揭下那张面皮的手使不上力气,不断地颤抖。他举着那张面皮在阳光下看了看,冷笑一声,将它揉成团梗脖子生生将其咽了下去。
面皮不好吃,咽的时候,他憋出了眼泪,心里也在抽痛。那个时候,他心想:既然晴娘子很快就要死了,那他不如早一步到地府去等她。
在奈何桥边,他一定要把她的那杯孟婆汤给洒了,然后一口闷掉自己的那一碗,拉着晴娘子投生。
他们一定要投做青梅竹马,那个时候,他不记得她了,但是她得全部记得。
就要她独自一人记着。
就得她记着。
然后他爱上别人,让她心痛去吧。
谁叫她在他的面前和别的男人颠鸾倒凤呢?她又哭又笑,像个疯子,而他背上的伤口生生地疼,眼眶发红,看起来像是林间嗜血的猛兽。最后晴娘子弯下腰的时候拿出来一把刀狠狠戳穿了那个陌生男人的胸口,她光裸美丽的脊背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荧润的光。
鲜血一下子就将整个床铺浸湿了,那种湿腻的感觉蹭在他的皮肤上,一路恶心到心里。
晴娘子缓缓吐出一口气,起身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眼中溢满了伤痛。晴娘子双臂攀了上来,用沾着血的指尖描摹他的眉眼,问他,“清谲,你怎么哭了?”
哭了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想:得杀了她。
易百觉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一样,险些丧了命,好不容易上了岸。浑身湿漉漉,喘不过气,感觉要死了。
在都城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的感情全部寄存在了临罕,在走进临罕的那一瞬间,他取出了它们。他要溺死在回忆里了。真是可笑,若是溺死了,晴娘子不得白忙活一场了?
易百在人群中看见了歧离渊和殿春的身影,连忙低下头让在了一侧。幸好歧离渊和殿春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围观人群身上,没有看见他。
易百回到客栈,恍惚对坐下,那天晚上,歧离渊果然找了过来。
歧离渊看见他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这样什么事情都了然于心的样子真的很令人讨厌。但是他并没有能力反抗,因为歧离渊是掌握着他这条新生生命的人。
歧离渊说,“我记得当时我捡到你的地方离临罕不远。”
这是叫他承认了。
歧离渊又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那个晴娘子在寻找的少年。”
“是又如何?”易百没有否认。
一道拂尘缠在了他的身上,歧离渊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冷,是那种看死人的目光。易百定定看了他两眼,忽然笑了,歧离渊啊歧离渊,那双眼睛和记忆中最熟悉的那一双多么相似,眼前这人并不是世人所见的那么温和善良。
易百觉得有些讽刺。
歧离渊说,“你既然来了,那就说明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见晴娘子了。如此,我用你去换了殿春回来也不算逼迫你。”
“那你呢?”易百问,“你来临罕是为了做什么?”
歧离渊笑了一下,将一把刀刃只薄成一线的利刃放在易百的手心,“我当然是来杀她的。”
易百的手心一凉,全身血液都凝滞了。
下一句话才真正将他抛入了地狱之中,歧离渊说,“你也不必有心理负担,她早就死了,你是除妖,叫做为民除害。”
什么意思?
易百睁大了眼睛。
什么叫做……她早就死了?
歧离渊离开的时候易百还没有回过神来,窗外的冷色的明月似乎都在无声的嘲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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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百最后还是将那把刀收进了袖子中。跟着歧离渊去了城主府。
时隔多年,再回到故地。易百心中不是没有感觉,眼前的场景过于荒凉了,总叫他决定恍惚。
歧离渊将他收入包罗万象之中。易百一下子坠入一片黑暗,四周什么都看不见,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易百知道,在交换人质之前,双方总要谈判一番。
于是他耐心地等待了起来。
忽然,包罗万象被倾倒了过来,易百向脚下的一点光亮飞快地落去,随后落地。抬眼,他看见了晴娘子。
五年多的时间,足以让他褪去少年的青涩,可是眼前的女子,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根本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应该说,她本来就没有四十多岁。歧离渊说晴娘子早就死了,那她的年龄应该固定在了三十六。
永远的三十六,永远的美艳少妇。
可是他会逐渐变老。
晴娘子的眼中出现了迷茫。易百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她果然是认不出自己来。明明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是易百却有些生气。
于是易百在晴娘子袭上来的时候告诉她,“这才是真的脸。”
看见晴娘子的脸色脸色一白,颓然地垂下了手。易百的心中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他觉得,此时晴娘子和他之间公平了:你骗了我,我也骗回了你。
正如他所说的那句话,“恩恩怨怨都已经抵消了。”
但是恩怨抵消总让人想到一别两宽这四个字,易百并不喜欢这个成语,所以他将刀送进了晴娘子的胸口,心想:不过这一回,我又欠你了。